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坐下来,跟她谈起布莱克普尔。她感到有点惊奇。
过了几天,他去诺丁汉找詹姆森医生,打算安排会诊之事。保罗本来身无分文。但是他想可以借。
他母亲过去经常在星期六上午去看普通门诊,因为开资少。她的儿子是在星期六上午去的。候诊室里特别拥挤,有很多穷苦妇女,她们耐心地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保罗不由想到他的母亲穿着那件让人不爱看一眼的黑衣服,也是这样坐着等。医生迟迟未来。那些女人都显得忐忑不安。他问值班护士,能不能医生一来就让见见。就此说妥。耐心沿墙坐着的那些人特别好奇,都打量这年轻人。
医生终于来了。他四十岁左右,相貌英俊,褐色皮肤。他妻子已去世,他因为爱他的妻子,所以专攻妇科疾病。保罗报上自己和母亲的姓名,医生一时想不起来。
“是46M。”护士说,医生翻阅他的登记簿的记录。
“长了个大肿块,或许是肿瘤,”保罗说,“安塞尔医生会写信告你的。”
“啊,对了!”医生连忙答道,从口袋里掏出信来。他很友善、和蔼、勤勉、仁慈。他决定第二天去舍菲尔德。
“你父亲干什么工作?”他问。
“煤矿工人。”保罗答道。
“家境不很宽裕吧,恐怕?”
“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保罗说。
“你呢?”医生笑笑。
“我是乔丹医疗器械厂的一名职员。”医生朝他笑笑。
“呃——去舍菲尔德!”他说,用手指掐算,笑眯眯的,“八个畿尼?”
“谢谢你!”保罗说,脸渐渐泛红色,站起来,“那你明天来?”
“明天——星期天?好吧!能告诉我大约是下午几点钟的火车吗?”
“中部铁路有一趟车,四点十五分。”
“去你家,怎么走?是走着去吗?”医生微笑道。
“乘有轨电车,”保罗说,“西园有轨。”
医生把地址写下了。
“谢谢你!”他说着,握手。
随后保罗回家去探望父亲,他父亲由明妮照顾。沃尔特·莫雷尔现在已上年龄,头发花白。保罗见他在园子里挖土。他已经给父亲写过信。父子俩握了握手。
“喂,儿子!你回来啦?”父亲说。
“回来了,”儿子回答道,“我今晚必须回去。”
“是吗,老天爷!”这矿工大声喊道,“你吃了没有?”
“没呢。”
“你老这样,”莫雷尔说,“快进屋吧。”
父亲害怕提到他的妻子。两人进屋。保罗吃饭,一声不吭,他父亲满手泥,卷着袖子,坐在对面的扶手椅里,看着他。
“呃,她怎么样?”这矿工终于降低了声音。
“能坐起来,能让人抱着下楼用茶点。”保罗说。
“谢天谢地!”莫雷尔大声说,“希望很快我能接她回来。诺丁汉的医生怎么说?”
“他明天去给她做检查。”
“他去!那得花不少钱吧,我觉的!”
“八个畿尼。”
“八个畿尼!”这矿工说时,差点气都喘不过来了,“呃,这下我们可得想办法了。”
“我付得起。”保罗说。
两人沉默片刻。
“她说她希望你跟明妮和睦相处。”保罗说。
“是啊,我挺好,希望她尽快恢复,”莫雷尔答道,“可是明妮这小妞可真固执!”他坐在那里,神情沮丧。
“我三点半钟就得走。”保罗说。
“难为你呀,孩子!八畿尼!你想想,这么远回来,她什么时候才能行啊?”
“这需要看医生明天怎么说。”保罗说。
莫雷尔深叹一口气。屋里显得特别空荡,保罗此时感觉他父亲显得茫然、孤零、苍老。
“你下个星期去看看她,爸爸。”他说。
“到那时候,我希望她已经在家了。”莫雷尔说。
“她到时候要是没回来,”保罗说,“你就一定去。”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筹集钱。”莫雷尔说。
“医生怎么说,我会写信告诉你。”保罗说。
“你写的信太深奥,我看不懂。”莫雷尔说。
“那好。”
要莫雷尔回信那我写的通俗一点,因为他只会写自己的姓名,别的几乎都不会。
医生来了。伦纳德觉得有必要叫辆马车去接医生。会诊没花多长时间。安妮、亚瑟、保罗,还有伦纳德在客厅焦急地等着。两位医生下楼来。保罗看他们一眼。
“可能是肿瘤,我们需要观察一段时间。”詹姆森医生说。
“如果是肿瘤,”安妮说,“你们能治疗它吗?”
“也许能。”医生说。
保罗将八个半金镑搁在桌上。医生点了一下,从钱包里掏出两先令放在桌上。
“谢谢!”他说,“莫雷尔太太病得太严重,我很遗憾。我们要看看有什么办法。”
“不可以动手术?”保罗说。
医生摇摇头。
“不能,”他说,“能动手术,她的心脏有点受不了。”
“她的心脏难道有危险?”保罗问。
“对,你们对她可得多加注意。”
“很危险?”
“不——呃——不,不!要留神就可以。”
医生说完走了。
接着保罗把母亲抱下楼。她一动不动,依靠在他身上特别像个孩子。他下楼梯时,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我真害怕这讨厌的楼梯。”她说。
他同样也怕。下次他要让伦纳德代劳。他感觉他抱她实在太困难了。
“医生认为只是个肿瘤!”安妮大声对母亲喊,“他能把它去除。”
“我早知道他能。”莫雷尔太太说,大不以为然。
她装作没注意保罗出了房间。他坐在厨房里抽烟。他想把衣服上的白灰掸去。他再看看,是他母亲的白发。这么长!他把它挽起来,它向烟囱里飘。他松手,那根长长的白发慢慢地消失在黑暗的烟囱里了。
第二天,他在回去上班前,吻别她。而且在清晨,只有他们两人。
“你别害怕,我的孩子!”她说。
“没有,妈妈。”
“别担心,那太笨。好好照顾自己。”
“是,”他答道,过了一会,“我下星期六过来,要我带爸爸来吗?”
“我觉得他是愿意来的,”她回答说,“要是他真要来,你就让他来吧。”
他再吻她,缓慢地将她两鬓的头发往后捋,好像她是他的情人。
“你不会迟到吧?”她慢腾腾的说。
“我这就走。”他说,声音特别低。
他又坐了一会,将她两鬓褐白相间的头发捋开。
“你的病不会再恶化吧,妈妈?”
“不会的,儿子。”
“你一定向我保证?”
“我保证,不会恶化的。”
他吻了她,拥抱她一会,才走。早上阳光明媚,他一路哭着向车站跑去,他不知道为何这样。她想他时,她那双蓝眼睛便睁得大大地并一直凝望着。
下午他跟克莱拉一起去散步。他们坐在遍地都是风信子的小树林里。他握着她的手。
“你看着吧,”他对克莱拉说,“她不会再好了。”
“哦,你又不知道!”对方回答道。
“我知道。”他说。
她情不自禁,把他搂在怀里。
“忘了这事吧,亲爱的,”她说,“忘了它吧。”
“我会的。”他答道。
“别想了,保罗!别想那么多,亲爱的!”
她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像对孩子一般摇摆他、抚慰他。他工作时,头脑和手都闲不住。他哭泣,却不知为什么哭泣。这或许是他的生命在哭泣。跟克莱拉在一起,或跟白马酒馆那帮男人在一起,他都有同感。他有时看会书。但他不能让头脑闲着。克莱拉就没使他的头脑闲着。
星期六,沃尔特·莫雷尔去了合菲尔德。他形单影只,那样子好像举目无亲似的。保罗跑上楼去。
“我爸来了。”他说着吻一下母亲。
“他来了?”她很疲倦地答道。
这老矿工走进卧室。
“觉得怎么样,老婆?”他说,走上前,吻了她一下。
“呃,还好。”她回答说。
“我能看得出。”他说。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然后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他显得特别无助,身无亲人。
“你过得还好吧?”妻子非常疲倦地问道,跟他说话好像要费大力似的。
“好,”他回答道,“她总是做事慢腾腾的,这你也想得到。”
“她把饭菜给你做好了吗?”莫雷尔太太问。
“嗯,我得朝她大嚷一声。”他说。
“她要是没做好饭菜,你就得冲她嚷。事情不到最终,她是不会做的。”
她叮咛了他几句。他坐在那里看着她,好像她是陌生人,他在她面前,尴尬、卑微、手足无措,只想一走了之。他愁眉苦脸,拳头紧握放在膝上,面对这般困难,自己感到尴尬不已。
莫雷尔太太的病情依旧那样。她在舍菲尔德呆了两个月。要说有变化,那就是到最后恶化了。但她想回家,安妮有孩子。莫雷尔太太想要回家。于是他们从诺丁汉叫来一辆汽车——因为她病的太重,不能乘火车这是艳阳高照的八月。她比过去几个星期都更活泼。大家有说有笑。
“安妮,”她惊讶道,“我看见那块岩石上有一只蜥蜴蹿过去了!”
他眼又尖又快,她依然生气勃勃。
莫雷尔知道她要回家来。他打开了前门。人人耐心等待。半条街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听见了那辆大汽车开来的响声。莫雷尔太太面带微笑,开车过大街,她到家了。
“瞧瞧,他们都出来欢迎我!”她说,“换了别人,我也会出来欢迎的。你好吗,马修斯太太?你好吗,哈里森太太?”
谁也没听见她说什么,只看见她在点头和微笑,据说,他们也都看到了她脸上难堪的气色。这事是这条街上的一件大事。
莫雷尔想抱她进屋,但他太老了。亚瑟对她就像孩子一样,抱着她。他们将她安排在炉边一张凹陷的大椅子里,依旧在原先摆她那张摇椅的地方。他们给她取掉裹在身上的东西,坐好,喝了一杯白兰地,她凝望房间四周。
“别以为我不喜欢你的家,安妮,”她说,“可是,还是再回到自己的家里好。”
莫雷尔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是的,老婆,是的。”
明妮这个聪明机灵的小女佣说:
“你回来,我们可高兴啦。”
花园里,向日葵枝叶茂盛,一片金黄美丽至极。她向窗外望着。
“那是我种的向日葵!”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