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探身向前,想示意希思克利夫不要再往前走,因为我听出他的脚步声了。就在我的眼睛离开哈雷顿的一刹那,他猛然一纵身,就从那漫不经心抓着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掉下去了。
我们几乎还没来得及感到惊恐,就看见那小可怜虫平安无事了。原来,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希思克利夫来到了楼梯脚下,出于本能的冲动,伸手接住了那掉下来的孩子,把他放在地上站好,一边抬起头,看看是谁闯的祸。
他一见厄恩肖站在楼梯上,即便是一个守财奴,为了得到五先令,让出了一张幸运彩票,而第二天却发现在这笔交易中损失了五千镑,也不会显得如此呆若木鸡。他的那副神情,真比语言更能表明他是多么痛心疾首,因为正是他自己坏了他复仇的大事。我敢说,假使天黑的话,他准会把哈雷顿的头颅在楼梯上撞个粉碎,借以补救这一错误。不过,我们还是眼看着这孩子得救了。我急忙冲下去,把我的宝贝抱过来,紧贴在胸口。
欣德利慢腾腾地走下来,酒醒了,有些羞愧。
“这都怪你,埃伦,”他说,“你应该把他藏好,别让我看见,你应该把他从我手里抢走!他伤着什么地方没有?”
“伤着!”我气愤地叫道,“他不给摔死,也会变成个白痴!唉!他妈妈怎么不从坟里钻出来,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比野蛮人还坏—这样对待自己的亲骨肉啊!”
他想要摸摸孩子,孩子发现伏在我怀里,顿时呜呜地哭起来,发泄出心里的恐惧。然而,他父亲的手指头一触到他,他又尖叫起来,叫得比刚才还响,而且挣扎着像要抽风似的。
“你就别碰他啦!”我又说道。“他恨你—他们全都恨你—这是实情!看你有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你又落到了一个多么美妙的境地!”
“我还要落到更妙的境地哪,内莉!”这误入歧途的人哈哈一笑,重又硬起心肠。“现在,你把他抱走吧。还有你,听着,希思克利夫!你也走开,走得远远的,让我碰不着、听不见……今晚我不会要你的命,除非我也许会一把火烧了这房子,不过那要看我有没有这个兴致。”
说着,他从餐具柜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朝杯子里倒了一些。
“别,别喝啦!”我恳求说。“欣德利先生,听听人家的劝告吧。你要是不顾惜自己,就可怜可怜这不幸的孩子吧!”
“谁来可怜他,都会比我强,”他答道。
“可怜可怜你自己的灵魂吧!”我说,想从他手中夺过杯子。
“我才不呢!相反,我倒很乐意把它送进地狱,惩罚一下它的造物主,”这亵渎神明的人大声嚷道。“为灵魂的甘愿下地狱干杯!”
他喝下酒,不耐烦地叫我们走开,命令的结尾是一连串可怕的诅咒,恶毒得让人既不想重复,也不愿记住。
“可惜他喝酒喝不死,”希思克利夫说。等门一关上,他又咕咕哝哝地回骂了一阵。“他在拼命地糟蹋自己,但是他的体格是糟蹋不垮的。肯尼思先生说,他愿意拿他的马打赌,在吉默顿这一带,他会比任何人活得都长,最后作为白发罪人走向坟墓,除非碰巧遇到什么不测。”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我的小乖乖入睡。我以为希思克利夫到谷仓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只是走到高背长椅后面,躺在靠墙的一条长凳子上,远离着炉火,一直默不作声。
我把哈雷顿抱在膝上摇晃,嘴里哼着一支歌,歌词是这样开头的:
“夜深了,孩子在啼哭,
坟堆下的妈妈听见了—”[12]
正在这时,本来一直躲在房里听着这场喧闹的凯茜小姐,却探进头来,小声说道:
“就你一个人吗,内莉?”
“是的,小姐,”我答道。
她走进来,走到壁炉跟前。我料想她要说什么话,便抬头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焦虑不安。她半张着嘴唇,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她吸了一口气,但是这口气化作了一声叹息,并没有冒出话来。
我没有忘记她下午的表现,便继续哼我的歌。
“希思克利夫在哪儿?”她打断了我的歌声,问道。
“在马厩里干活,”我答道。
希思克利夫没有纠正我,他也许打起瞌睡了。
接着又沉默了许久。这时候,我看见有一两滴泪花,从凯瑟琳脸上跌落到石板地上。
她是不是为自己的可耻行为感到懊悔啦?我这样问自己。这倒是一件新鲜事,不过她想说就让她说吧,反正我不会帮她说!
不,她除了自己的事以外,对什么事情都不会烦心的。
“哦,天哪!”她终于嚷道。“我好难过呀!”
“可惜,”我说,“要你高兴可真难哪。这么多的朋友,这么少的烦心事,还不能嚷你知足呀!”
“内莉,你能替我保密吗?”她接着说道,一边在我身旁跪下,抬起那迷人的眼睛望着我,见她那副神情,即使你有天大的理由发脾气,也会叫你怒息气消。
“值得保密吗?”我问道,气不那么粗了。
“是的,这事搅得我心神不定,我非说出来不可!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顿要求我嫁给他,我已经答复了他。现在,在我告诉你我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之前,你先告诉我应该如何回答他。”
“说真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呢?”我答道。“当然,鉴于你今天下午在他面前的表现,我倒要说,你还是拒绝他比较明智。既然他事后还向你求婚,那他不是蠢得没治,就是个愣头愣脑的傻瓜。”
“你要是这么说话,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她气鼓鼓地答道,一边立起身来。“我答应他了,内莉。快说,我是不是答应错啦!”
“你答应他了?那么,再谈论这件事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出了许诺,就不能再收回了。”
“可你说说我该不该这么做—说呀!”她怒声怒气地嚷道,一边搓着双手,皱着眉头。
“在恰当地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许多事情要考虑,”我拿腔作势地说道。“首先,你爱埃德加先生吗?”
“谁能不爱呢?我当然爱他,”她答道。
接着,我又对她作了下列盘问—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来说,这些问题不能说是没有见识。
“你为什么爱他,凯茜小姐?”
“废话,我就是爱他—这就够了。”
“绝对不够。你一定要说为什么?”
“好吧,因为他长得英俊,跟他在一起很愉快。”
“糟糕,”这是我的评语。
“因为他年轻活泼。”
“还是糟糕。”
“因为他爱我。”
“这一点嘛,无关紧要。”
“他会很有钱,我想成为这一带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为有这样一个丈夫而感到骄傲。”
“这最糟糕!现在,说说你怎么爱他吧?”
“像别人一样相爱呗—你真傻,内莉!”
“一点不傻—回答吧。”
“我爱他脚下的土地,他头上的空气,爱他碰过的每一样东西,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我爱他的所有表情,所有举动,他的整个人,他的一切。怎么样!”
“为什么呢?”
“去—你在打趣,真是坏透了!这对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小姐皱着眉说道,一边把脸转向炉火。
“我决不是打趣,凯瑟琳小姐,”我答道。“你之所以爱埃德加先生,是因为他英俊,年轻,活泼,有钱,而且爱你。不过,这最后一点没什么意义—即使他不爱你,你也许还会爱他;而即使他爱你,若不是因为他具备前面四个吸引人的条件,你也不会爱他。”
“是呀,当然不会。假如他长得丑,而且是个粗人,我只会可怜他,也许还会讨厌他。”
“可是世界上还有一些英俊、有钱的年轻人,可能比他更英俊、更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
“就是有的话,我也接触不到。我没见过一个比得上埃德加的人。”
“你会见到几个的。何况他不会永远英俊,永远年轻,也不见得会永远有钱。”
“他现在是的。我只管眼前就行了,我希望你讲话能合情合理些。”
“好吧,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只管眼前就行了,那就嫁给林顿先生吧。”
“这件事我并不想要得到你的允许—我就是要嫁给他。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到底对不对呀。”
“完全对;如果说人们只为眼前结婚是对的话。现在,让我们听听你为什么不快活吧。你哥哥是会高兴的……我想那老太太老先生也不会反对。你将脱离一个乌七八糟、没有乐趣的家庭,跨进一个富裕体面的人家。而且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看来一切都顺顺当当,障碍又在哪儿呢?”
“在这儿,在这儿!”凯瑟琳答道,一只手敲敲额头,一只手拍拍胸房。“反正是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心坎里,我相信我是错了!”
“这就怪啦!我闹不明白。”
“这是我的秘密。你要是不嘲笑我,我就讲给你听听。其实,我也讲不清楚,不过,我会让你感觉得到我是怎么想的。”
她又在我旁边坐下来了,神色变得更忧郁,更严肃,紧握着的手在瑟瑟颤抖。
“内莉,难道你从不做稀奇古怪的梦吗?”她沉思了一会之后,突然问道。
“有时候做过,”我答道。
“我也是的。我生平中做过一些梦,后来一直盘踞在我心头,改变了我的思想。它们在我心里转悠来转悠去,好像酒流过水中,改变了我心灵的颜色。我做过这样一个梦—我要讲了—不过你要当心,听到哪儿也不能笑。”
“哦!别讲啦,凯瑟琳小姐!”我嚷道。“我们就是不招神惹鬼地来搅和自己,也已经够凄惨的了。得啦,得啦,还是高高兴兴的,像你本来那样!瞧瞧小哈雷顿,他可不做什么噩梦。他在睡梦中笑得多甜啊!”
“是呀,他父亲在孤独无聊的时候,又骂得多甜啊!我敢说,你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就像那个胖乎乎的小东西,差不多一样小,一样天真。不管怎么说,内莉,我要请你听着,话并不长。我今天晚上高兴不起来。”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急忙反复说道。
我当时对梦很迷信,现在还是如此。凯瑟琳脸上蒙着一层平时少见的阴郁神气,使我害怕她的梦会在我心里形成什么预兆,让我预见什么可怕的灾难。
她有些恼火,没有接着讲下去。过不一会,她又开口了,显然换了个话题。
“要是我到了天堂,内莉,我会感到极其痛苦。”
“那是因为你不配到天堂去,”我答道。“所有的罪人到了天堂都会感到痛苦的。”
“可我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有一次梦见我在天堂里。”
“我跟你说过我不要听你的梦,凯瑟琳小姐!我要去睡觉了,”我又打断了她。
她笑起来了,一把按住了我,因为我起身要离开椅子。
“这没有什么呀,”她嚷道。“我只是想说,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我哭得很伤心,闹着要回到人间,天使们一怒之下,把我扔下来了,落到呼啸山庄顶部的荒原中间,我在那儿高兴得哭醒了。这就可以解释我的秘密,以及另一个秘密了。就像我不该上天堂一样,我也不该嫁给埃德加·林顿。假如我家那个坏蛋没有把希思克利夫搞得这么低贱,我也不会想到嫁给林顿。现在,嫁给希思克利夫是要贬低我的身份的,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他。这倒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内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是一模一样的,而林顿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就像月光与闪电光,霜与火一样,截然不同。”
这席话还没说完,我便意识到希思克利夫就在屋里。我觉得有点动静,便转过头去,看见他从长凳子上站起来,不声不响地溜出去了。他一直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会贬低她的身份,然后就不再听下去了。
我的同伴坐在地上,正好让高背长椅的椅背挡住了,没看见他在屋里,也没看见他离开。可是我却吓了一跳,就叫凯茜别出声。
“为什么?”她问道,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
“约瑟夫来了,”我答道,恰好听见他赶着马车从大路上隆隆驶来。[13]希思克利夫会跟着他进来的。这会儿也难说他就不在门口呀。”
“哦,他在门口可听不见我说什么!”她说。“把哈雷顿交给我,你好去做晚饭,等你做好了,就叫我跟你一块吃。我想哄骗一下我那不安的良心,让自己相信希思克利夫并不懂得这些事。他是不懂得,对吧?他并不懂得恋爱是什么滋味吧?”
“我看不出为什么只有你懂得,他就不懂得,”我回道。“如果他看中了你,那他可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啦!你一当上林顿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爱情和一切!你有没有考虑你将如何忍受这场分离,他将如何忍受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因为,凯瑟琳小姐—”
“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我们分离?”她带着愤慨的语气,惊叫道。“请问,谁来分离我们?他们会遭到米罗的下场![14]埃伦,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世人谁也休想。人世间一个个林顿都可以化为乌有,我可决不会答应抛弃希思克利夫。哦,那可不是我的用意—那可不是我的意思!假如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就不做林顿夫人!希思克利夫将像以往一样,一辈子都使我感到必不可少。埃德加一定要消除对他的反感,至少要容忍他。他了解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之后,会这样做的。内莉,这下我明白了,你把我看成一个自私的贱人,可你难道从没想过,假如我和希思克利夫结了婚,我们就得做叫花子吗?而我要是嫁给林顿,我就能帮助希思克利夫挺起腰杆,使他不再受我哥哥欺压。”
“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道。“你会发觉他并不像你期望的那么顺从。虽说我不大善于判断,但我总觉得,这是你为自己想做林顿的太太,所提出的最糟糕的动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