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空师父!”壮汉收起枪,笑嘻嘻地叫道。
“旺财!”淳空惊呀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走!”旺财催促道。
淳空顾不了许多,一把拉起小兰,跟着旺财飞快地钻进了密林。旺财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几个人很快就跑出了鬼子的包围圈。
到了一处溪边,小兰说:“歇歇脚吧。”淳空这才放开小兰的胳膊。小兰揉着被抓疼了的胳膊嗔怪道:“怎么这么粗鲁?”
淳空闻言,不禁脸红耳赤,忙拱手致歉,逃也似地到溪边撩水洗脸。唐英这时也挽起袖子到溪边洗了起来。
淳空的双手和衣襟上溅满了血污,此时不禁在心里连念了数声佛号,道:“我佛慈悲,请佛祖明察,小僧不是乱杀无辜,而是除魔卫道。”
“哎呀!”小兰突然惊叫一声,拉着淳空的胳膊说,“你受伤啦!”
淳空笑笑说:“没关系,只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唐英也赶过来说:“得赶紧找药敷上。”
旺财上来关切地说:“淳空师父,快到俺围子里去,那里备有上等草药呢!”
淳空白了他一眼,没有吱声。转身走进林子里随意拔了几颗草药,揉搓了一下,敷在了伤口上。小兰麻利地撕开一缕布条,替他包扎好。
旺财一旁嘿嘿地笑起来说:“淳空师父有相好的了。”
“别胡扯!淳空红着脸斥道,“这是小兰姑娘,赵妈的女儿。我们从小一起玩大的。”又转身对小兰介绍道,“这位是李姨娘的侄子。我从孟州回来,刚好就在他家歇脚。不过这小子不仗义,半夜牵走了我的马,害得我只能徒步来洛阳。”
旺财抬手搔了一下头,尴尬地笑着说:“那时不是还不知道咱们是亲戚嘛!不过那东瀛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触够了霉头。”
“现在知道做贼的难堪了吧。”淳空点点头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们。”
“可是,你也救过俺呀!”旺财激动地说。
“那咱们就扯平了!”淳空正色道,“现在你我两不相欠,就此分手吧!后会无期!”
旺财哭丧着脸说:“前几日围子遭黑,大哥也死了,我能到哪儿去?”又小声地征询道,不如咱们一起干?没准能弄出点儿名堂来呢!
“阿弥陀佛!”淳空眉头一拧,斥责道,“自古正邪不两立,出家人怎么会跟你干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你以为俺愿意上山落草?”旺财突然粗声大嗓地吼了起来,“当年俺也曾抱着保家卫国的念头当兵的呀。可是那些鬼东西平日里喝兵血、作威作福。真到了跟日本鬼子硬拼的时候,一个个撒丫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到头来卖命的都是我们这些大兵。俺想与其跟着他们遭罪受气,还不如拉一伙弟兄占山为王图个快活。你别看俺们是草寇,但我们也恨日本人,也打日本……”
砰砰!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快走吧,淳空师父!”旺财催促,“先躲过这阵子再说。”
唐英这时也焦急地劝道:“是呀,振华哥哥。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躲吧?”说完又莫名奇妙地瞥了一眼小兰。
淳空低头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于是一行四人颇有秩序地撤退,他们跟着旺财走了大约八九里地后,再也没有听见枪声了。
旺财笑嘻嘻地说:“俺选的这个寨子隐蔽吧,一般人根本就找不到。”
“什么人?”前边突然有人喊叫。
旺财骂道:“眼瞎了?老子回来了!”只见百米外的土围子后,一个肥胖的喽啰钻出来嬉笑道:“大哥信佛了。请菩萨来保佑俺们啦!”喽啰瞅着小兰,十分惊喜地道:“这妞儿倒很标致,一看就是好货色,能整两块大洋。”注意到旁边另外一个不男不女的人,他不禁瞟了一眼,惊怪道:“妈的,简直像个娘们!”唐英咬住嘴唇没有吱声。
“呸!”旺财冲他横了一眼道,“这几位都是俺的贵客,谁敢对他们不敬,老子活剥了他!”
喽啰“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知趣地退了下去。
进了围子坐定,几个喽啰很快张罗了满满一桌子酒菜。旺财大臂一挥道:“淳空师父,请!招待不周,多多包涵,不成想没给你预备素菜。”
淳空瞥了眼满桌荤腥,眉头一皱道:“你们慢用吧,我还不饿。”
唐英此时瞅着满桌山珍佳肴,二目放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快速地从盘里扯起一个猪脚开始大口啃了起来。小兰见状,冲旺财轻声道:“旺财大哥,振华哥哥是出家人,不动荤腥,如果方便,可否单独上些粥饭?”
旺财瓮声瓮气地冲淳空说:“淳空师父,将在外不由帅,你管那么多清规戒律干什么!该吃吃,该喝喝!你看唐兄弟,多豪爽啊!”
唐英此时已将一个猪脚啃光了,正拎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痛饮,闻言更是肆无忌惮,大快朵颐,连连称好!
淳空无言,取出念珠,闭目念起佛来。
旺财无奈地摇摇头,冲外面吼道:“都给老子撤下。猪脑子,俺师父菩萨心肠,怎么能吃这些,快做些斋来!早跟你们说了弄些斋菜,就是不听是吧!”
几个喽啰们忙上前撤掉了酒席,不一会儿馒头、稀饭全都摆在了饭桌之上。淳空这才高兴地坐下来,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旺财寡淡地陪坐在一旁,捡了个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唐英依旧抓着个鸡腿,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啃。
用完饭,一行人出来散步。此时阳光普照,围子周围林深叶茂,鸟鸣如雨,格外的雅致。几个喽啰,扛着枪在周边巡逻放哨,见了他们,都亲热地打着招呼。
三人信步望山梁上走,林木愈加茂盛,两边虬藤缠绕,太阳从头顶照下来,地上撒满了细碎的金子。
“那是什么?”小兰指着前方。大家顺势望去,只见林木掩映之间,竟藏着一角飞檐。莫非此处竟还有寺庙?
一行人立刻向那里走去。待到跟前,只见一道绝壁上踞着一座小小的庙宇,飞檐斗拱,振翅欲飞。三人沿一条麻绳似的瘦径向上攀。上了崖顶,但见名木古树,目不暇接,周围群山叠嶂,浮云如带似纱,变幻莫测。
淳空稳了稳神,迈步踏上庙前的台阶,叩了两下门环无人应答,便小心地推门进去。庭院里荒草萋萋,甬道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一行人踩着枯叶,来到大殿,只见殿柱上依稀刻有一副楹联:樵语落红叶,经声留白去。字迹斑驳,已很难辨认。淳空看见殿中供奉的观音宝像尘灰遍布,显然此地久已荒芜,无人造访。
“振华哥哥,你看这儿像不像《红楼梦》中的栊翠庵。”小兰歪着头问。
“什么梦?”淳空假装不解地问。
小兰扬起细瘦的手指,点了点淳空的鼻子,笑道:“和尚。”
淳空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
唐英这时在旁边喊道:“振华哥哥,快来看这里,还有炕呢!”
淳空和小兰走过去一看,只见两边寮房居然真的床几桌案齐全。只是落满了尘灰,墙角居然蛛网纷乱。
小兰这时羞涩地说:“振华哥哥,我们不妨先在这里住下吧。山下面太过嘈杂,住在那里真有些不方便。”
“好呀!”淳空笑着说,“难得此处如此清幽,如不用之,岂不暴殄天物,遭人衔恨。”
于是小兰开始清理寮房,淳空和唐英在林子里捡了些柴笼火,旺财却领着几个喽啰气喘吁吁地爬上来问:“师父,你这是干什么?”
淳空笑了笑道:“我们决定在这里歇息。”
“这儿?”旺财抬眼不屑地扫了一下面前废弃的庙宇说,“就住这破鸟窝?鸟不拉屎的地方?”
淳空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只往火堆里填柴。
旺财见淳空不悦,顿了顿,对身旁的喽啰吩咐道:“你们下山将铺的、盖的、洗漱的家伙拿上来。你,还有你,马上把这里给老子收拾干净!要是没整干净,有你们好受的!”
几个喽啰立刻分头忙碌起来。他们砍来竹子,扎了扫把,将庙宇里里外外扫了个遍,还上房将鸟儿蹬乱了的瓦片一一补齐。几个喽啰从围子里扛来被褥、洗具全按照小兰的交待一一安置。淳空这时端来了水,轻轻擦掉了菩萨宝像和供桌上的灰尘,并摆上了清水、山果,恭敬地跪拜。刚才尘灰满目的庙宇,经过一阵收拾立马洁净敞亮起来。
“菩萨为什么要举个瓶子呢?”唐英这时走上来问。
“那是净瓶。”淳空回答,“她要用净水洗掉众生身上的罪孽。”
“有这样大的法力吗?”唐英似笑非笑。
“当然有!信奉她的人难以计数哩!”淳空说。
旺财和几个喽啰这时正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诺诺有声。淳空心里一动,大慈大悲的菩萨,为什么不将这些人也渡出苦海呢?
暮色渐浓,鸟儿从夕阳余晖里叽喳喳地回巢。大家围坐火堆旁聊天。
淳空笑着问旺财:“你刚才在普萨面前祈祷什么?”
旺财脸色涨红,哧哧笑着不语。一个喽啰嘻笑道:“俺替二爷讲,他和俺一样,想讨老婆呗。”几个土匪轰地一声笑了起来。
旺财“呸”了他一口道:“你小子净拿老子开心,你以为俺不知道你的心思?你那几根肠子老子都能掂出斤两来……”
淳空本想借此好好劝解一番,没想到局面如此尴尬,竟然这么不着调。他见小兰在一旁羞红了脸,遂冲旺财说:“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旺财抬手挠了下耳朵,起身道:“都给老子滚回去!”说着大摇大摆地向山下走,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叮嘱道,“师父,你就和师娘在这里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俺让弟兄们全力满足你们。”
一旁,小兰早已羞得勾下了头。淳空冲他挥手道:“又瞎胡扯,快走吧!”旺财这才领着一伙喽啰下山去了。
送走旺财一伙,四周一下变得静极了。夜空,繁星如洗,四周林子里秋虫唧唧,好似浪花拍在河滩上发出的微语。
三人一时都不言语,黑暗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淳空隐隐嗅到了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心“扑通”直跳,慌乱地拣起一截柴棍从火堆里拨出几颗栗子,分别递给小兰和唐英。
小兰矜持地接过道:“谢谢!”淳空瞅见她白皙的面容被火光映得艳红而生动,不禁一楞。小兰睹他形状,羞涩地低下头去。唐英握住栗子,瞟了一眼淳空道:“振华哥哥,今夜月色如此美妙,能否给我和兰姑娘高奏一曲?”
小兰这时却款款起身道:“不早啦,都准备歇息吧!淳空哥哥还要养伤呢!”这话的后半段,小兰明显加强了语调,似是特意说给某人听的。
淳空慌忙从火堆里拣起一根火柴,帮她照明。当他将松明插在小兰卧房的窗棂上后,闻着少女特有的芳香,一时不知所措,心中怦怦直跳,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甜蜜萦绕于胸。他极力按捺住这种情绪,折身飞快地跑回火堆旁,默诵起经来。这是否就是师父说过的情魔呢?他不敢肯定,只能尽力压抑自己,但是这种念头丝毫没有消减,反倒是如抱薪救火般令他更加烦躁和不安。
耳边突然传来鼾声,扭头一看,唐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柴草中睡着了。自从小兰说破唐英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就一直留意着,种种迹象显示他确实是女儿身。那么她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一直跟着我?有何用意呢?念及于此,淳空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方才因为小兰引发的激动和不安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