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匆忙,淋淋沥沥倾斜下来,林中的新叶折了腰,路上一个又一个洼地,深深浅浅,湿气弥漫,巨大的雨帘里,佝偻着身子的瘦小人影艰难地走着,背上的少年低着头,把脸埋在她的身上。
阿嫣冻得很,初春时节,春雷阵阵,细雨绵绵,身上的衣服单薄,雨水打过来,全都粘在身上,风一吹,手臂上起了许多疙瘩。
好不容易才走到一棵繁茂的大树下,阿嫣放下阿若,拧干了衣袖上的水渍,给阿若擦了擦脸,紧张地道:“阿若,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要跟姐姐说啊。”
她是被吓怕了,自从上次去了“安南布庄”被拒,接下来她们去的那些大镇子,但凡镇上有“安南布庄”的,都已一一去过。可是,无一例外都是被拒。
好脾气的掌柜,,会给她们一些吃的,委婉地让她们“切莫胡搅蛮缠”。态度不好的就直接让伙计将他们赶出去。
阿嫣灰了心,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认识谭天祈?问了路人才知道,青宸山离此处相去甚远,徒步走官道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当然也有小径,可阿嫣怕死了抢匪。
然后第二天,君司若发了热,紧皱着眉,十分紧张的样子,像是做了噩梦。阿嫣抱着他担心地哭了起来。她背着他一边走一边哭,路人冷漠,皆无视他们。阿嫣背着他左顾右盼,希望有好心的人可以帮帮她。
午后,君司若开始胡言乱语。阿嫣蹲在道边,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这世上还没有灰得厉害,有个麻布破衣的赤脚大夫乐呵呵地停步,为阿若把了脉,留下两包草药。
那个时候,如果没有那个大夫,阿嫣几乎以为阿若会那样离她而去。
所以现在,君司若虚虚地笑了:“姐姐,阿若没有事,只是脚有些泛疼。”
在医馆的大半月,不知那张大夫是如何医治的,不过是抹了些寻常有毒性的草药,吃了那么久的药,非但没见好,反而似越拖越严重。
阿嫣拍拍他的脸,安慰道:“阿若,姐姐很快就会带你到青宸山,到时候谭大哥一定会救你的,阿若,很快很快。”
君司若点点头,偎在阿嫣的怀里,闭了眼。
春日怅惘,乍暖还寒。山色朦胧,高处生寒。
北凤境内,与召南接壤,唯青宸山也。青宸者,倾城矣。
北凉地,峰峦起伏,层峦叠嶂,其间海拔最高的,便是青宸山。传闻山中有一仙人,是个花痴,以花为妻,以花为子,与花同眠。时常指间生花。后来自愿坐死花间,化为青宸山上满山遍地的雏菊。
故此,青宸山是有仙气的仙山,两百年前,当时百十年难得一见的武林奇才因丧了妻,与江湖一切事务都无了兴致,躲到这山上。后来,收了弟子,如此如此,往后便成了现在的青宸派。
青宸山神秘巍峨,连带着青宸派也多了一份冷漠冷酷的不可接近感。所谓下山容易,上山难。青宸山陡峭嶙峋,山路难行,若是没有些本事力气的,很难上得来。
每日傍晚,沈迟逸都会偕一柄剑到山的高处坐着。这是他许多年的习惯,从小,他便居在这山中,阅遍山中颜色。层层叠叠,无数的山无言冷漠,一层一层递进,色泽也缓缓渐变。像是宣纸上的墨,逐次晕开。
夕阳西下,暮霭沉沉。从光辉的金灿到死水的黑,黄昏总是那样凄美安静却又蕴涵无限变幻。只这样坐着,内心便会平静下来。若是这样枯坐到老,也是好的。
然后,他便看见了山下那个黑色的小点。移动得极其缓慢,一步一顿,却又无比坚定。沈迟逸顿了顿,飞身下山。静静地在山门等候。
他看见那个黑点不断地变大变清晰,不断地接近。他看见那个黑点抬起的一张脸,满是污垢,只那双眼亮极了,却也难掩疲惫。衣衫褴褛,裸露出来的肌肤也沾了泥,隐隐有红色的伤。小小的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粗粗的喘息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他看见她身上那个双目紧闭的少年,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唇色白得几近透明。
等了许久,等到夕阳都快要落幕,她终于来到了山门,看见他。她笑起来,露出白白的虎牙,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喘着气说:“谭……谭天祈,我找…谭…天……”
他看见她倒了下去,心里没来由地一紧。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是怎么背着背上的少年一路上山来的?
“大师兄,这……”
“去山涧找谭师叔。”
“是。”
等阿嫣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男子如画的眉眼。那眼睛笑了起来,然后就听有个声音说:“醒了?”
阿嫣讷讷地点点头。好半天才回了神,见没了阿若,急急地抓着他的手问道:“阿若,阿若,阿若……”
沈迟逸笑道:“他在隔壁的房间。谭师兄马上就会赶到,你且再歇会。”
阿嫣松了口气,便依着他的手躺了下去。睡在床上,突然又有些拘谨。这样一个男子就坐在床沿,自己怎么躺着都觉得奇怪。
他是什么人?刚才在山门,是他带着她进来的吗?还叫她睡上这么好的房间?他有如水的目光,可是那目光却并未注视着她,失神似地望着桌上的野雏菊,阿嫣睁着眼,肆无忌惮地看着他,觉得他虽没有阿若长得好看,却温润如玉、沉静淡雅。
阿嫣等了许久,他的目光还是没有放在她的身上。阿嫣腆着脸,想要跟他说话。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
沈迟逸站起来,对着来人恭谨一揖,道:“师叔。”
来人略微点了点头,来到床边坐下,皱着眉端详了阿嫣好一会,才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指着她道:“哈!哈哈!原来真是你这丫头啊!”
阿嫣不满了,嘟囔了一句:“我有这么难认吗?”
谭天祈爽朗地笑,眼里十分笃定:“那确是。你如今像是从泥坑里爬出来似的,亏得眼睛还是干净的,要不然我还真是认不出呢!”转而又回头对站着的沈迟逸道:“你也真是好心,让这个坏丫头弄脏你的被子,这下,有你洗的!”
沈迟逸笑笑,只说“无碍”。
可阿嫣却红了脸,自己身子如今是脏得很,来的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春日雨水多,上山的路泥土滑得很,坑又多,自己没有力气,背着阿若总是摔倒。衣服早已脏得不成样子。原来,刚才他不看自己,是因为自己脸上都是泥巴……
可谭天祈却不知女儿家的心事,还一味取笑她:“瞧瞧,如今知道脸红了!丫头,你如今脸上都是土,我也看不出脸红了。哈哈。不过,我就是知道你脸红的。”
这人,真是恶劣!
阿嫣在床上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听谭天祈那么开心的笑,气不打一处来,故意严肃地道:“我要去洗脸!”声音里有不容反对的坚决,不过终究单薄了些。
于是,谭天祈也板起脸,凶恶地说:“不许去!”
阿嫣瑟缩了一下,这好歹是别人的地盘不是。如今有求与人家,凡事都不可依着自己来。她努努嘴,踟蹰着,看样子委屈得很。
谭天祈不好意思了,他挑挑眉,吩咐道:“迟逸,去让人打水来给丫头先洗洗脸。”
沈迟逸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端了水进来。阿嫣下了床,撸起袖子,将脸埋进水盆里,好好地洗了一番。等到确定没有脏东西在脸上了,她才敢抬起头。那一盆清水变成了脏水。阿嫣羞涩地笑,将身子移了移,想要挡在水盆前面不要人看。
谭天祈嗤笑:“我说丫头,你还当真皮薄地很。见了你,还真是令人欣喜。哈哈。”
阿嫣皱着鼻子表示不满,视线转至一旁的沈迟逸,只见他微笑着看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淡淡的。
阿嫣红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丫头,那小子的伤我方才已大致看过。他体内的毒倒是稳定,没有大的变化,只是他右脚是怎么回事?你那时不过用了寻常的毒药,照理说随便找个大夫吃些药便会好的。如何拖至如今这般?”
“谭大哥,阿若的腿很严重吗?我给他找了大夫了,是那个大夫技艺不好……”
“哎,你呀你,当初不过是无伤大碍的小伤愣是被你弄得这般难以医治。给他医治的大夫定是没按好心,净给他涂些乱七八糟的药,看起来是在拖延……说来也怪我,那时应该找人跟你们一起的。”
原来如此。那大夫哪是什么好心,留着他们在他的医馆医了一个月,还是没医好阿若,她原以为她为阿若敷的草药有多毒呢。看来,是那大夫想要留着阿若,故意拖延,不肯给他医治好的。阿嫣越想越愤慨,心里不免恶毒了一把:如今那大夫死了,死的真好。
“不过,你们怎么自己上山来了?不是让你们沿途找安南布庄吗?”
阿嫣听了,大有不屑:“他们不相信我。还将我赶出来。我说了很久,都没用。最后,便只有自己上来了。”
“哦?这些人!”谭天祈皱了眉,“迟逸,去跟你师父说,让他派人好好管制管制山下的,别让他们太安逸了,忘了门派的规矩!”
沈迟逸仍就淡淡说“是”。
阿嫣觉得视线有些模糊,脚站不稳,她晃了晃头,想到隔壁的少年,忙扯着谭天祈的手道:“谭大哥,阿若,阿若他……”
“你放心,你如此千辛万苦地带他上来了,我早已答应你,岂有不救之理?”
这便好。这便好。阿若快些好起来。阿嫣松了口气,拗不过愈来愈明显的晕眩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