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刊震川集之七
应制论
五始之要如何
知谨始而不知尊王,非圣经之本旨也,圣经为尊王作也。夫既为尊王而作,则所以正天地之常经,示万世之大法者在是,岂特谨始一节而已哉。或者徒见夫改元即位,于是附会分裂而为之说,不知《春秋》之作,非圣人本心也。王纲不立,侯度废弛,故不得已而寓于笔削之间,以尊王而垂法于后世,其意深矣。使徒欲谨始以立法,而王纲之大者,不拳拳而寓尊王之意,吾恐大义乖而彝伦攸攵矣。故圣人托鲁以尊周,书周以愧鲁,特致严于书“王”之一字。盖以明王室之当尊,而责侯国之自僣,则即位之或笔或削,皆一以王法绳之。以此示人后世,其敢私正朔而改元者乎?此则《春秋》之本旨也。
五始之例,王褒徒见图纬之说,以黄帝受图而得五始,则以为《春秋》法之。然黄帝之时,安有公即位之事?借曰即位为一国之始,则经之不书即位者,是缺一始矣,又何得而言“五始”哉?自褒倡其说而何休和之,于是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而五始之说安之以为当然,是则诸侯改元即位,其果可以为法乎?夫改元正号,即位谨始,王者事也,诸侯安得而私之?正使得以自私,则列国诸侯皆不必禀王朝之正朔,而礼乐征伐亦不复自诸侯出矣。当王室尚存之日,而诸侯有私正朔者,僣也,况敢自即位耶?圣人于元年之下、即位之上而以王法绳之,非私鲁也,乃愧鲁也。愧鲁者,所以愧诸侯也。此义不明,而后有移元于鲁之说,有托王于鲁之说。以是谨始,毋乃开后世僣乱之门乎?
昔者文王受命,当天下三分之时,享国五十年矣,而未尝有改元即位之文,《书》“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又曰:“惟九年,大统未集。”是未尝私改正朔也夫。何自共和之后,诸侯乃各自私其国以改元。记传之所载,如郑国之事,有僖之元年、简之元年,是诸侯皆改元也。即此而观,天下知有王者寡矣。诸侯之改元即位,乃王室之罪人,而谓鲁史足为谨始法乎?夫子托鲁以尊周,非谓鲁之元年足以善始也,亦非谓鲁之即位足以奉元也。周之天命未改,则鲁之有元年,是耶非耶?周之王室尚存,则鲁之自即位,是耶非耶?故圣人之书法,致谨于书“王”之大要。其书“王”于元年之下者,用见“元”惟“王”之所自出。其书“王”于“正月”之上者,用见正朔非诸侯之所当改。自正朔而次,则公即位继之,又明其罪以责诸侯,而示王法之所必不恕也。盖即位,天子之称,鲁既举行即位之礼,则不能禀正朔于周矣。圣人独以周正书于即位之始,则有愧于尊王,鲁其能免乎?以秉礼之鲁尚不知王室,则列国之诸侯又何怪矣!大哉,笔削之有功于王室乎!归正于周,以明天命之未改。托王于鲁,以明王室之当尊。托始于隐,以明笔削之大法。隐公不书即位,以明隐公而下皆非王命之所当立。于元年之外皆去正月,以明当世诸侯皆不禀正朔于王。至于隐公,无论犯天下之大戒,而又始终书“王”以愧之。此皆大义之不可犯也。王褒不知圣人始隐之意,而乃以为“五始”焉,则其惑也甚矣。
然则人君谨始之法,独不可以是推之乎?盖尊王之义明,则改元即位,非所以为臣子训。故公羊、左氏足以知此,而董仲舒则为通论也。公羊则加“王”于“正”为大一统,左氏以“正月”为周正月,至仲舒则举天地常经、古今通义言之,此春秋圣世之本旨。惩列国之僣乱而示一统之大义,以正本始,则元年之意明而万世之经正矣。《书》谓“君为元首”,又谓“君为元后”,则“元”者天子之称也。“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位乎两间者,当与天地参,故体元者人君之职也。元即仁也,仁人心也,体仁以长人,则元之义得矣,此岂列国诸侯所敢僣哉?愚故推明一统之义,以正“五始”之要。
变化论
万物不能常有,有极则入于无;亦不能常无,无极则出于有。变者,自有入于无者也;化者,自无出于有者也。方其入也,则质散而返形,形散而返气,气散而返于芒忽之间。辟阴以为阳者有矣,阖阳以为阴者有矣,其巧妙,其功深,故难穷难终,此物之极者所以由之也。方其出也,则芒忽之间,合而成气,气合而成形,形合而成质,移刚以为柔者有矣,易柔以成刚者有矣,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此物之生者所以由之也。是故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变者,天道也,君道也,圣人之事而化之所以始也。化者,地道也,臣道也,贤人之事而变之所以终也。是二者,犹生之有死,昼之有夜,动之有静,往之有来,常相待为用而未有能独成者也。二者虽不能独成,而亦不能两立,何则?一气不顿进,变进则化退矣。一形不顿亏,化进则变退矣。一进一退,迭相出入,而神用无穷焉。故曰:“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又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昔之论变化者,有先变而言者,有先化而言者,有兼变化而言者。《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夫道者,变之统也。器者,化之宇也。有形者不能相有,是以虽器也,而制之者亦存乎道;虽化也,而裁之者亦存乎变。故曰“化而裁之谓之变”,此所谓先化而言者也。《中庸》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盖自致曲而至于变化者,由人道以尽天道;自变而至化者,由天道以尽人道。尽天道,所以率性;尽人道,所以立教。故曰“变则化”,此所谓先变而言者也。荀卿曰:“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夫变者,所以原始;化者,所以要终。独化则不能以生,独变则不能以形。生生形形,而道之用矣。故曰“变化谓之天德”,此所谓兼变化而言者也。盖先变者,以言乎自无而出有;先化者,以言乎自有以入无;而兼变化者,以言乎出有入无,相待为用而已矣。
然则主变者天也,司化者地也,而荀氏皆以为“天德”,何也?曰,天道成终而成始,凡言变者,亦可以兼化;地道无成而代有终,凡言化者,则不可以兼变。《易》于《乾》曰“乾道变化”,而于《坤》则曰“万物化生”,盖乾者用阳气以统天地,天既可以兼化,则乾固不独变矣;地不可以兼变,则坤固止于化矣。故曰:“辟户谓之乾,阖户之谓坤,一阖一辟谓之变。”又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由是观之,变化者神之用也。神无方则无乎不在,故在天则乾道是已,在地则坤道是已,在人则圣人是已。故曰:“天地变化,圣人效之。”此之谓矣。
礼所损益如何论
圣人之制礼,不能不以所可为者而遗后世也。圣人之制礼,尽吾力而求工于文章度数之间,使后有作者,不能加毫末于此而无所损益焉,亦何不可之有。呜呼,亦独不为世变虑耶?世变之来,圣人盖审之熟矣。人情物变,不能常如一日,圣人亦岂能以用之一世者,先数百世而为之文章度数以尽其变乎?势必有所穷也,穷则必断之以弊矣。虽有圣人者作,亦将奈之何哉?故莫若以其所可损益者遗之,使之可损则损,可益则益,与物推移,随时消息,常不至于穷而有所弊。夫惟不至于穷而有所弊也,则庶乎百世之可继乎?吁,此三代圣人之制礼,以其所可为者遗后世也。
而或者之论则曰: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一日无礼则乱。三代圣人之制礼,不敢尽吾力而为之于其先,而常以所可为者而遗后世,则是三代之世,君臣、父子、夫妇、长幼,其礼犹有所未备,必至于后世有所损益而后备,毋乃不可乎?曰:此非知本末之论也。三代之礼,所损益者文也,无所损益者本也。三纲五常,其本也;文章度数,其文也。三纲五常虽历千万世而不有所损益也,文章度数虽以一代之兴亦必有一代之所损益。是何也?文章度数之用,常与人情物变相寻于无涯,人情物变不能常如一日,则文章度数亦岂能常如一日哉?吁,此三代圣人所以不敢竭吾力而为之,而常以其所可损益者而遗后世也。
礼之为物,所以管世俗而防民情,昭人物以化天下,日趋而日变,而日以异。凡其登降之节,揖逊之容,与夫器用之饬,冠裳之仪,宾客祭祀之事,必欲其详且尽,而使来者无毫末之可加,而不能有所损益焉,其可乎?吾逆知其不可也。是故穴居野处之不如宫室,茹毛荷毳之不如衣裳。上古圣人,其智非不足以办此,而必待尧舜氏作而后易之者,盖虑变也。则圣人其敢先时变而为之,惟恃吾力之所及,而不计世变之无穷耶?此三代圣人之于礼,宁使吾被有所损益之名,毋使后世无加之之所;宁使礼制有所沿革而常新,毋使礼文无所增损而终弊。故夫养老之礼一也,夏则燕衣,商则缟衣,周则玄衣;祭祀之礼一也,夏则尚明水,商则尚醴,周则尚酒。堂一也,而有世室、重屋、九筵之异;辂一也,而有用木、用革、用玉之殊。凡若是,皆三代之所损益也。夫自二代而至于周,礼之仪文,其所损益犹且若是然矣,其或继周至于百世,则其文章度数之间,夫岂无所损益者耶?此制礼圣人逆知时变之所趋,必至于有所当损、有所当益,不敢尽吾力而为之常,以其所可为者遗后世也。
虽然,周之文亦岂容轻有所损益于其间哉?继周者秦,区区损益,无足议者。汉继秦,独非礼所损益之时乎?野外之容,徒事绵蕞,两生不来,良有以也。盖至于武帝之世,承平日久,百年可兴,博士弟子之习稍有可观者,而议礼君子犹不以三代之所损益而予之,此又可以观世变矣。
子谓武未尽善
论曰:圣人之心,苟有所不足于中者,无隐也。以圣人之心,何至于有所不足者?而事变之来,不能尽如意也。事变之来,不能以尽如吾意,而吾适遭其所穷,不得已焉而冒为之,圣人之心始病矣。夫惟其病于此者,而天下之大,无足以解吾之戚然、愧然之意,盖将所在乎见之,而不能以自禁。见之而不能以自禁,而何暇乎文之以为欺?呜呼,兹其为盛德之事也。
武王之《武》,所以为未尽善,而吾夫子所以深察其心也。凡人之不幸而犯不韪之名者,其辞气容色,必有所讳者也。于其辞气容色有所讳,则君子必以为犯是不韪也,必其本心为之而非有所隐诎。何也?吾心果有所诎,则亦何畏乎天下后世之共知之也?古之圣人所自见者吾心,而非所恤于天下之辩吾与否。故虽有负俗之累,而蒙人之疑,亦以为吾取之而不辞。呜呼,兹武王之《武》也,所以见武王之心,而亦足以悲武王之不遇也。固矣,文王之宜王也。文王宜王而不王者也。然文王能逃诸其身,而不能逃诸其子;能不兴周,而不能保商之不亡;能止汝坟之怨,而不能遏孟津之集,则夫武王之事诚有所大不得已者。天下之美名,岂惟夫人乐得之,圣人亦乐得之,武王亦何为安于居天下之谤,而使夫后之人得借以自便其无忌惮之为者?武王而安于居天下之谤,则必其身后之名有所不忍计而后为之,而非其所欲。盖使吾身获廉之名,而斯民被不可一朝居之祸,则是以一人病天下也。武王宁以天下之故病一人,无宁以一人之故病天下,则牧野之师,岂必待伯夷非之而后知。虽武王固自非之,而不得不为之。吁,武王之势迫矣。
象成之乐,无亦为周之王天下而作者耶?夫周之王天下而至于作象成之乐,而武王之心尤怛然甚矣,于此乎有不足之意焉。固非武王之耻,亦非武王之谦也。武王之心,犹汤之心也。汤之惭见于言,而武王之未尽善见于乐。圣人岂故以声色欺人者,盖其胸中之藏与天地并,固不肯以其心之知而忌夫人之知也。后世或有察焉,盖将缘是而得吾之微,而吾亦庶乎其有辞于天下;后世而不吾察,则将丛谤于吾身,吾无憾焉耳。呜呼,世之察、不察不足道,而武王之心则见矣。
鲁昭公之为人,皆知其非礼,则“党君”之责,其过也无疑,故夫陈司败之有言也,夫子亦安受之,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夫有过闻天下,而夫子以“幸”言之,则亦宁有所避焉?或者后世必有知吾言之非党者也。然则武王之乐,其未尽善也,固武王之不幸;而周衰有夫子焉知之,乃武王之幸也。谨论。
君人致用成化如何
天地圣人一,自然之理也。惟无容心于其间,则得矣。何也?理妙于无而趋于有者也。无非果无而用生焉,有非真有而化存焉。皆理之自然者耳,岂容以有心为之哉?故凡以有心为之者必有迹,有迹则凝滞于物而非化矣。盖盈天地之间何者非化,而圣人之所以财成者亦何适而非用。用藏于无则为化,化显于有则为用。用之所存,天地固无心,而圣人亦无心也。后有作者,亦惟因其自然之用,全其自然之化,斯可矣。是知不致之致其用神,不成之成其化妙。天地也,圣人也,同此理之自然者也,而吾奚容心之有。否则用非其用,而与大造之初意不相似,则亦迹焉而已,化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