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和赵一荻先是在阳明山教堂读《圣经》,后来在宋美龄的安排下,开始到台北士林官邸最大的士林凯歌教堂里上课。那是蒋介石、宋美龄做礼拜的教堂,他们是笃诚的基督教徒,每到礼拜天下午,无论天气好坏身体是否给力,宋美龄都要和蒋介石到士林的凯歌教堂,请周联华牧师为他们讲经布道。到士林凯歌教堂上课的都是国民党的上层人物,一般人是进不去的。
对于基督教,张学良二十多年前有过一点接触。当年被囚禁在南京孔祥熙公馆的时候,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去看望他,黄仁霖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送给张学良的礼物是一本《圣经》,对于他送来的这本厚厚的大书,张学良只是随便翻了翻,根本没认真看下去。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都要在严密的幽禁中度过,不知道自己还要承受多大的磨难,以为顶多关上三年五载,等蒋介石气消了,也就把自己放出去了。
哪知道一关就是一辈子,不但关了自己的一辈子,还搭上了赵一荻的一辈子。
事实上,张学良如果那个时候皈依基督教,也不是时机,做礼拜需要去教堂,他和陪伴他的女人去哪里找做礼拜的教堂?
到了台北,有了“总统夫人”宋美龄的关照,一切就大不一样了。宋美龄对张学良和赵一荻承受的苦难除了同情、怜悯,还有内疚,这一切都是她的男人一手造成的。她无法说服蒋介石,只能暗中帮助他们,关照他们,牵引张学良和赵一荻步入基督教圣殿。宋美龄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善于把一些强势男人改造成基督徒,比如她还没结婚就把丈夫蒋介石发展成了基督教徒,现在发展落寞中的张学良和赵一荻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做,一则是为了替他们寻找精神上的寄托,在信仰方面给他们更多的慰藉和温情,另外也为他们提供一个和外界交流的机会,每周出来做一次礼拜,并介绍董显光、曾约农、周联华帮助他们学习英文、《圣经》,研究神学,这样一来,张学良和赵一荻苦寂无聊的生活顿时变得充实起来。他们每周三被允许到台北的士林凯歌教堂做礼拜。
蒋经国和老爸蒋介石不一样,他对张学良还是很讲感情的,他派自己的副官罗启陪伴张学良到山下去做礼拜,听主教周联华牧师讲道。那时候张学良已经年逾六十,赵一荻也五十挂零了,让他们从头开始进入正规的神学学习研究领域,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有一些英文基础,但都是一些皮毛,读英文版的《圣经》就不那么顺畅了,必须恶补英文,即使这样,还要不断翻词典才能勉强读下去。这两个特殊学生非常用功,他们申请的是美国南浸信会的神学函授课程,寄来的功课先由周联华译成中文,录在录音带上,让他们拿回去听,然后用中文答题,周联华译成英文再寄回神学院。
张学良和赵一荻到士林凯歌教堂做礼拜、研习《圣经》的事一开始还是小范围的秘密,后来就变成了公开的秘密。士林凯歌教堂虽然是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私人教堂,国民党的许多上层人物也到里面做礼拜,难免会遇上张学良和赵一荻,先是以饭后八卦小道消息的方式传到外面,传的人多了,大家就认为不是小道消息了。小道消息有时候很准,比正规渠道的消息还真实。
消息漂洋过海,也传到北京。不过,传到周恩来耳朵里的不是小道消息,是有人提供的确切消息。
周恩来一直在关注着张学良,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即使后来有了一些消息,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他想利用张学良每周到士林凯歌教堂做礼拜这个时机给他送封密信,鼓舞张学良在艰难环境中的斗志。
送信的人选来选去,选中了赵一荻少女时代的闺蜜朱五小姐朱湄筠。那时候朱湄筠已定居香港,她的父亲朱启钤先生正在北京担任中央文史馆馆员,受到了周恩来很多照顾,很让朱湄筠感激。她的许多亲属都已经定居台湾,她可以向台湾方面申请赴台探亲。
北京中央有关部门交给朱湄筠三封信,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和张学思分别给张学良写了一封信,另一封是周恩来写的,只有十六个字: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可期。这三封信被密封在一个精致的糖果盒底层,通过朱湄筠秘密送往台湾。
朱五小姐朱湄筠不辱使命,匆匆赶到台湾,满以为很容易就能见到少年时代的闺中密友,到了才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见到赵一荻。他们时刻处在特务的监督之下,即使去士林教堂作礼拜也受到层层“保护”,只好通过黄仁霖(就是当年送给张学良《圣经》的那位),把糖果盒转交给张学良的基督老师董显光,最后辗转到张学良和赵一荻的手上。朱湄筠完成了任务,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见到赵一荻,直到赵一荻定居美国后,她们才得以见面。
无数人在牵挂着他们,亲朋好友都在惦记着他们,这让张学良和赵一荻的心里无比温暖。
最欣喜的是,看守他们的刘乙光终于奉命调离了,这二十多年间,被他死死地看管着,这个一根筋的人可算是要离开了。已经信奉基督教的张学良选择了宽容,还专门为他举行了“饯别”宴会。宴会上,张学良说:刘乙光是我的仇人,也是恩人。说是仇人,因为他严格看管我;说是恩人,因为在贵州我得阑尾炎的时候他曾救过我的命。现在他要走了,我想送他一笔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坐在他身边的赵一荻表情很平静,这份平静是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女子特有的。她恨过刘乙光,非常非常恨,他忠诚地执行蒋介石的命令,对自己的爱人曾经那样不留情面,铁面无私,让他遭受了许多磨难。细想想,这个刘乙光也不过就是个可怜兮兮的小人物,他对上唯唯诺诺奉命行事,对张学良既不能让他逃脱,又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最后连他自己的老婆都被折磨疯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
换了看守所长,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
张学良和赵一荻认真研习《圣经》,虔诚做礼拜。事实上,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真正的基督教徒是要接受洗礼的,之所以迟迟不让他接受洗礼,是因为有一件事情还没掰扯清。基督教徒讲究一夫一妻制,当年,宋美龄和蒋介石结婚的时候,就是以这个为借口,让蒋介石和过去的几个夫人都离了婚,把老蒋身边的各路女人都清理干净了。目前,张学良要成为真正的基督教徒也存在这个问题,他和于凤至还在婚内,虽然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但他们的夫妻关系并没有解除。而张学良身边这位十几年不离不弃陪守照顾他的女人,却是没有任何名分的赵一荻,她不是妻,也不是妾,却是他真正的女人。事实上,赵一荻对待张学良,她尽的一直是妻子的义务,从来不曾要求过什么。
赵一荻的无私坚守,让每一个听说过这个凄美传奇故事的人都心生感动。宋美龄会不会也曾为之而感动过?女人与女人之间有惺惺相惜的心灵默契,她敬重并同情张学良的两个女人,一个在遥远的美国为他守望着,一个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坚守着。如果皈依基督教,他必须舍弃其中的一个,他会舍弃谁呢?
那天,宋美龄见到张学良,就把这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提了出来,她告诉张学良,下一步,必须在于凤至和赵一荻两个女人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你自己做决定吧,是要于凤至还是赵一荻。
张学良想,如果两个女人我都要呢。
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宋美龄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很坚决地对他说:绝不可以两个都要,只能选择一个。
他们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是避开赵一荻的,如果她在身边,这个问题会让她很尴尬,倘若张学良说出选择于凤至,只怕她心理上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张学良没有马上做出决定,他要认真想想再答复。
他陷入两难之中,两个女人都是好女人,哪一个他都不忍舍弃。
于凤至不到二十岁就嫁给了他,到如今已经过去快五十年了,她为自己吃过很多苦,最后因为身体原因远走异国他乡,一个人带着儿女在美国生活,经受了无数苦难,这些年,就是靠着对他的思念而坚强活着。大前年初秋,二十七年没见过面的大女儿张闾瑛和从来没谋过面的女婿陶鹏飞来看望自己,从已经满脸细纹的女儿那里,听到了更多关于于凤至和孩子们的消息。于凤至生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就剩下这一个女儿了,长子张闾珣在英国上学的时候,被德国空袭吓得精神出了问题,1954年刚刚37岁就病逝了。二儿子张闾玗1958年在美国因车祸身亡,三儿子张闾琪1931年就夭折了。当年小儿子逝去的时候,于凤至就差点疯掉,张学良不知道这个女人后来是怎样独自承受一次次的丧子之痛,儿子们都不在了,如果丈夫再离去,她还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赵一荻自从十六岁那年投奔自己,不顾身外的一切,一心一意爱着生命中这唯一的男人。她抛弃安逸幸福的生活,放弃了娘家的亲人,放弃和儿子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几乎是放弃了一切,甘愿走进密不透风的牢笼照顾他、陪伴他,在苦难的幽禁中,一关就是二十几个春秋,这样痴情的傻女人,如果辜负了她,苍天难容。
这道难题实在太难了,张学良长吁短叹,迟迟做不出决定。
张学良的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瞒不过赵一荻,她知道他有心事,而且是不想告诉自己的心事,就故意不问,等着他自己说。这些年他们相濡以沫,一般张学良心里有事憋不过一两天,总会对赵一荻说一说,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他始终不说。
赵一荻却猜到了。
眼下他们正准备着接受基督教徒的洗礼,对于张学良来说,面临的是一夫一妻的选择,他或许在为这个选择而愁思不解。他没有毅然决然选择和于凤至离婚,她不怪他,这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如果他不顾于凤至当即就选择了自己,自己反而会看不起他。
他这样为难,说明对于凤至还是有情的。赵一荻心里其实很矛盾,她离不开张学良,但不愿看着他受这样的折磨,就装作很平静地对他说:汉卿,不要为难了,你就选择大姐吧,你们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选择退出。
说完已是泪眼婆娑,喉头哽咽。
张学良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陪着自己受了这么多年苦,她也不再年轻了,眼角生出细密的皱纹,那个娇美妩媚的赵四小姐为了他变成了这样一个憔悴的半老妇人,他不能辜负她,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离不开她了。这些年,他已经忘记了爱情这个浪漫的词汇,如果说到爱情,他和赵一荻之间的爱情似乎更多一些,和于凤至之间亲情更多一些。在他心目中,于凤至是最好的夫人,是他的亲人,赵一荻用生命支撑他陪伴他走过最难熬的漫漫囚徒岁月,是陪伴在他身边的爱人和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