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荻的肺病一直和她纠缠不清。
1994年刚搬迁到夏威夷没多久,她就因为肺病住院了,之后,几乎每年都要在医院住上一阵子。1997年,她的左肺再次出现癌变,经常会呼吸困难。一次次的死去活来,最终却总是有惊无险地又回到张学良身边。
她的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叹服,陪着张学良活着,是她在最后的岁月中能为张学良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有赵一荻在身边,张学良的生活就被她安排得非常有条理,几点做什么都是有规律的,谁想见张学良都必须通过赵一荻,不论谁的电话,都先由赵一荻来接听,她首肯了,才交给张学良接听,这样替张学良挡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对他的身体健康是有利的。当然,蒋士云的电话张学良更不可能接听了,那个号码大约已经被列入黑名单了。后来,这个蒋四小姐对别人抱怨说:他在台湾的时候我还跟他通过电话,离开台湾以后就没有消息了。我打过一次,打不进去,我知道有人阻拦……
张学良的亲朋好友们都自觉地遵守赵一荻订下的这个规矩,他们知道,张学良年近百岁还耳聪目明,都是赵一荻的功劳,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每天上午十点半起床后,吃过早饭,张学良到赵一荻房间,听赵一荻为他诵读一段《圣经》,祷告后由秘书给他们读报纸上的中外新闻要事,然后坐着轮椅出去散步。张学良的腿部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后来的几年出行基本上就靠轮椅了。午后,偶尔会约几个好朋友来搓麻将,牌友是固定的,打麻将不仅仅是为了娱乐,也锻炼脑子。九十多岁的张学良打牌的时候,脑子还是很好用的。
他们保留的对外社交活动就是定期到当地的华人教会做礼拜,两位老人低调而虔诚地走进教堂,和所有普通的基督教徒一样坐在椅子上听牧师布道。如果不是牧师介绍说:今天张学良、赵一荻夫妇也来参加礼拜。身边的教友不会知道,那对年逾古稀的老人就是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将军张学良和拥有传奇爱情故事的赵一荻,他们看上去很普通,因为那传奇的人生经历,便会让人感觉到他们身上的不平凡。他们含笑默默地向教友们颌首致意,张学良给人的感觉精明、温和、睿智,与赵一荻的优雅、和善、安静相得益彰,看上去是那么和谐美满的一对。张学良后半生这种在公共场所沉默、不张扬的做法,不仅仅是蒋介石用一生的囚禁逼的,也是赵一荻用人生经验开导规范的结果,正是因为有了一颗平常心,当年那个风流倜傥风云天下的英雄,经历了五十六年的囚禁,才不会崩溃、沮丧和灰心。
初到夏威夷的时候,张学良和赵一荻几乎形影不离,所到之处都是两人在一起,每个黄昏两个人一起坐着轮椅去海边,直到暮色苍茫才回公寓。后来,赵一荻身体很差,不但肺病复发,还不小心跌倒摔伤,不能左右陪伴服侍了,每每张学良出去散步、看海,她就在公寓内等他回来。坐在窗前,她翘首遥望,静静地等着他,聆听着公寓门的把手轻轻转动的声音,那声音一响,张学良就回来了,她就会快乐地迎过去。所以,张学良不会在外面久久停留,怕赵一荻等的时间太长,不放心。
只有一次是例外,那个傍晚,护理人员推着张学良从兵器馆走过,路过馆外陈列的飞机、大炮、坦克时,他要求停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些兵器,想起了他统领千军万马的青年时代。那一次他在那里流连很久,直到天黑才回去。赵一荻一直在焦急地等着他,听说他们在陈列的兵器前待了这样久,她也沉默无语了,他一生最爱的是军旅生涯,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被囚禁起来,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
2000年,张学良虚岁一百岁,赵一荻八十八岁。
有关方面想给张将军举办百岁生日庆典活动,消息传出,许多和张学良、赵一荻能沾上一点边儿的单位和亲朋好友都忙碌起来,搞展览的,做寿礼的,大家准备好了要去给张学良做百岁大寿。
张学良的生日其实是六月四日,这一天也是张学良的父亲、前东北军司令张作霖被日本军炸死的忌日,从1928开始,张学良再也没有在6月4日过过生日,他一生都在刻意回避这一天。他百岁大寿的寿日当然也避开了6月4日,外界传说中他要在6月1日或者6月3日过生日,他却出其不意避开那些闹哄哄的喧嚣,5月28日,生日庆典突然宣布提前举行,场所很私密,没有邀请多少客人。
生日庆典大厅临时搭了个主席台,张学良那天穿了件深蓝色西服,系着鲜艳的红色领带,依然戴着他晚年最喜欢戴的深蓝色的毛线瓜皮圆帽,脖子上挂着大红和粉红的两串花环,这个老寿星被人们打扮的热烈隆重。赵一荻穿着紫红色长裙,颈上挂的是一串黄色花环,和张学良那两串大红和粉红的花环的色彩配合起来,色彩更显斑斓缤纷,虽然她插着氧气管,却很兴奋,不时和周围的人们说着话。赵一荻的健康情况已经很糟糕,那天,因为要参加张学良的百岁庆典活动,她的精神格外好,在庆典现场,她比张学良要活跃一些,谁也看不出来之前她还满脸病容地躺在病榻上不能起床。
坐在轮椅上的这对老夫妻面对镜头,留下了他们一生中最后一张合影,张学良那天握着赵一荻的手,深情地说:我太太非常好,最关心我的是她!这是我的姑娘!
这些话,赵一荻听得心花怒放,携手走过七十二个春秋,能换来这样一句话,她心满意足。
百岁华诞时,新华社驻美国记者问张学良有什么养生秘诀,张学良回答:我只不过在过简单的生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遇到困难,宽宏大量泰然处之,使自己活得温暖,活得充实。我能宽容自己,也能宽容别人,宽容使我人生豁达磊落,潇洒宁静,所以才坚强地活下来。
这简单的生活是赵一荻教会他的。
教会他简单生活的赵一荻此时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几步,她是强撑着来参加这次生日庆典活动的。她必须支撑着,让他最后高兴一下,她清楚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在夏威夷神谷墓园,她已经购下了一块上好的墓地,那里原来是菲律宾前废总统马科斯的陵寝,马科斯的遗孀伊梅尔达把丈夫接回国内安葬,这块墓地被赵一荻买了下来,她打算百年之后,就和自己的爱人住到那个地方去,那是一块宽敞豪华的墓园。
前生后世一切该想的该做的都做好了,连爱人的百岁庆典也完成了,赵一荻太累了,觉得自己可以彻底休息一下了。
2000年6月22日,离张学良的百岁生日庆典不过二十天,赵一荻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清晨,她躺在病床上,神志依然清醒,却呼吸困难脉搏微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表情安详平静,静静地看着病房内的亲友们,正从遥远的故乡赶过来的从来没有谋过面的娘家侄子还在路上,也许无缘见侄子一面了。她的爱人张学良在哪儿?她急促地寻找着他,他坐着轮椅进来了,来到赵一荻病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赵一荻脸上现出一丝娇媚的笑意,他来了,她等的就是他。
张学良轻轻呼唤着赵一荻的名字,两个人目光对视,赵一荻的目光中是无限的依恋和深情:亲爱的,我不能再陪你了,我要走了,没有我的日子你自己多保重,这辈子你是我唯一的爱人,来生我还做你的女人。
耳边是张学良的声音,赵一荻的手在张学良的手中紧紧握着,她眼角淌下一行泪水,是不舍,是不忍离去,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她静静闭上眼睛,在医生注射的镇静剂中沉沉睡去。
张学良一直紧紧握着赵一荻的手,凝视着她的脸庞。
赵一荻的温热一点点退去。
上午11时11分,赵一荻离开这个世界,手已经变得冰冷,张学良还紧握着。那边,牧师和亲友在做祷告;这边,张学良在轮椅上默默坐着,一直保持着他刚刚进来时的那个姿态。那只手,谁劝他都不肯松开,直到一个钟头后,确认赵一荻真的走了,他才慢慢松开她的手,喃喃地说出一句:她死了。泪水从他的眼角缓缓滚落,这是陪伴了他七十二年风风雨雨的爱人,从此他们阴阳相隔,天各一方了。
2000年6月29日,赵一荻的葬礼在夏威夷第一中华基督教会举行。
赵一荻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身子下面铺着侄子从故乡带来的华美的中国锦缎被面,身穿中式红色绣花上衣,衣领上别着一枚精致的珍珠别针,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手下抚着一本《圣经》。此时的赵一荻美丽、优雅、华贵,脸上是平静的表情,让人感觉她还活着,只是太累了,暂且睡去了,她还会醒来陪着她的爱人再走一程。她一生中从没有认为自己做的事对社会对历史有什么贡献,她觉得她不过就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像所有爱自己男人的女人那样,认认真真爱了一场而已,仅此而已。
她被葬在夏威夷神谷墓园,没有奢侈的陪葬品,只有一本《圣经》和她写的《圣经》浅释读本《好消息》和《真自由》。墓台后边石墙上安放着十字架,墓志铭上刻着这样的文字:生命在我,复活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仍会复活!
这句话是《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中的句子,对于赵一荻来说,她为了来践行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而生,生生死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爱情不会死去。
从台北赶来的周联华牧师主持了赵一荻的追思会,他在悼词中这样写道:
赵一荻女士当年情愿放弃人间的一切,跟随张将军软禁,有如《圣经》里童女怀孕一样,是个不可能的使命。然而她却做了,而且做得那么真诚,那么至善至美,那么让世人皆惊,那么流传青史!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纯粹是为了爱。这爱远比台湾最近流行的《人间四月天》更专、更纯、更久远!她当时真正和汉卿先生互许一个未来,这个未来是黯淡的,是黑暗的,但她无怨无悔;最后在上帝的带领下,这未来竟盼到了火奴鲁鲁明亮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
相伴一生的爱人永远地走了,失去了她,才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张学良靠着对那场传奇爱情的回忆又活了一年多,2001年10月14日,他在美国檀香山去世。
张学良留下的遗嘱是:与夫人合葬于神殿之谷。
两个人离别一年多,又在夏威夷神谷墓园重逢了,张学良最终选择留在赵一荻身边。
风流少帅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女人,经历了无数场爱情,只有这一个女人,这一场爱情让他最刻骨铭心。他不能没有他的赵四小姐,离开他的赵四小姐,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她是他的一世红颜。
那哀哀情肠,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