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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洲赵子居母丧,悟哀而不伤之体。昔阳郑子曰:丧三年者,古人闻道之大期也。或问如何是体,闻个甚么?知归子曰:问取哪吒太子去!

(《莪蒿》句里每声吞,析骨而今解报恩。倾尽千生如海泪,赤轮涌出破天昏。)

近溪罗子闭关临田寺,几上置盂水及镜,对之坐,令心与水镜一如,久之成病,不以生死动心。既而见颜山农,告以所得。山农曰:是制欲,非体仁也。近溪曰:非制欲安能体仁? 山农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子但患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近溪豁然如梦得醒,遂于众中稽首师事焉。知归子曰:须知更有向上一着。

(囗囗秋月映寒潭,不遣微波荡蔚蓝。解道黄河流九曲,支机石畔更谁探?)

近溪病中手书曰:此道炳然宇宙,不隔分尘,古今直达,善学者一切放下放下,目中更有何物,愿无惑焉。知归子曰:也须翻个筋斗始得。

(百斤担子谁能卸,万仞悬崖孰肯前?脑后一槌须毒手,好教瞥地碎三千。)

梁溪高子赴揭阳,舟中严立规程: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如是两月,偶见明道语曰: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皆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实无一事也。一念缠绵,斩然遂绝。知归子曰:长途辛苦,珍重珍重!

(平天成地事如何?极目长空一雁过。笑煞邻儿牛背稳,夕阳影里唱山歌。)

梁溪以党祸削籍,闻将被逮。与人书曰:心如太虚,本无生死,何幻质之足恋乎?遂沈渊而逝。蕺山刘子遭国变,绝粒二十余日,垂死,门人间曰:先生今日,视高先生何如?刘子曰:非本无生死,但君亲念重耳。知归子曰:毕竟生死在甚么处?

(镜里看花思渺然,归根消息要穷研。《阳春》一曲无人和,舜在深山子在川。)

尺木诸诗,除有二首拈题取自《庄子》,虽涉及孔子,而未必属儒家之言。录而论之,固自不妨,似宜另立门户,不致以寓言与事实混同,则更为妥帖。要而论之,以理探理,诚可发人猛省而沉思,即以诗论诗,亦不得与话头偈语并列。非深究内典、定慧双修而有自得者不能为也。此当为其集中精粹所在。顾于他文,未能称是。彼尝劝袁简斋归心,袁而不能从,且以佞佛讥之。二公集中多有论辩。此吾不敢为左右袒,各从其志、所好好之可耳。

六日作诗者参透世情物态道出之人生真谛者。窃以为此乃哲理诗之最难得者。前述五种哲理诗,虽有据理立说者,初不免终欲傍人门户也。而此类哲理诗,则一无依傍,全以造化为契机。虽胸中亦时有各种教义充塞其中,而落笔时则已全然一扫而空,诚所谓有理如无、无理却有。不为大言空言,却极通情达理。如白香山之《禽虫十二章》第六云:“兽中(去声)刀枪多怒吼,鸟遭罗弋尽哀鸣。羔羊口在缘何事,ウ死屠门无一声。”(有所悲也)按《禽虫十二章》中,唯有此首触象生思,悲愤欲绝,而义蕴深具,启人猛思。又如《观钓鱼》云:“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钩。”两相对比,殊耐人寻味。

吾以为最善为此种哲理诗者,莫袁简斋若。人必将嗤笑,盖谓简斋尚不明哲理为何物也。然不知正由于其不深明哲理,始不为一曲之士,为人所共知之哲理所拘,感触一深,性灵独至,虽解哲理诗之内涵未当,而发抒之哲理则能以俗谛通真谛,于人心有戚戚焉。现姑举数例以明之:

(一)纪河间《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记其先师陈白崖先生题书室一联曰:“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认为“斯真探本之论,七字可以千古矣”。顾人不能离群索居,昔孟子已用以责有为神农氏之言者许行,则焉能不求于人乎哉!简斋《诗集》卷十一《春兴五首》有句云:“无求每觉人情厚”,又卷十八《偶成》云:“有奇心常静,无求味最长。儿童禽柳絮,不得也何妨。”在特定情态下,固如是也。然不得云不求人也。卷十四《书所见》六首之一云:“万物赴生意,不能无所求,麟凤至蠛虱,亦各有营谋。为佛为仙者。刺刺尚不休。何况侵晨鸟,能不鸣啾啾。我饥亦思食,我寒亦思裘,不谋固不可,太谋亦徒忧。适可而止耳,如水行轻舟。”后四句合理入情,中庸之道也。

(二)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云:“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浅,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按此乃长卿贬谪时过贾谊宅所作,怀贾实亦自伤也。其情之哀伤,跃然纸上,但亦止于此耳。后种放有《潇湘感事》云:“离离江草与江花,往事洲边一叹嗟。汉傅有才终去国,楚臣无罪亦沉沙。凄凉野浦飞寒雁,牢落汀祠聚晚鸦。无限清忠归浪底,滔滔千顷属渔家。”则仅伤怀吊古而已。长卿之颈联,与种放之颔联,用意相仿。亦仅一般之感慨已尔。《小仓诗集》卷五,有《一卷》四首,其二云:“仁庙遭逢苏子美,汉文矜宠贾长沙;两人成就终如许,万古风云更可嗟!雪里岂无含翠草,春深原有未开花。笑摩腰带从容记,几个金龟在酒家?”与前两诗,皆悲才士遭逢不偶之不幸也。而简斋能推开一步,扩及古今。复用比兴,喻及多方。若单论贾长沙、苏子美,皆是“春深”未开之花也。“雪裹”翠草,是为凭空添出,舆题意牵扯不上,但用作对仗,遂不孤立,且得“能放能收、忽敛忽纵”之妙,而哲理之精微,反以是而得完整圆融以出之矣。此简斋之所以能在同类题材中高出一着也。简斋之诗,颇有以此法见长而得窍者。如《诗集》卷三十八《答劝参禅者》云:“看破浮生一梦中,医巫何必召忽忽。世无天女休贪色,心有如来便不空。云去云来还见月,花开花落且随风。瞢然寐后蘧然觉,桑户歌声尚未终。”顾此诗虽亦合佛道之理,但仅以表一己之心态而已,实无甚独特之见也。而“世无天女休贪色”一句添出,亦似与全诗在即离即合之间,岂谓无医能治其疾欤,抑喻无大神通之上师能吸引其皈依欤,其辐射之力广矣大矣,远矣高矣。竟使全诗如平芜一片突现奇峰,煞是可观可骇也。

(三)力命相触,得失难明。简斋《诗集》卷二十五《感往事有作》有序云:“予为凤龄事至今悒悒,因忆己巳春卜妾平湖,有良家子杨氏许赠不许见,事故中止。及买舟归,而其家追余往见,则┲作不能行矣。嗣后或交臂失;或来归后又遣去,舛忤胶葛,不一而足,大有悟于佛氏因缘之说,故作是诗。”诗云:“绮丽情怀阅历身,青天碧海漫寻春。每看遭际千般幻,始信因缘两字真。花到手时偏不折,璧从怀后转生嗔。暗中自有牵丝者,笑我徒为傀儡人。”按凤龄者,其金姬之小妹,鬻阊门为奴,赎归而有以姐终焉之志,简斋不欲为枯杨之梯,为择人嫁之,不意未及半年,为大妇所虐,雉经而亡。简斋及其友人多有诗咏叹之。或曰:如此琐屑之事,适自彰其丑,笔之何为,余曰:处世无奇但率真,人难得其真也,无隐乎尔,此简斋之所以为简斋也,此简斋之所以非人之所能及也#诗之结联,亦芸芸众生之真情实况也。初吾见《续幽怪录》载韦固旅次遇月下老人以赤绳子系男女足而成婚事,即尝感叹不已,以此虽属神话寓言,而其实有至理存焉。简斋或鉴于后世婚嫁不常、桑濮交乱,乃于《续新齐谐》卷一造一“露水因缘之神”,而云系程惺峰所说,虽为狡狯游戏,实亦世态之折光也。夫婚嫁之事,古由父母媒妁,固无论矣;今则恋爱自由矣,亦岂无怨耦而各皆如愿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推而广之,求学能如素志乎?事业能如所望乎?子女能如父母所期乎?人唯不能前知,而称心难遂,无奈而求诸禄命。不知暗中牵丝者,与世沉浮之傀儡固不能知,通晓术数之奇士亦未必有此慧眼也。唯其可论者,乃人实未必能决定自身之命运,有时偶有不虞之誉,甚或逼来之富贵;然常多求全之毁,且不少飞来之横祸。以是常受外界左右而改易人生之途径,甚或因他人好恶而决定其人之沉浮。或曰:修德如何?此宗教家之言也。而《易》亦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说。或曰:修心补相,广选吉穴如何?此阴阳风鉴家之言也。而简斋则高视而鄙之矣。《诗集》卷三十一《遣怀杂诗》二十五首之十云:“有心积阴德,殊非高士怀。而况读《葬经》,贪鄙尤可哀。古有端木叔,六十而散财。彼岂真老悖,不念子孙哉?实见身后事,非我所安排。宣尼大圣人,晚年伯鱼灾。昭王溺于楚,成康非祸胎。看破此机关,浩浩与天偕。出门不选日,入庙不持斋。阴阳非所忌,仙佛难我绐。随云去处去,随风来处来。”生于彼时,不为物迁,而能独往独来,豁达随化,难矣哉,难矣哉,世诚难得其人也!

(四)屈子《天问》,后多效之。简斋有诗,变化出没,或答或论,极耐人思。如《诗集》卷八《意有所触得诗三首》之一云:“天地汤风轮,三百六十度。星坠与木鸣,不能稍回护。何况蚩蚩氓,傀儡宁不悟。耳目手足间,丹漆胶丝竹。汝巧非汝能,汝拙非汝误。茫茫大化中,主之别有故。”或曰:此乃不明科学之理所致也。然世固多高才傺、庸奴位崇者矣。故此诗当与其《诗集》卷十四《遣怀》三首之二语相参也。诗云:“才人已嫁邯郸卒,名士谁当曳落河。出世风怀蝴蝶梦,伤心春事鹧鸪歌。聪明得福人间少,侥亻幸成名史上多。帘外芙蓉好颜色,晚秋寂寞照金波。”颈联之语虽浅,包揽古今人物,亦已更仆难数矣。转观前诗。茫茫大化中,主之别有故”之结语,是答而不答也。又卷四《书怀》四首之一云:“我不乐此生,忽然生在世;我方乐此生,忽然死又至。已死与未生,此味原无二。终嫌天地间,多此一番事。”是诘而答之也。然思之深沉若此者,最易遁入佛老以求人生之解脱,独简斋不为,盖极重血性之情故也。故《诗集》卷七《偶成》四首之一云:“神仙居空中,日见他人死。对之不断肠,其人非君子。冥然但一气,来往徒清风。山河既已改,妻孥复已空。惆怅不能已,翻身归寰中。借此煅炼术,巧作逢迎功。以彼枯槁后,极此贪恋胸。所以偃月堂,昏然李相公。”犹记放翁《诗集》卷三十六有《杂感》十首之四云:“百年鼎鼎成何事,寒暑相催即白头。纵得金丹真不死,摩挲铜狄更添愁。”彼此皆有情,是其同也。顾放翁但添愁而已,故仍不忘学道参禅:而简斋则进而非难仙人,境界似更高一着矣。《诗集》卷三十二《书所见》二首之二更自我表白云:“形神偶相交,忽然竟有我。及其既散时,空云无一朵。来非我有心,去非我有意。物物有一生,人人有一世。所以达观人,游行在空际。来共云卷舒,去随风摇曳。不谈佛与仙,恐受彼拘系。既已说长生,何以悠然逝;既已悟无生,何必又词费?”因又忆及唐人沈既济《枕中记》小说,是讽世亦醒世者也。后王嗣《管天笔记外编》载有吕翁祠二诗,其一为李宾之诗云:“举世空中梦一场,功名无地不黄粱。凭君莫向痴人说,说与痴人梦转长。”又一为端溪王崇善诗云:“曾闻世有卢生梦,只恐人传梦未真。一笑乾坤终有歇,吕翁亦是萝中人!”认为“二诗一顺题,一翻案,俱称妙绝,如香象渡河,彻底截流,他人无复下手处矣”。而未及二诗哲理之蕴深。王诗语意,前引曲园《齐物诗》首篇亦有之,虽题情不一,而实尚无王诗之醒豁自然也。

(五)简斋《诗集》卷十八《苔》诗云:“白日不到处,青春还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后曲园《春在堂诗编》二《乙己编》有《偶成》云:“自春徂夏雨还风,芳信都归冷淡中。无奈名花心不死,明知风雨也须红。”曲园所抒,乃学人才士之心志与毅力也。简斋所喻,易于使人联想及晚明之斗方名士,无不“坐顶桥、刻部稿、娶个小”者。此可以刺论也。又人之不欲自贱自小也。纵日不照临,亦不甘落漠,而欲展其微才,此可以褒论也。倘不与神会,又何从而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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