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以至于从离开夜栩那里到回到自己屋子里那一段路上,她脑子完完全全,被在盛京那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记忆覆盖起来,分毫都容不下其他。
“怎么这样心神不属的?”甫一进门,她并没有注意到斐龄就在那里坐着,直到这一声温柔袭进自己的耳里,绒幻方才惊了一惊,再看,却是内室里面,斐龄正带着儿子,玩笑的不亦乐乎。
看到他们两个,总能让她心底最柔软的一片化开,这点,应该是所有女人的本性。
“娘亲娘亲……!”小战祈看到自己的娘亲走进门,小脸上瞬时展开了一朵花,跑着跳着就往绒幻的怀里钻,说来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到处事情的忙,绒幻心里也有歉疚,到底是属于陪伴孩子,这一刻见到战祈,把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她脸上都不自觉的散开了适才的阴霾。
“祈儿,真对不起,这几天娘都甚少有时间陪你的,有没有想娘亲?”母性的柔和此刻在她的眼眸中一览无余,时而还伴着深深的歉意,仿佛当真是亏欠了这孩子很多似的。
战祈仰起天真可爱的小脸,见到母亲便是一派的欢喜,何况小孩子的心思本就是再单纯不过的了,又哪里会有绒幻那么些的担心呢?说话在娘亲脸颊上亲了一口,便道:“祈儿很想娘亲的,只是爹爹说了,娘亲现在好多事忙,等过些日子有空了,就天天能陪着祈儿了!”
绒幻听了孩子的话,脸上笑意更浓了,说话间抱着祈儿走到斐龄身边坐下,温柔的对孩子说道:“是呀,爹爹说的对,等过些日子,爹爹和娘亲都有空了,就好好陪祈儿玩,好不好?”
“好好……!”小孩子的心理,总是要比大人容易满足得多,或许也就因为这一点,人总是越活越累,越大与不自由。
可既是自己愿意去想这么多,又能怪得了谁呢?
而如今斐龄这样看着她,又看看孩子,眼里尽是满足。
“幻儿。”他淡淡的叫了她一声,她抬头望去,见他脸上的神色,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闲适。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里里外外都是烦心事的时候,能见到这样的神情,委实让她惊了一惊。
暂时放下了孩子,祈儿也好像很是听话的自己到了一边玩去,绒幻轻声问:“怎么了?”
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斐龄伸出手去温柔的抚上她的脸颊,眉目间尽是深情几许,“我也真心谢谢夜栩,把你送到我身边来。”
初一听,她微微一怔,随即,释然。
“你听到了?”她嘴角泛起一阵沉宁的笑意,不自觉的扣上他留在自己脸上的手,温暖,其实只在一瞬间便可成全。
斐龄淡淡笑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好像只因她这么一句话便尽数烟消云散了去,“忽然提及肃王,不会是没有理由的。”
他平静的说,实则是帮她引出这个话头,让她能将心里的纠结说出来,也就更舒坦一些。
绒幻对他的善解人意抱以垂眸一笑,移了移身子坐过去,靠在他怀里,“如今盛京的境况复杂,说起来宫禁之中,关键的一步便在六哥身上,七哥九哥的意思是……”
“他们想要你帮忙。”斐龄接过她的话来,其实早在听到夜桢的名字时,听到从她嘴里叫出六哥来时,他就大概已经明白了夜栩的意思。
若是放到兄弟情谊上,私心里,他会怨恨这个兄弟实在残忍,可若是着眼于那家国大事上去,他这个无极相国,又岂会不知这一步棋的必要?
绒幻点点头,靠的又紧了一些,“一面是姐姐,一面是他们,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顿了顿,她问:“斐龄哥哥,要是你,你怎么做?”
其实在他心里,是多少个不想让她去想这样的问题,只要牵涉进去,那无论是谁输谁赢的结局,她都没办法心里不难受,而如今眼看,赢更会因她而赢,输亦是毁在自己手里,岂有不愧不疚的道理?不过事与愿违,总是事与愿违,势在必行的事情,只要有人将这个请求提出来,那么安沁公主就再也没办法置身事外,或者说,她的出身、柔盏的归处,在已经注定了是不能让她置身事外的,所以自己能做的,就只剩下陪着她,帮着她了,“若是不能在私心情感上度量出来个所以然,那么就想一想,谁做那个皇位会对天下百姓更有利,对他们北夏国基更有利,想一想,究竟谁赢谁输,死伤之人才会更少。”
“终究是要对不起一方的,这样想到也是最好。”绒幻心里一酸,想到如今两难的境地,既已是变不了的了,那如斐龄所言,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想着他的话片刻,她脑子里方才反应过来一些不对,说道:“看来皇上让你坐这个相位,真真是错了。”
“嗯?”斐龄见她话锋陡然一转,自己竟不明白,“这如何说?”
“你是宋国丞相呀,位极人臣,自当只是想着宋国千好万好,可你又怎么放得下西齐、放得下北夏呢?”后一句话,说的满是无奈,不是对他的不理解,正是因为太理解,所以,太心疼。
斐龄恍然一笑,目光远远的落在外室里费力的爬上书案前坐着的小战祈,见他拿着那些大人们一板一眼对待惯了的笔墨只当玩器对待,自己心里都是一阵好笑,“我的出身……如今还愁不到那一层去,倘若真到了那一日,三国之间兵戎相见,大不了我不做这个丞相,幻儿,你会安心陪我一起隐居山野、平淡度日吗?”
绒幻淡淡一笑,似笑他痴一般,“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若是我在乎锦衣玉食、华堂美服,那如今又因何非要将府中弄得这样冷清呢?”
斐龄微微垂了垂眸,想着那一句‘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之句,心里却不免怅惘,只道:“不及前人,你我这一去,若只有三十年,也是好的……”
绒幻听着他的感慨,这又何尝不是这多少年来她心中所愿?只是选不了出身,而后的命运,又多多少少要牵扯太多人进去,故此,太难改变。
“斐龄哥哥,”片刻的功夫,她叫了他一句,言语中似带着好奇,问道:“若非是因着你的出身,只想着如今你是宋国丞相的身份,你还会善良至此,只为北夏国基着想吗?”
这一句话问的他有些出神,不过想着想着,他又恍然一笑,问道:“你可知道北夏国史?”
乍一听,她便笑出声来,从他怀里挣起身子,问道:“立国五年之后的历史倒是世人皆知的,不过你话中涉及,恐是那一段北夏开国皇帝灭了我南越的历史,试问这天下间可有几个人知道的?”
提及自家故国,她却不避讳,或许是因为自己之所以能在类霄出生、成长,能得一个公主的封号,到底也是因为那两朝交迭之间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让北夏开国高皇帝竟能如此礼遇南越皇室,下命保留其所有皇族仪仗,甚至连名位、帝宫都让他们享去,这是亘古没有的事情。
甚至多少年间,天下都说,并非三国鼎立,而是四国共享尊荣。
从小,在她还没有接受过类似于复国教育的时候,北夏开国皇帝给南越皇族的所有特权,就走到了尽头,一个甲子的时间,过的,还是很快很快的。所以在绒幻和柔盏眼里,除却是一个公主的名号,这个天下,到了她们这里,早已是与他们的家族无关了。
“我不知为何,那唯一记载过那段历史的《北夏初卷》当初曾在师父手中,我一直未曾与你说过这个。”斐龄平淡若斯的说道,好像他说的,真就是无关紧要的寻常事情一般。
那时候,夜无眠将《北夏初卷》交给轻幽时,曾说她会是这天下间第三个知道那一段历史的人,其实第一个是千面王侯周凌风,第二个,当时连夜无眠都不知道,竟然就是这位宋国丞相,汪斐龄。
“你……你读过《北夏初卷》?!”绒幻这时听他的言谈,心里倏尔反映过了一个事实,不由的惊诧起来,脱口便问,与他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斐龄点点头,说道:“真正读过了北夏初卷,见到了前人用血泪书成的那一段历史,才会知道北夏、宋国的诞生、南越的覆灭,全然都是意外,全然也都是必然,那一段往事,凡是知道的人,没有谁不为之动容的,秦淮的当年,盛京的内外,早已说不清是谁对说错,多少年过去了,都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