这一季春,梨花荼靡,纷纷洒洒,堆谢一地。
午后日光正好,阿嫣端起木盆出了屋,就着小院里的井水挽起袖子准备洗洗衣裳。一片梨花花瓣随风落进了刚打上来的水中,懒懒地摆动摆动,便静静地浮在上头了。她弯了弯眉眼,将那花瓣拾了出来,搁在一旁。
不期然又想起那个清隽沉默的男子,心中有一块地方微微陷下几分。
已经一年过去了,为何还没有听见关于他成婚的半点消息?她只打听到,薛芒息早在大师兄将解药送去之后便离开琚鸢城,径直回了北凤国。她想来也是,她一个太女,怎么可能会一直待在别的国家?可是,按理来说,倘若她与阿若要成婚的话,总会有些许消息从琚鸢流出的吧......
一年前,她费劲艰难找到冬离花,因为途中与沈迟逸走散,她一个女子在厚度达到她小腿的雪地里前行十分的困难。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域,天色白得发灰,四周寂静无声,她总是会产生幻觉,以为不远处有人在走......也经常摔倒。所以,即使她最后找到了冬离花,双足也由于长时间浸在雪地里而冻僵麻木,以至于到现在,走路时还是有些不稳和僵硬。
也是老天眷顾,在她出了雪域之后的第二日便让她遇上了正在毒发的薛老伯。她将他带到附近的村落,细心照顾。待他身体有所恢复,便开始动手配制解药。好在除了冬离花的根,其他几味解药的成分薛老伯都已经找齐。
待到解药真正制好时,薛老伯自行试药。阿嫣这才放心让大师兄连夜策马送去琚鸢,偷偷交到了百味的手里。
之后,她沿着当年的路径一路往南,经过青宸山,出了北凤国,来到了这北凤与召南国的边境小镇。
仓起仓起,这里虽有着她最不美好的回忆,可是她却莫名的对这里没有厌恶的感觉。甚至在一切结束孑然一人之时,竟鬼使神差地想要到这里来看看。经过怀春院的时候,她随意地往里一瞥,不由很是感慨。不过一年的功夫,这儿便已败落成这副样子了。
这一路来,沈迟逸都在身后陪着她。在青宸山山脚时,她曾问他:“大师兄,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么?不打算回去看看?”
沈迟逸微微苦笑,抬头望着那连绵起伏的山脉,那最高的一座似乎隐约可以窥见他的年少时光。光线并不强烈,却也灼伤了他的眼,他眨了眨早已湿润的眼眶,慢慢摇了摇头。末了反问一句:“那你呢?阿嫣,你不回去吗?”
阿嫣眸色一暗,低下头,淡淡地道:“不了。”她不再回去他身边了。知道他活着便好。
一阵沉默后,沈迟逸突然问她:“倘若你失去他,会怎样?”
她那时正弯腰捡起路边的枯枝耍玩,听他这样问,不由放低手中的枯枝道:“如果失去他,那么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让我想起他。”
沈迟逸听罢,点点头,不再说话。
阿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想在这里住下。沈迟逸为她买了一所屋子,虽有些简陋,却也够她一个人生活。他原想留下来照顾她,被她婉言拒绝。他将落寞掩饰的很好,为她打点完一切,又留下银子,便在天亮之前不动声色的离开。
之后每隔两个月,她屋子的桌案上都会有一些碎银摆着,似乎是怕她拒绝似的,他连现身都免了。
她怀了心事,有一下没一下地洗着衣裳。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已经堂而皇之地开门进来。
君司若就这样脚步从容地走到她跟前,牵过她湿淋淋的手,拉着她转身便走。
阿嫣完全处于震惊的状态,她怎么也没料到此刻应该远在琚鸢城的君司若会到这里来?他......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他怎么会来?她不告而别,不顾他的感受离开,他不是应该怨她恨她吗?
她满脸慌张,不知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局面。直到被他带到了门口,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忙停下脚步问:“等、等一下阿若。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你怎么会来?”
“离开这里。”他回过头,面色无波。
“可是我的东西......”她欲挣开他的手,指着屋子有些急切地说道。
君司若望了眼井水旁的那木盆中的衣物,淡然一笑,“不要了罢。”
然后便不顾她的反对,将她带进了早已停在门口的马车。
两人竟一时无话。阿嫣心中有许多疑问,却因一年未见他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也根本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他。偏巧君司若自进了马车内,便坐在她身后不发一言,这更令她觉得别扭。气氛很是尴尬,她心虚地撩起轿子的布帘往外看。
君司若望了一眼,这才淡淡解释道:“这里有些不好的回忆,我们去另一个镇子生活不好么?”
阿嫣愣了一下,回过头看他,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
“我...你还记得那里么?”他抬手一指,正是如今门可罗雀的怀春院。
“我......”阿嫣惊了一下,第一个反应就是阿若知道了,知道她曾在这里,知道她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了么?她有些坐立不安,呼吸也急促起来。“阿若...我...我......我不知道。”
君司若见她这个样子,心中越发觉得愧疚。他执过她的手,斟酌许久之后才慢慢地道:“当日那人......是我。”
阿嫣起初并未听明白,等到静下心一想,这才知道他说的是何意。登时满面惊恐地望着他。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呢?那个男子明明......
君司若低下头,逆光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是我。我那时秘密来此地见长陌他们,之后也不知为何,经过这里时听见人们在谈论有位新来的一位女子,今日是她的首舞。我那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不知不觉竟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那个正在起舞的女子,我兴致缺缺,原是略略看一看便走的,可.......待我再看几眼之后,发现那个女子眉眼、身形都与你十分相像,而我...我又对你.......阿嫣,我那时很想你,日思夜思,只想能见到你。我自离开你回到琚鸢,在竭力保命的同时也日渐明白自己对你...对你怀着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我痛恨过自己,痛恨自己自私想要将你据为己有,让你只属于我一人。可...天下之大,我不知你在何处。所以,才在见到一个与你那般相像的人时有了那样极不齿的心思......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与你极为相像的女子,即使真正的你站在面前,我也未必有勇气去拥抱你、亲吻你,我是你一直以来信任的弟弟,我不敢轻易打破这个称谓,我怕一旦我鼓起勇气越前一步,你便会倒退十步......何况,那时,我连你在何处都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怎么也找不到了。青宸山那帮老头子也不知你去了哪儿......所以,所以,我......”
他有些泄气地扯了扯头发,刻意保持平稳地继续道:“我知道那样不对.......可我那时只感觉到,或许,也许你我一辈子都不得见面了,我这样苦苦挣扎在阴谋与仇恨之中,我的人生除了四伏的危机之外,再无任何乐事。若是,若是连你也不在,连你也不属于我,那么我艰难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
“所以,我便放纵自己一次。我将那个女子点了穴,我不敢去揭她的面纱,因为我害怕,害怕那是一个与你模样相差甚远的女子,害怕她会惊叫会咒骂,害怕打碎我那一丝花尽勇气才有的绮念......我其实也是个极自私卑劣的人.....我...”
他望着阿嫣骤然惨白的脸色,终是觉得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显苍白,停顿许久,才清晰恳切地说:“我求你原谅我。即使将我今后的时光交与你驱使。”
阿嫣脑子很乱,她怎么也想不到,她费劲心思逃避的她所以为最不堪最肮脏的过往竟是这样的......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见他一身布装,忙抓着他的衣袖问:“那你与薛芒息的婚事......”
君司若摇头:“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婚事。世上已有一个你,我如何能与别人结为夫妻?”
“可...我不想再回琚鸢......”她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君司若一愣,她没想到她想的竟是这个,稍稍放宽了心,连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正好。我也不要回去的。”
“什么?”阿嫣越发吃惊,她仿佛不认识阿若似的,奇怪地望着他:“你怎么能不回去呢?”
他微微一笑:“世间多泥沼,我愿与一同你曳尾而行。我不再是王爷。此后,不管这世界多泥泞不堪,我也会在你身边。羽哥说,他已取了我一次性命,这便够了。而这条命,恰不是你为我搏回来的么?”
阿嫣不再再说话。她一下子知道太多的事,有许多还没不及消化。
“抱歉,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我自知犯了这样不可饶恕的罪,以为绝口不提便可逃脱责罚......你...会再放弃我吗?”
君司若怯怯地望着她,见她仍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心中不免忐忑起来。
“我们...不要再重蹈父辈的覆辙了好么?”
父辈?“什么意思?”
“我母妃是拜月教之人。你当日进地宫之时可曾留意那四面的壁画?”
阿嫣点点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君司若拥进了怀里。君司若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轻轻地说,声音悠远:“那上面有一幅,是关于两个女子与一个受伤的男子。那个受伤的男子便是你的父君计延。母妃恋慕他,即使知道他来拜月是居心叵测,但最后还是放走了他。她偷偷跑出拜月教,想去找他。却不料你的父君与北凤的女帝成了婚,母妃伤心之余便答应嫁给了一直倾慕她的我的父皇........可母妃并不幸福。后来,你的父君去逝,北凤女帝一直对外封锁消息,母妃还自以为他仍活着,便带着我来到了北凤。等到她知道你父君的死讯,便毅然决然地跳湖离世。甚至不曾同我告别。”
他眼眶湿润:“这些也只是我从过去的点点滴滴中连想起来,至于我母妃与你父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他握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所以阿嫣,我不想我们也是一个悲辛的结局。”
阿嫣静静地听着,她从不怀疑阿若对她的感情,既然他找到这里,那她又何必为往事纠结神伤呢?他此刻在这里,原谅与否似乎也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了吧。
“阿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君司若闻言腼腆一笑,凑过去,咬着她的耳轻声回答。
春日正好。人亦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