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夜来到呼啸山庄,才头一次得知凯瑟琳一直到现在都病得很重。我想我不能给她写信,我哥哥不是太生气,就是太悲伤,我给他去信,他也不会回复。可我总得给什么人写封信,唯一的选择只有你。
告诉埃德加,我愿不惜一切地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离开画眉田庄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我的心便回到了那里,眼下还待在那里,对他和凯瑟琳充满了炽热的情感!不过我身不由己啊(这句话用了着重号字体)。他们不必期待我,他们可以随便下什么结论,不过要注意,可不要怪我意志薄弱,缺乏情感。
信的其余部分是给你一个人看的。我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是—
你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是如何设法使人与人之间保持通常的同情心的?我看不出来我周围的人和我有什么共同的感情。
第二个问题是我非常关心的,这就是—
希思克利夫先生是个人吗?如果是人,他是不是疯了?如果不是人,他是不是个魔鬼?我不告诉你我问这话的原因,不过我恳求你,你要是做得到的话,就请解释一下我究竟嫁给了一个什么东西—就是说,等你再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埃伦,你必须及早来看我。不要写信,而要来人,给我捎点埃德加的话来。
现在,你来听听我在我的新家里是怎样受接待的吧,因为我不得不把山庄看作我的新家。我若是讲起诸如缺少舒适条件之类的话题,那只是自我逗趣。我心里从不考虑物质条件,除非感到需求的时候。假如我发觉我的全部痛苦就在于缺少舒适条件,其余的只是一场离奇的梦,那我真要高兴得又笑又跳了!
当我们向荒野走去时,太阳已经落到田庄后面了。我据此断定,该是六点钟了。我的同伴停留了半个钟头,把庄园、花园,也许还有住宅本身,尽可能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因此,等我们在山庄的石板院子里跳下马,与你同事的老仆人约瑟夫点着蜡烛出来接我们时,天已经黑了。约瑟夫以一种足以替他增光的礼貌,来接待我们。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把蜡烛举得和我的脸一般高,恶狠狠地瞟了我一眼,噘了噘嘴唇,便扭身走开了。
随后,他接过两匹马,把它们牵到马厩里,然后又回来锁上外面的大门,好像我们住在古堡里似的。
希思克利夫停下来跟他说话,我就进了厨房—一个又脏又乱的洞穴。你也许认不得那地方了,比起你管家那时候,真是面目全非了。
炉火旁边站着一个小流氓似的孩子,四肢强健,衣服肮脏,眼睛和嘴角带着凯瑟琳的神态。
“这是埃德加的内侄吧,”我想—“也可以说是我的内侄。我得跟他握握手,而且—是的—我得亲亲他。最好从一开始就建立起融洽的关系。”
我走过去,想去握他那圆鼓鼓的小拳头,说道:
“你好吗,亲爱的?”
他回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土话。
“我们俩作朋友好吗,哈雷顿?”我又一次想跟他搭腔。
对方骂了一声,并且威胁说,我要是不“滚蛋”,他就放掐脖鬼来咬我。这就是我一再恳求所得到的回报。
“喂,掐脖鬼,伙计!”这小坏蛋低声叫道,把一条杂种斗牛狗从墙角的窝里唤了出来。“这回你走不走?”他以盛气凌人的口气问道。
我出自对生命的爱惜,不得不从命。我跨出门槛,等着有人进来。哪里也见不到希思克利夫的影子。我跟着约瑟夫来到马厩,请他陪我进屋去,而他瞪着眼睛,喃喃自语了一番,接着便蹙起鼻子回答说:
“咪!咪!咪!有哪个基督徒听见过这样说话的?拿腔拿调,咿咿呀呀!俺咋知道你说啥来着?”
“我说,我想让你陪我到屋里去!”我嚷道,心想他聋了,但又十分厌恶他的粗暴无礼。
“俺才不呢!俺还有别的活要干,”他回答道,继续干他的活;同时抖动着他那瘦长的下巴,以极其轻蔑的神气打量着我的衣着和面容(我的衣着太华丽了,但是面容却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我绕过院子,穿过一道边门,来到另一道门前。我贸然敲了敲,心想也许会出现一个客气点的仆人。
等了一会,一个瘦长的男人打开了门。他没打领巾,浑身上下极为邋遢。一大堆乱发披落在肩上,将面孔都遮住了。他的眼睛也生得像幽灵似的凯瑟琳的眼睛,见不到一点灵秀的影子。
“你来这儿干吗?”他声色俱厉地问道。“你是谁?”
“我原先叫伊莎贝拉·林顿,”我回答道。“你以前见过我,先生。我最近嫁给了希思克利夫先生,他把我带到了这儿—我想是得到你的许可的。”
“那他回来啦?”这位遁世者问道,像饿狼似的怒视着。
“是的—我们刚到,”我说。“可他把我丢在厨房门口,我想进去,你那个小孩守在那儿,唤来一条斗牛狗,把我吓跑了。”
“这个可恶的混蛋倒还挺守信用,很好!”我未来的主人吼叫道,两眼朝我后面的黑暗中搜寻,想要发现希思克利夫。然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大骂一通,连连威胁说,假如那个“恶魔”骗了他,他便要如何如何。
我后悔不该进这第二道门,还没等他咒骂完,我就想溜走了,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他就命令我进去,然后关上门,插上门闩。
房里炉火烧得很旺,这也是这间大屋子的全部亮光。地板上一片灰蒙蒙的。一度亮铮铮的白镴盘子,在我小时候总是那样引我注目,如今蒙上了污垢和灰尘,落得同样黯然无光。
我问起我能不能叫女仆把我带到卧房?厄恩肖先生没有回答。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只管踱来踱去,显然完全忘掉了我就在他跟前。他是那样心不在焉,那样一脸愤世嫉俗的神态,我吓得没敢再去打扰他。
埃伦,你对我这异常忧郁的心情不要感到奇怪,我坐在那冷漠无情的炉火旁,真比孤苦伶仃还糟糕,一想到四英里以外便是我那舒适的老家,住着我在世上仅有的亲人:与其隔着这四英里,还不如隔着大西洋,反正我都越不过去!
我责问自己:我该向哪里寻求安慰?而且—注意别告诉埃德加或凯瑟琳—在种种悲哀之中,这一点最为突出:我绝望地发现,没有人能够或者愿意作我的盟友,与希思克利夫进行斗争!
我怀着近乎高兴的心情,来到呼啸山庄寻求庇护,因为照这样安排,我就可以免得跟他单独生活了。但是,他熟悉那些跟我们相处的人,他不怕他们多管闲事。
我坐在那里左思右想,回肠九转地过了好久。时钟敲了八点,九点,我的同伴还在踱来踱去,耷拉着个脑袋,一声不响,只是间或迸出一声呻吟,或是一声辛酸的叹息。
我侧耳细听,想听出屋里有没有女人的声音。与此同时,我心里悔恨万分,越想越绝望,最后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哀叹哭泣起来。
我起初还没意识到我是当着别人伤心起来,直至厄恩肖停止了他那有节奏的踱步,在我对面站住了,以一种如梦初醒的惊讶神情盯着我。我趁他重新注意我的当儿,大声说道:
“我路上走累了,想上床睡觉!女仆在哪儿?既然她不肯来伺候我,就领我去找她吧!”
“我们没有女仆,”他回答道。“你得自己伺候自己!”
“那我该在哪儿睡觉?”我抽抽搭搭地说。我让疲劳和忧伤搞得心力交瘁,已经顾不得自尊了。
“约瑟夫会把你领到希思克利夫的房里,”他说。“打开那扇门—他就在那儿。”
我刚要照他的话去做,他突然拦住了我,用极其怪诞的腔调说道:
“请你务必拧上锁,插上门闩—可别忘了!”
“好吧!”我说。“不过为什么,厄恩肖先生?”我可不喜欢把自己和希思克利夫锁在一起。
“听着!”他回答说,一边从背心里抽出一支造型奇特的手枪,枪筒上安着一把双刃弹簧刀。“对于一个不顾一切的人来说,这倒是个很有诱惑力的东西,是吧?我每天夜里都忍不住要带上这家伙上楼去,试试他的门。只要有一次我发现门开着,他可就完蛋了!即使一分钟之前我还想出一百条理由,要我克制自己,我还要坚持不懈地这样做。有一个魔鬼驱使我打乱自己的计划,去杀掉他。出于爱,你可以尽量长久地抗拒那魔鬼;等时辰一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好奇地审视着那凶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要是有了这家伙,该有多么强大啊!我从他手里拿过来,摸摸刀刃。他对我脸上霎时间露出的神情,感到惊愕。那神情不是惊恐,而是眼红。他满怀猜忌地一把夺回手枪,合拢刀子,藏回了原处。
“你就是告诉他,我也不在乎,”他说。“让他提防,替他警戒。我看得出,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的危险处境并没使你感到惊慌。”
“希思克利夫对你怎么啦?”我问。“他有什么事亏待了你,招来如此可怕的仇恨?叫他离开这个家,岂不是更明智些吗?”
“不,”厄恩肖大声吼道,“他要是想离开我,他就没命了;你要是劝他离开,你就是一个杀人犯!难道我就该输掉一切,而没有个翻本的机会?难道哈雷顿就该做叫花子?哦,该死的!我一定要夺回来,我还要他的钱,然后是他的血,地狱将收留他的灵魂!有了这位客人,地狱要比以前黑暗十倍!”
埃伦,你向我介绍你老主人的癖性。他显然快发疯了—至少昨天晚上如此。我一走近他,就吓得发抖,相比之下,倒觉得那个仆人的粗野乖僻反而令人好受些。
这时他又开始阴沉沉地踱步了,我便拔起门闩,逃进了厨房。
约瑟夫趴在炉火跟前,眼睛盯着架在火上面的一口大平锅。旁边的高背长椅上摆着一木碗的燕麦片。锅里的东西烧开了,他转身把手伸到碗里。我猜想,这大概是在准备我们的晚饭,再说我也饿了,心想一定要烧得能咽下口,于是便尖声叫道:“我来烧粥!”我把碗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然后脱下帽子和骑装。“厄恩肖先生,”我接着说道,“叫我自己伺候自己,我就这么办啦。我不要在你们这儿做少奶奶了,免得把我饿死。”
“老天爷呀!”约瑟夫咕哝了一声,一边坐下来,抚摸着他那双罗纹袜子,从膝盖摸到脚踝。“要是再来点什么新道道—俺刚刚习惯了两个东家,又来了个少奶奶骑在俺头上,看来俺该挪窝了。俺从没想到俺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老窝—不过这一天怕是就要到啦!”
我没去理会他发牢骚,只管起劲地干起活来,一想起以前动手烧饭有多么欢快有趣,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我只得旋即驱除了这回忆。一回想起过去的欢乐,我就为之痛心。过去的欢乐情景出现得越多,手里搅粥棒就搅动得越急,一把把的麦片往水里下得也越快。
约瑟夫看到我这种烧饭方式,越来越恼火。
“瞧啊!”他突然叫道。“哈雷顿,今晚你甭想喝麦片粥啦,粥里尽是些面疙瘩,一个个像俺拳头那么大。瞧,又是一大把!俺要是你呀,索性把碗什么的一起扔进去!瞧,撇去一层浮渣,你就算完事啦。砰,砰。锅底没给你敲掉,真是幸运!”
我承认,粥倒在钵里时,的确是粗糙糙的。总共倒了四钵粥,有人从牛奶场送来一加仑新鲜牛奶,哈雷顿一把抢过去,对着大嘴喝起来,边喝边漏。
我提出了忠告,希望他用杯子喝牛奶,说他把牛奶搞得这么脏,我根本没法喝。那个尖刻的老家伙见我如此讲究,不由得大为生气,连声对我说:比起我来,“那小把戏丝毫不差”,“一模一样干净”,奇怪我怎么这么小看人。与此同时,那小流氓继续喝牛奶,一边往罐子里淌口水,一边恶狠狠地拿眼瞪着我,看我敢把他怎么样。
“我要到另一间屋子里吃晚饭,”我说。“你们这儿没有个可以称作客厅的地方吗?”
“客厅!”约瑟夫嘲弄地学了一声。“客厅!没有,俺们这儿没有客厅。你要是不喜欢跟俺们在一快,就找主人去;你要是不喜欢主人,还有俺们。”
“那我就上楼去,”我回答说。“把我领进一间卧房。”
我把我的钵子放在一个托盘上,然后亲自再去拿点牛奶。
那家伙牢骚满腹地站起来,领着我上楼。我们朝阁楼爬去,他不时地打开一扇门,瞧一瞧我们经过的房间。
“这儿有间屋子,”最后,他猛地推开一扇摇摇晃晃的木板门,说道。“在这儿喝点粥倒满不错。屋旮旯有一袋麦子,就在那儿,满干净的。你要是怕弄脏你那华丽的缎子衣裳,就在上面铺块手绢。”
这“屋子”像是个储藏室,有一股冲鼻的麦芽和谷子的气味。一袋袋的粮食堆在四周,中间留下一大块空地方。
“啊,去你的!”我气愤地冲着他嚷道,“这不是睡觉的地方。我要到我的卧房去。”
“卧房!”他用讥诮的口吻重复了一声。“所有的卧房你都看过了—那是俺的。”
他指着第二间阁楼,跟第一间的唯一区别,在于墙角边没有堆着那么多东西,里面有一张又大又矮、没挂帐子的床,一端放着一床深蓝色的被子。
“我要你的卧房干什么?”我抢白说。“我想希思克利夫先生总不会住在阁楼上吧?”
“哦!你是要希思克利夫先生的卧房啊!”他嚷道,好像有了新发现似的。“你不能早说吗?那样俺也不用费这么多口舌,就会告诉你说:偏偏这间屋子你是看不得的—他老是把门锁住,除了他自个,谁也进不去。”
“你们这个家也真够人受的,约瑟夫,”我忍不住说道,“这家人真有意思。我觉得,就在我把我的命运和这些人连结在一起的那一天,世界上所有的疯狂念头,都凝聚到我脑子里来啦!不过,现在说这话也没有用—还有别的房间呢。看在上天的分上,赶快把我安顿在个什么地方吧!”
他没答理我这一要求,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执拗地走下木梯,在一间屋子的门口停了下来。从他停住脚步,以及屋里的考究家具看来,我想这是最好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