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景色不能当饭吃,这里不但寂寞,也更加艰苦。
周边住的都是当地的土著居民,他们不知道张学良是什么人,不知道什么是西安事变。前些年,这个温泉的木屋子里在旅游季节住的是日本官员和他们的家眷。抗战结束,日本人投降了,他们也撤离了台湾。这里刚清静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一夜之间,突然住进来这样一对男女,还有那么多的大陆军人。
张学良被囚禁的木屋子就在吊桥的下边,吊桥那边就是当地居民,他们向这边遥望,有一条明显的警戒线拦住他们去往木屋的路,他们猜测,关在这里面的不是一般人物。那个头发稀疏的男人看上去风度翩翩的,那个年轻女子长得真好看,他们是夫妻吗?这么好看的女子为什么也被关在里面不能出来?
他们出于好奇,经常向这边偷窥,大陆那边这些年发生了些什么事,山里人是不太清楚的,读书的孩子们比大人知道的稍多一些,但也不知道这里面关的是著名爱国抗日将领张学良和他有着传奇色彩的女秘书赵四小姐。
女孩子们只是觉得关在里面的这个年轻女子很会打扮,穿的衣服很好看,她们也想买一件那个式样的衣服穿穿,跑了很远的路去到新竹县城,根本就没有这样款式的。
其实,那个时候的赵一荻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时装了,在特务们的严密监控下,她没有机会去逛商场,不知道外面现在正流行什么,不知道时尚女人们都在怎样妆扮自己。有时候她会在外出时机采购一些自己喜欢的布料,自己裁剪缝制服装。这个爱美的女人并没有因为长期的幽禁而失去对美的追求。没有高档时装,没有脂粉,她就自己设计服装样式,尽量把自己打扮得优雅得体。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能看到她穿成什么样子,她依然不肯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仅有的一面小镜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要打扮给她的爱人看,在爱人眼里,她永远是最美的赵一荻。
很多时候,她的时装不过就是一身自己裁剪缝制的布衣,一双自己制作的布鞋,没有胭脂香粉眉笔口红,手头什么化妆品都没有,她一身素雅的布衣,洗尽铅华,却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的气质。
从那个时期留下的照片看,素衣装扮的赵一荻身上依然散发着独具品位的女性魅力,那身装扮在今天看来依然不过时,发型是很时尚的民国范,上衣的下摆系进肥腿裤中,腰肢纤细,身姿婀娜,虽然不似当年那般倾国倾城的绝艳,却人淡如菊,清幽素雅中,更有女人味。
赵一荻不但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乱,她还把张学良收拾得干净利索。长期被关押的男人,通常头发胡须蓬乱,衣衫褴褛。张学良从来不曾那样过,赵一荻不允许他变成那样,她的少帅不可以像一个囚徒。她没有办法控制他日渐老去,却可以让他衣冠齐整很体面地活着,可以用自己的爱让他感悟到人间温情。
多年来,一直“守护”张学良的看守是国民党中校刘乙光,从1937年1月浙江奉化溪口开始,刘乙光就奉命专门负责张学良的内卫,对外他是张学良的秘书,对内他就是特务队的队长。这个人是戴笠的心腹,个子不高,貌不惊人,但很忠诚于党国的事业,张学良辗转了那么多地方,都是他守卫着,并且一直陪伴张学良来到台湾。他严格按照蒋介石确定的“严加防范,相对自由”的原则,按照戴笠派给他的任务:确保张学良的安全,不能让他自杀,防止来自外界的一切威胁;随时留意他的言行,做到有言必记,有行必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还定期直接向戴笠汇报,戴笠因飞机失事之后,他就直接向蒋介石汇报。
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新竹井上温泉,刘乙光大概觉得这个地方偏僻,山里人对于共产党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所以采取内紧外松的监控方式,偶尔,张学良可以在温泉的浴池隔着矮矮的木板和当地居民交流一下,甚至允许他们接触一下当地驻警的家属。
赵一荻结识了一个美丽的当地女孩戴月妹。
戴月妹的妈妈是赛亚族,爸爸是泰亚族,这两个族系都是高山族的分支,也就是说他们都属于高山族,戴月妹就是高山族女孩。她爸爸是新竹井上温泉的警察,派出所设在吊桥边。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家庭条件比较好,当时正在台北读书。张学良和赵一荻来到新竹井上温泉的第二年夏天,戴月妹放暑假回家,到河边洗衣服时,经常能看到穿衣服很有品味的赵一荻陪伴张学良在温泉边散步,他们有时候会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就会和赵一荻搭讪几句。
赵一荻很奇怪这个高山族少女会说不很流利的汉语,但是她的日语说得很好。因为这里过去是日本统治的地盘,孩子们从小就接受日本式的教育。赵一荻的服装也和当地一般小女孩不一样,碰上戴月妹和她搭讪的时候,她就停下来与之交流。
戴月妹会问赵一荻:你的衣服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赵一荻告诉她是自己缝制的,不是买的。
戴月妹惊叹于这个美丽的姐姐心灵手巧,她们交流的时候,张学良也会凑上前说上几句话,他的日语比赵一荻好,和戴月妹交流起来没有一点障碍。戴月妹有着山地女孩的活泼和纯真,高兴的时候,她会放开歌喉唱歌给张学良和赵一荻听。
有时候戴月妹还带上她的表妹一起到吊桥边来唱。桥头有一棵高大的榉木,细密的树叶撑起一片绿荫,女孩子们站在榉木的树荫下唱好听的山歌。
高山族女孩子们优美高亢的歌声,吸引着张学良和赵一荻,也吸引着看守他们的卫兵们。并没有人出来干涉,囚犯和看守都成为她们的粉丝,都在静静地听。
在这没有任何文化娱乐活动的地方,这些少女们的歌声比任何明星的演唱会都受欢迎。大家奇怪的是,刘乙光没有出来干涉。也许,他觉得在这远离政治的地方,几个当地少女不会给他的监管工作带来什么影响;也许,他觉得卫兵们的业余生活和张学良一样贫乏空虚,让几个女孩子活跃一下业余文化生活也无妨。不知道这件事刘乙光是不是也向他的上级汇报了。
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没有电灯,只有油灯,所以,这里的夜晚更加寂寞沉静。这样的夜晚,如果每天都靠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直至进入梦境,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辉煌的时候,张学良是习惯于过夜生活的人。幽禁中,贫瘠的夜生活使他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人到中年,油灯下读书是件很费眼费力的事,赵一荻用自己的方式丰富张学良的夜生活,她在天津生活了许多年,少女时代喜欢上了评戏,会唱不少评戏唱段,就给张学良清唱评剧,咿咿呀呀有板有眼,唱得挺像那么回子事。高山族的女孩子们从来没听过评戏,夜晚也到吊桥边听赵一荻唱评戏,戏文究竟是什么她们听不懂,但是觉得她唱得很好听。
赵一荻唱评戏,她们那边用高山族的民歌和舞蹈和她应和。深色的天幕上,月亮升起来了,明亮皎洁的月光下,是很美很美的剪影,那场景很美。那样的夜晚,张学良忘记了自己当下的身份和处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东北当少帅的美好时代。听到高兴的时候,张学良也会唱上一段京剧,比如《四郎探母》之类的。当然,这些活动都是在卫兵的监视下,张学良和赵一荻坐在吊桥下边的温泉边,女孩子们站在吊桥那边,卫兵们站在张学良和赵一荻后面的不远处,这场景很奇特。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熏陶,戴月妹喜欢上了中国戏剧,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声乐戏曲专业。
夏季,有外出求学暑假回乡的小女孩们的歌声陪伴,可以在卫兵的严密监视下去温塘欢畅地洗澡。洗澡的时候,男女浴池用低矮的木板分圈着,张学良的专用浴池隔壁就是女浴池,还可以探头偷窥那边的半裸美女。这是张学良最快乐的时候,赵一荻只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她知道,她的张少帅天生是个好色的男人,如果不是被蒋介石幽禁了起来,他还不知道会招惹多少花事呢。
被这个幽禁的坏老头儿偷窥,那边的小美女们哭笑不得,他都落魄成这样了,难得还有这份闲心,大家就拿脸盆舀水泼他,泼得他满脸是水。
新竹井上温泉的夏季会比冬季好过一些,但是也会有新的烦恼,这边的夏日雨水多,经常会下大雨,下雨的时候木屋就会四处漏水。过去条件再艰苦,他们还没有住过不能遮风避雨的房子,这样差的居住条件,锻炼着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受过任何磨难的赵四小姐。
她从来没有过怨言,这样的生活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他能忍受,她更能忍受。一个东北军大帅,一个国民革命军副总司令都能承受这样的苦难,她愿意无怨无悔地陪在他身边。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伙伴,张学良越来越依赖赵一荻。他不知道这个小女子身上哪来的那么大的能量,她很瘦很弱,走路都有些娇喘吁吁,骨子里却无比坚强。过去,张学良是她的主心骨,现在倒过来了,赵一荻变成了张学良的主心骨,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