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这些细节就足以完成一部巨作,我们可以在其中衡量任何政府相对于自然状态的权利而言所具备的利弊,揭露到目前为止以及在未来的世纪中,根据这些政府的性质以及时间的推移必然引发的变革,不平等已经并且即将呈现出来的各种不同面貌。我们会看到,民众用来抵抗外来威胁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恰恰就是在内部对他们进行压迫的措施。我们会看到,压迫不断加重,而被压迫者永远不知道压迫何时到头,也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制止压迫的合法手段。我们会看到,公民的权利和民族的自由渐渐消亡,弱者的请求被视作煽动暴乱的怨言处理。我们会看到,权术将捍卫公共事业的荣誉限定在一部分唯利是图的人身上;我们将看到从中产生了征税的必要性,因此气馁的耕种者甚至在和平时期也抛田弃犁,佩剑从戎。我们将看到,与荣誉相关的有害而怪异的法规出台。我们将看到,祖国的捍卫者迟早会成为国家的敌人,不断地举刀砍向自己的同胞;最终迎来这样一个时刻:人们听到他们对自己国家的压迫者说:
你命令我将利剑刺进
我兄弟的胸口和我父亲的咽喉
或刺进我怀孕的妻子的腹中
我的手不愿执行
但我依然要达成你的命令
从地位和财富的极度不平等中,从各种欲望和才能、有害或无益的艺术、肤浅的科学中产生了大量的偏见,与理性、幸福和德性皆背道而驰。我们会看到,首领挑起种种事端,通过分裂人民,弱化人民团结;一边维持社会表面和谐的气氛,一边播下真正分裂的种子;通过让各个阶层的人们在权利和利益上的对立,煽动他们彼此之间的猜忌和仇恨,从而加强权力,控制他们所有的人。
正是从这种混乱和变革之中,专制主义渐渐抬起了丑恶的头颅,吞噬了国家各个组成部分中发现的健康有益的东西,最终将法律和人民践踏在脚下,在共和国的废墟上建立它的统治。最后这次变革发生前会有一段动乱而灾难的时期,但是最终一切都会被这个魔鬼吞噬,人民将不再有首领和法律,只有暴君。自这个时候开始,风俗或德性的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只要是专制统治的地方,谁也别指望从忠诚那里等到什么。专制不能忍受任何一个另外的主人。只要它一发话,就不必再去考虑道义或责任的问题,最盲目的服从就是奴隶唯一的德性。
这就到了不平等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关闭循环、与我们的出发点相连接的终点。到了这个阶段,所有的个人之间重新变得平等,因为他们全都什么也不是,主人的意志是臣民唯一的法律,主人的欲望是他唯一的准则,善的观念和公平的原则再次消失。在这个阶段,一切都回到唯一的最强者的法则,因此,也回到一个新的自然状态,这个状态不同于我们开始时的那个自然状态,因为后者是纯粹的自然状态,而前者是极度腐败的结果。然而,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极小,政府的契约因专制统治而完全消亡,以至于专制者只有在他是最强者的时候才是主人,一旦人们能够驱逐他,他也绝不能抗议暴力。最终绞死或是废黜暴君的暴乱,与暴君在前一夜处置他的臣民的生命和财产的行为同样合法。暴力是维持他的唯一力量,也是推翻他的唯一力量。一切事物都是这样根据自然秩序进行的,不论这些短暂而频繁的变革结果如何,没有人能够抱怨他人的不公正,而是只能抱怨自己的不谨慎或是不幸。
虽然将人类从自然状态引入社会状态的道路已经被遗忘和迷失,但任何一个认真的读者若是这样去发现并追寻这些道路,根据我刚刚指出的中间状况,重建因时间紧迫而被我省略、或是我没有想象到的状况,那么他定然会因这两种状态之间遥远的距离而震惊不已。正是在事物这种缓慢的更迭之中,他将找到哲学家无法解决的无数伦理和政治问题的解答。他将体会到,这个时代的人类不同于另一个时代的人类,第欧根尼?[15]之所以找不到人,那是因为他在他的同时代人之中寻找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人。他会说 ,加图?[16]之所以与罗马和自由一起消亡,是因为他生错了时代,若是早五百年掌权,这个最伟大的人定会震惊世界。简言之,他将会解释人类的心灵和情感如何缓慢地发生变化,可以说是改变了本质;为何久而久之我们的需求和乐趣改变了对象;为何当原始人渐渐消失的时候,在哲人的眼里,社会只提供了一群虚伪的人和造作的情感,这些人和情感是所有那些新生关系的产物,没有任何真正的自然基础。在这方面通过思考得出的东西,完全得到观察结果的证实:野蛮人和文明人在内心深处和爱好倾向方面如此不同,以至于让一方获得最高幸福的东西可能会使另一方陷入绝望之中。野蛮人只追求安宁和自由,他只想过闲散的生活,即便是斯多葛的不动心也比不上他对任何其他事物的漠不关心。相反,公民始终忙忙碌碌,辛勤劳作,焦躁不安,只为寻求一些更加辛苦的工作:他一直工作到死,甚至为了维持生活的状态而冒死亡的危险,或者为了获得永生而放弃生命。他奉承他仇恨的权贵,谄媚他鄙视的富人;为了获得为他们服务的荣耀不遗余力;他骄傲地炫耀自己的奴颜婢膝和他们对他的保护,以自己的奴隶地位为荣,用鄙夷的语气谈论那些没能与他共享这份荣耀的人。对于一个加勒比人来说,一个欧洲大臣忙碌于繁重而令人羡慕的工作是何种场景!这个懒散的野蛮人宁愿痛苦地死无数次也不愿意忍受这样可怕的生活,一般情况下,即便是做好事的乐趣也无法缓解这种生活的恐怖!但是,野蛮人若要看得到文明人付出这么多心血的目的,他的思想中就必须意识到权力和名誉这两个词的意义,他必须明白,某种人将世界上其他人的看法看得很重,他们通过他人而非自己来证明自己的幸福和获得自我满足感。事实上,这就是所有这些差别的真正原因:野蛮人自顾自地生活,社会人生活在自身之外,只在他人的评价中生活,也就是说,他只从他们的判断中获得对自身存在的感受。我的主题不在于用十分漂亮的道德说教,说明从这样一种秉性中是如何产生对于善恶的极度漠不关心的;也不在于说明一切是如何沦于表象,又是如何变得虚伪而造作的,包括荣誉、友谊、德性,甚至于是恶习本身,而人们最终从中发现了自我夸耀的秘诀;简言之,我的主题不在于说明为何我们总是询问他人我们是什么的人,却从来不敢质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何置身于如此多的哲学思想、人道主义、文明礼仪以及崇高准则之中的我们,只有一个骗人的、肤浅的外表,只有丧失德性的荣誉,缺乏智慧的理性,失去幸福的快乐。我只需证明,这些都不属于人类的原始状态,改变并且败坏我们所有的自然倾向的,只是社会的精神以及社会产生的不平等。
我已经努力地阐明了不平等的起源和发展,政治社会的建立和弊端,并且表明了这些论点只要根据理性知识就可以从人类的本性中推断出来,不需要借助赋予主权神授的神圣教条。从以上陈述中可以得出,不平等在自然状态中几乎不存在,它从人类的才能和思想的进步中获得了发展力量并不断增长,最终随着所有权和法律的确立而变得稳定、合法;精神上的不平等仅仅为实证法所认可,只要它在比例上不符合身体上的不平等,那么它就是违反自然法的;这种区分足以决定我们在这方面应当如何思考统治着所有文明民族的不平等的类型,因为不管我们如何对不平等进行定义,以下这些显然是违背自然法则的:孩子命令老人,傻瓜领导智者,一小撮人富得冒油,而大众则因缺乏生活必需品忍饥挨饿。
注 释
[1]. 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英国哲学家,经验主义的开创人,代表作为《人类悟性论》。此处参见该著作第四卷,第3章,第18节。
[2]. 刻瑞斯(Cérès),罗马神话中的谷物女神,对应于希腊神话中的德墨忒尔。
[3]. 据说这个节日只有女人庆祝。
[4]. 参见奥维德的《变形记》第XI章,第127页。
[5]. 利库尔戈斯(Lycurgue),传说中斯巴达的立法者,根据普鲁塔克在《列传》中的记载,利库尔戈斯生活在公元前九世纪左右。
[6]. 普林尼(Pline,23—79),古代罗马的百科全书式作家,代表作为《博物志》。
[7]. 图拉真(Trajan,53—117),古代罗马帝国皇帝,五贤帝中的第二位。
[8]. 据卢梭研究专家斯塔罗宾斯基的注解,这可能选自法国十七世纪寓言作家拉封丹的《老人与驴》。
[9]. 布拉西达斯(Brasidas),伯罗奔尼撒战争初期斯巴达最有名的将军,死于公元前422年。
[10]. 波斯波利斯,古代波斯阿黑门尼德王朝的第二都城。
[11]. 参见塔西佗的《历史》,第IV章,第17页。
[12]. 锡德尼(Algernon Sidney,1623—1683),英国政治家,代表作为《论政府》。
[13]. 这一段里的财富指的是自由。
[14]. 即使没有政府的干预。—1782年版附注
[15]. 第欧根尼(Diogène,约公元前404—前323),古希腊犬儒主义哲学家,作为苦行主义的身体力行者,他居住在一只木桶内,生活得如同乞丐。
[16]. 这里指小加图(Caton,公元前95—前46),罗马共和国末期的政治家,演说家,斯多葛学派的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