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德兴路的工商银行给客户转账。我正把填好的汇款单递进柜台里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那声音仿佛像在安静的会场里,一只杯子被碰落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我的心不由抖了下。我回头一看,是个穿白碎花长裙的女人,她手里拿张单子,正在询问客户经理一个什么问题。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目光,她轻描淡写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和客户经理说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时眉毛总是上挑。尤其她圆润的下巴,这让我觉得很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我是那种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就放不下的人。我在记忆里开始搜索,以至于柜台里递出的转账单都没有接过来。营业员喊了好几声,我才醒悟,拿过单子边签字边想,这人是谁?
办完业务临出门前,我扫视了一下大厅,那个女人不见了。
我开着车回公司,可是心里老觉得有什么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水滴打在车身上发出“啪啪”的声响,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来回摆动,街上的场景开始迷蒙。有很多人喜欢下雨,可我不喜欢,一下雨我就心烦。
其实,我内心深处喜欢下雨;说一下雨就心烦,这完全是一种软弱,这种软弱是因为失落,这种失落从多年前的那些雨中就开始了。
雨中,我在车内为刚才的那个女人费脑筋。是不是她呢?
我边开车边打电话。我是打给老代的。老代是我的高中同学,因为人缘好,尽管毕业这么多年了,同学们都还和他保持着联系。
电话响了好久,老代才接。
“你小子还知道打电话啊?”是老代的哑嗓音,电话那端很吵,这家伙准又是在某个热闹的场合。
“这不是想哥哥了么。”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甭跟哥们儿玩虚的,有屁快放,我这儿还有事呢。”
“没嘛事,就是跟你问个好,同时让你向其他同学转达我对大家的问候。”
“你今天是不是病了,开始变得懂事。”
“同学们都很好吧?我一直忙国家大事,顾不得和大家联系,请大家理解。”
“行了,我现在也正忙着国家大事呢,一对第二次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女正等着我做司仪呢,这事有关国家的安定团结。”我正打算接话茬说下去,可是老代把电话挂了。
也许是老代话中“婚姻殿堂”的词语,触动了我深藏心底的某种情结,这是一种每个人都曾有过的情结,这种情结与这四个字本身的意义没有直接的关联,也就是说,已经超出了这四个字本意的指向,是围绕着这四个字的种种信息和种种元素;最远,可以一直延伸到情窦初开的年代。
车窗外的雨声如同一首老歌,朦胧的雨雾牵着我的思绪,我猛然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想找个人倾诉下心事,可是往往这时候不是别人没空儿就是你想不起来找谁。现在,我就处于这种状态下,如果没有开车,我会点上一根烟,在腾云驾雾一般的恍惚中,仔细梳理我的思绪。
为了不至于那么闷,我打开车载收音机,里面正播着一首歌,一个女人在吟唱,那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让人想到了草原的广袤无边,想起了蓝天的空远,想起了白云的游走;想起了一个人走在路上——我如同欲望海里的一条鱼,被这首歌一网网住。一股淡淡的忧伤慢慢在心底深处泛起来。我深深地沉浸进去,不能自拔。即使过了一会儿,歌声戛然而止,可那种情绪再也挥之不去。
一阵歌声从雨中飘进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课堂,学生们正在朗诵古诗。一个男孩子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落在前面一个女孩子闪光的头发上面。因为长久的注视,他的目光变得迷蒙起来。他不知自己需要什么,也不知自己正在想什么,他面临着自己无法说清也无法解决的局面。
外面正下着雨,哗哗的雨声和窗外笼罩在雾气里的景色,让他的人开始恍惚。惆怅和迷茫像涨潮一样,一个浪头扑面而来,打在他脸上、身上,他几乎窒息了。他整个人突然失控,猛地拍了下桌子,人跟着站了起来。
教室里的朗诵声戛然而止,同学的目光都投向他,连站在讲台上的老师都张着嘴巴愕然地望着他。但是他感到的只有那个女生的目光,那样漠然、那样鄙视。他觉得身子好像一下被抽空了,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回到公司,那种情绪还让我无法排遣。一首好的歌曲就像一个优雅的女人,如果只能欣赏一次,不只是意犹未尽,更会怅然若失。我明明知道这样做,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是件可笑的事情,可是我就像个瘾君子,明明知道不能再吸下去,但依然无法摆脱。尽管手头上还有事情,我还是拨了114查询电台的电话。114很快告诉了我一个号码,打过去是个男人接的。
“你好,这里是电台。”
“请问半小时前,节目里播的是什么歌?”
“这个——那边沉吟了下说,这个我也不清楚。”
“那麻烦你帮我查下好么?”
“这是广告部,我们只负责帮助你的企业和产品在电台进行推广。”
“我不做广告。这首歌对我很重要。拜托了。”
我的诚恳换来了对方把电话重重放下的结果。
听着电话那端嘟嘟的声音,我愣了下,接着继续找114查询。这次我向接线员要求查询电台登记的全部电话。可是接线员告诉我每次只能查询两个电话,我只好前后拨了三次114才在记事本上记下五个电话号码。
尽管我几乎说得口干舌燥,前四个电话的结果和第一个电话的结果仍然相同,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歌曲,也没有人愿意帮我去打听,尽管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打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几乎不抱希望,仿佛只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情,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你好,请问找哪位?”声音很温柔,好像是很多年前在课堂上的那位小学语文老师的声音。
“我不找人,只是想打听件事情。”
“您请讲。”
“一个小时前,节目里播了一首歌,我想知道歌的名字。”接着我又强调,“我非常喜欢这首歌。”
“一个小时前是我主持的节目,可是当时我播放了好几首歌曲,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首?”
这个回答几乎是天上掉下的一个馅饼,我惊喜异常。这也验证了一位哲学家的话,成功往往是不放弃的结果。
“就是只有一个女声在吟唱的歌。”
“哦,那首歌叫《天空之城》。我也非常喜欢,经常在节目里播放。”
我打算说声谢谢,然后挂掉电话。但是她又接着说,“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首歌曲,有助于你查找。”
我只好说:“那就麻烦你了。”
“这首歌是日本著名动画片导演宫崎骏的作品《天空之城》里的主题曲。我播放的这个版本是阿娟演唱的,整段歌没有任何歌词,只有人声的轻吟。天空之城本身就是一个关于‘回忆与未来’的曲子,有很多的情感会流露出来,怀念,忧伤,期待,安详……人声的轻吟,会增加很多切身的感受,比乐器好像还好些。”她娓娓道来。
说实话我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只想放下电话赶快上网把这首歌找出来。我怕她接着说下去,赶忙插嘴,“谢谢!谢谢!”
“不用谢,其实我应该感谢你。”
她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我就没有挂电话,也没再开口,静等着她说下去。
“十年前像你这样的热心观众很多,他们经常打电话过来问一些问题。可是现在很少有人打过来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不知道继续下去该再说什么,犹豫了下,我把电话挂了。电话放下的那一刻,我的内心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有时候一滴水和另一滴水相遇,却无法汇成一滴水滴。
在网上很容易就搜索到这首歌。在听之前,我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里面放的都是我少年时的一些东西。有玻璃球、子弹壳、一小撮瓜子皮等等。里面还有一张发黄的纸,我缓缓地打开。雨滴开始敲打窗户,然后敲打在心上。那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好像被水洇过。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听,旋律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我整个人都被笼罩住了。往事被打开,忧伤被打开,最后决口,我泪流满面。
天擦黑的时候,王胖子推门进来,看见我坐在烟雾中发呆,他惊叫了一声:“天啊,你抽了多少烟?”
2
每个人身边都会有这样的朋友,你非常的讨厌他,但是你又摆脱不了他,因为他和你的生活息息相关。王胖子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朋友。我们的生意合作起源于十年前。这些年来随着我们的业务量的增加,他欠我的货款也是与日俱增。每次我追他要钱,他总是说,下周,下周一定办。可是到了下周,他依然说,下周,下周一定办。这真是下周复下周,下周何其多啊。有时候我追得紧了,他会像挤牙膏一样付我一点。最为可恨的是每次付钱之前,这小子总让我请客。
明天是王胖子付我钱的日子,这不他自动上门了。尽管满怀心事,我还得强打精神陪他。
吃晚饭的时候,王胖子说钱柜来了些新人,吃完饭就去那儿玩吧。虽然表面是他在和我商量,其实不过是告诉我一声而已。
一进钱柜的大厅,王胖子就对低头哈腰的服务生说,来个大包。俨然一副做东的样子。
钱柜的包厢被装修材料捂得严严实实,一进屋扑面而来的是发霉的气味。我们刚坐在一坐就陷进屁股的沙发上,妈咪和闻到腥的猫一样就后脚跟进来。她贴着王胖子坐下,“哥,今天晚上怎么安排?”那声音真他妈亲啊,比喊她亲哥哥都亲。
王胖子的眼光被妈咪露着的半个胸脯粘了过去,像傀儡一样说:“你看着安排就行。”
“好嘞。”她放在王胖子膝盖上的手轻轻滑动着,脸却冲着服务员说:“来一个大果盘,四盘干果,一打啤酒。”
“叫几号妹妹?”她用肩膀轻轻撞撞王胖子的身子。
“全叫过来,选台!”王胖子的大手这时候覆盖住她的小手,然后开始使劲揉搓。
妈咪使劲抽出手,掏出掖在后腰的报话机,像国军电台发报员一样叫道:“218选台,218选台。”
几分钟的工夫门就被推开,呼啦啦进来一群“小母鸡”,齐刷刷分立两边。她们一个个穿着分叉到大腿根的旗袍,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我和王胖子,仿佛我们随时都会给她们撒食一样。我和王胖子的目光缓缓地从头划到尾。有一个女孩在这群女孩里很突兀,她没有穿旗袍,而是穿一身浅色的运动装。在幽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下巴圆润、光洁,散发出大理石般的光泽。最后我的目光停住在她身上。
“就她了。”王胖子用手一指,屋里的目光都聚向运动装女孩,然后又把目光投向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本来还有的兴趣一下无影无踪。
妈咪对我说:“哥,你也抓紧选一个。”
我咕嘟喝了口啤酒说:“不选了。”
“哥,又不是找老婆,你选一个吧。”
“一会儿说。”我的口气有些生硬。
看我有些不耐烦,妈咪就不再劝了。她使个眼色,那群“小母鸡”们落潮般退出了屋。
这时候王胖子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坐在他身边的运动装女孩身上。妈咪给我们敬了杯酒,就撤了。
春天的一条小路上,路两边的杨树正在往外发芽,绿中泛黄的小树芽在细雨中一闪一闪的,就像星空的精灵在跳舞。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速度很慢,他紧跟在前面的自行车后面,却又害怕骑车的女孩子发现他的跟踪。他已经这样跟踪很长时间了。他一心要跟那个女孩子说说话,可是,苦闷的是,他不知道说什么。
雨突然大了起来,密密的雨线像雾一样。少年盯紧前面的女孩子,生怕一不留神就把她丢失。雨水淌了少年满脸,泡得少年眼睛无法睁开。少年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在这时候,少年的自行车猛地一跳,大概是碰在了石头上。少年连人带车摔倒了。
少年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睁大眼睛往前观望。只有朦胧的雨雾和刷刷的雨声,还有满世界静静的惆怅。
女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少年抚摸着摔疼的膝盖,心里一阵酸楚,泪水从眼中溢出,混在脸上的雨水中,顺着脸腮往下滑落,像有小虫子在爬。
我一首首地唱歌,直唱得声嘶力竭。王胖子哪还顾得上唱歌,他的一双手就像上了发条,在那个女孩身上开始游动。女孩双手抱肩极力躲避,看神情有点受到惊吓。瞧这阵势,羔羊是逃脱不了豺狼的侵害的。王胖子的头低下来,埋进女孩的胸前像猪一样的一拱一拱。这时候点歌机随机播了一首《雨一直下》,雨声敲打着屋檐,我突然失声了,胸快要胀裂开。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
王胖子一个激灵,抬起猪头,眼睛眨眨,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我说:“王总,该你唱歌了。”
“唱个屁,你没看我忙着呢么?”王胖子恼了。
女孩这时候已经从魔爪中挣扎出来,正在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
“不唱拉倒,那咱们走吧。”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女孩,女孩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赶紧离开了。
王胖子张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我说:“王总,你品位越来越低了。”
王胖子回过神来,赶忙解释:“这不是逢场作戏么。”
我开车送王胖子回家,一路上这小子闷闷不乐。为了明天能顺利拿到钱,我说:“王总明天我请你去金帝豪,那里的妹妹才俊呢。”金帝豪是我们这座城市最豪华的洗浴,里面是有那种特殊服务的。王胖子一听来了精神,“你别忽悠啊,忽悠我的后果很严重。”
我说:“哪能呢,忽悠谁我也不敢忽悠王总啊。”
3
那天晚上送王胖子到了家,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钱柜对面的马路边上。我摇下车窗,边抽着烟边注视着钱柜的门口。大约半个多小时的工夫,里面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她手里拎着一个白色手提包,来到马路边东张西望,手提包在身前轻微地摇摆,看样子是在等出租车。我把车开到她面前。她不由往后躲了躲,脸扭向了一边。我探出脑袋说:“上车,我送你。”
她侧头打量打量我,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原来是你啊。”但是人还是没有动。
“上车啊,”我又强调。
她摇摇头说,“我打车回去就行。”
“怎么着,怕我把你拐卖了?”
一听这个她笑了,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在了我身边。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在车里弥漫开。我下意识地用手指揉了下鼻子,问她:“住哪儿?”
“嘉城景园。”她的一只手来回拉着包的拉链。
“怎么住这么远?上班多不方便。”
“那边房租便宜些。”
马路上已经冷清起来,车缓缓地行驶着。路面上湿漉漉的,犹如在河流上行驶。远处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忽闪忽闪的,让人有些迷离。
“能告诉我叫什么吗?”我右手掌着方向盘,左手放在打开的车窗上。
“露露。”
这应该是个假名字,干她们这行的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真实的自己。不过对我来说已经达到目的,因为我不想称呼她的时候喊喂。
“露露,这样好么?咱们找个地方喝杯东西,”我又补充道:“时间还不算太晚。”
“不去了,都快十二点了。”
“不会坐太久的,咱们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两岸咖啡好么?”我把头扭过去,两眼充满期待。
“那好吧。不过说好了,就坐一个小时。”
两岸咖啡的确是个好地方,营业到凌晨两点才会打烊。在进去之前,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衣兜里的那张发黄的纸。我自己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想和她聊聊,打发下时间,还是想和她发生点暧昧的事情?或者是别的什么。
在单间坐下后,我为自己点了杯绿茶。我想给她点杯咖啡,因为这里的咖啡厅别的女孩说不错。但是她拒绝了,她要了杯鲜果汁。她告诉我,喝咖啡会失眠的,如果睡不着,一个人面对无边的黑暗,会很恐惧的。
“你没男朋友?”
“干我们这行的好人会要么?”她顺手摸起我丢在桌子上的烟,点上一根,狠狠地抽了一口,顿时从她嘴里吐出一股烟,烟在外面翻卷了下,然后又被她吸进鼻孔,看这样子她是个老烟民。灯光下,她的鼻子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能清晰地看到毛细血管,如同葱茎的脉络。我的视线最后落在她圆润的下巴上。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说:“你看什么呢?”
我赶紧把视线挪开,说:“你不应该干这个。”我的嘴唇枕在支起的左手的虎口上,说出的话有些不清晰。
她嘴里吐出一声,哼,然后说:“不干这个干什么去?”
“你这么年轻,可以找份正当的工作。”
“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还吃不了苦,哪儿能要我?”
“你现在学也不晚啊!”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再说上班也就是千把工资,根本不够花的。”
“别人挣千把工资,不照样活着么?”我两手一摊,“再说只要你努力,以后生活会改变的。”
“再说吧。”她把烟摁死在烟灰缸里,然后把玩着我的打火机,看来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政治思想工作者。
我喝了口茶,然后也叼上一根烟。脑子里在想如何找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她会很快提出来回家的。
“你挺会打扮的啊,你这一身在那帮姐妹当中可是鹤立鸡群。”
“什么啊,我那工装今天洗了。”
“其实今天我想点你的,你长得特别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可是让那王八蛋捷足先登了。”我望着她的下巴,发了下呆。
“还得谢谢你呢,今天要不是你解围,那个胖子不知道要占多少便宜呢!”
“这算什么啊!主要是我看不惯他这么做,这种事情是两情相愿的。”
“那你到歌厅,对小姐不动手动脚?”她侧歪着头问我。
我抽动下鼻子说:“你看我像那种人么?”
她憋着笑说:“像,特别像。”
“其实我特讨厌去那种场合,没办法,为了生意上的应酬。”说完我叹了口气。
“要都你这样的,歌厅就没多少生意了。”
“我现在特别恨歌厅。”我长长地吐了口烟,烟雾散开,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边用手呼扇着跑到面前的烟雾边问我:“怎么呢?”
“因为歌厅让你这样的好女孩误入歧途。”
“得了吧,你。”她抿着嘴笑了。我的心也开始轻松起来。
这时候我发现她的左臂上有几个梅花状的烟花。我用手指指那个地方,问她,老实交代,加入过什么组织?
她低下头看那个地方,眼神有些凝重,没有回答我。
我赶紧说:“开玩笑呢!不至于生气吧?”
“没有。”她摇摇头。我感觉可能我的话触及了她内心深处不想触及的东西。
“也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然后说:“为初恋男友烫的。”
“因为他离开了你?”
她又抽出一支烟点上。这次抽得更狠,一口就抽了接近半根烟,烟还没吐出来,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忙站起来轻轻地给她捶背,才捶了一下,她就摆手拒绝。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她一平息下来就说出这句话。可能她觉得这话伤及面太广,怕我尴尬,赶忙又解释:“我的意思是,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他带我妹妹跑了。”
屋子里一下陷进沉默中。我感觉自己的呼吸明显比平常粗重。我低头看桌子,烟灰缸里的烟头被水泡得膨胀起来,过滤嘴中间有个明显的牙印。对面玻璃杯子里的果汁只喝了浅浅的一小口,没有果汁的杯壁上沾着一些白色的小颗粒。她的胸不停地起伏着,衣服上的那个英文标志也跟着在起伏。我的眼前慢慢有了一团雾,耳边响起了哗哗的下雨声。
那是个放学的傍晚,天上飘着雨,那个男孩在教室的窗户前站了许久,身上都湿透了。雨水滑过他的面庞,滑进他的嘴里,居然是咸咸的。
终于他打开教室的窗户,人跳了进去。来到中间第三排的课桌前,他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抚摸着这张桌子,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最后他坐在了这张桌子后,在暗淡的光线里,他想像着一个人坐在这里听老师讲课、写作业,和同学聊天,还有每天在她背上轻柔地抚摸的目光。可是这一切明天就要结束了,因为他们的高中生活即将画上句号。想到这里,男孩忍不住捂住了嘴。绝望就像一把钳子一下钳住了他的心,生疼生疼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男孩平静下来,低头看了下抽屉,抽屉里空空的,只有一小撮瓜子皮。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了口袋里。
我始终没有看露露的脸。
话在我嗓子里滚出来,又咽下去。也不知道反复了多少回儿,我终于开口了。
“我要做一个好男人,今后会是个好男人的。”这句话很像自言自语。如果平常我这样说,可能我自己都会觉得假,可这次我是发自内心说的。突然我明白了带她来两岸咖啡的目的。
“切!”她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那你今天晚上约我干什么?”
“走吧,送你回家。”这时候我从兜里掏出那张发黄的纸,塞进了她的手里。
4
那年的一天,下着大雨。我躲在街边一个废弃的建筑物里避雨。我看见她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穿着一件黄色的雨披,被淋湿的一缕头发贴在前额上。我突然失控,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可是雨太大了,我的声音淹没在雨中,连我自己都没有听到。
我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纸不知道被雨水还是我的汗水洇湿了。
现在,这张发黄的纸被2010年的另一个女孩子扔在咖啡店的沙发上。
我的眼光伸进1989年的雨中,那个身穿黄色雨披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被雨雾淹没了。
我应该到哪里去?是1989年,还是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