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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黛萍居然真的决定参加选秀了。星期六那天,我去送她,顺便在去汽车站的路上,将前些天写的那篇散文装进信封投了邮局。我原本是想和夏黛萍一起去,给她助威加油的,可被黛萍拒绝了。但她神秘兮兮地凑在我耳边告诉我说:“雨谦,我敢说,陆小琴肯定会喜欢上任子隽的!你看着吧!”

“呀!你什么时候成感情专家啦!”我故意取笑她说。

“你别不相信,从小琴的脸上就看出来了!”夏黛萍自信地反驳我说。

我忽然觉得夏黛萍是那么有意思,说:“原来你还会看相呢!”

夏黛萍摆出一副懒得和我争辩的模样,一面焦急地等着车,一面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反正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陆小琴肯定会疯狂喜欢上任子隽的!”

我依然不以为然地笑了:“你以为谁都像你那样,碰到一个男人,就没头没脑的,像疯了似的!两人跟唱戏似的,好了吵,吵了又好!”

我正说着,任子隽就拉着万小路来了。万小路没有多说话,只说要陪黛萍一起去。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足以表明他已低头让步了,而夏黛萍心里虽有几千几百个愿意,可她还是假装生气,不领情地将万小路骂了回去。

任子隽建议一起去学校后山的那个小松林坐坐。认识他已有一个星期,他很健谈,他喜欢文学、哲学,思想和见解总是那么新鲜,所以显得他很特别。他是个文武全才,和万小路是校篮球队的主要成员。和他聊天,我觉得很开心,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总能很尽兴。在这几天里,我和他之间探讨的东西太多了:童年、文学、理想、未来……

学校在休息日的时候是不开门的,所以去小松林得绕过学校,而且还需经过一个私人创办的幼儿园。经过那座幼儿园的时候,我站住了,我似乎在突然间寻找到了一丝过去的痕迹,童年的种种记忆一下子在我脑海里浮现,像家乡流花溪上的流水一般,哗啦啦通过血脉流遍全身。那些记忆中的影像就是那流花溪上的片片桃花花瓣,那么梦幻。而这种记忆的呈现却是一闪而过,令我想抓也无法抓到。幼儿园的大院里是一群正在游戏的孩子。里边,有他们结结巴巴、奶里奶气的说话声、叫喊声,以及略夹杂了一点脏字眼儿的笑着对骂声,清亮的嗓门像同时敲响好几口铜钟,叮叮当当。我愣愣地、安静地看着他们。我的童年也许也是这么美好,没有烦恼。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些多愁善感到底是什么时候在我血液里悄然滋长的。

“怎么了?”任子隽见我伫立着不肯走,以为我不舒服,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服。

我从他的声音和问话里回过神来,将目光从那些孩子身上收回,让那驰骋在四面八方、天边云外的思绪也像撒开的大网一般随着收拢回来。

“哦,没什么……只是看到这些孩子,就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其实,我们都还只是孩子,和他们一样!只是我们不能再像他们一样疯狂和任性……”我笑着说,一边有点不情愿地向前迈开步子,明显有些倦怠。

“你怀念你的童年?”他问,语气里带了点羡慕的味道。

“当然,难道你不吗?”我反问。

他习惯性地甩着头,然后用手理着头发,说:“我的童年似乎一点也不自由,很无聊、很寂寞、很单调,要出去也只能由父母开车带着去。”他的童年居然并不快乐!万小路告诉过我们,任子隽的父亲是一个大集团的董事长,很有钱。我可以想象,他这样的性格和气质,在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之中,绝对得不到满足。他崇尚自由。

“任子隽……”

“雨谦小姐!麻烦你以后可以在叫我的时候把‘任’字给扔去吗?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起来,怪别扭的!”他迅速打断了我的话,装作不高兴地冲我说道。

“可是,那样,我会觉得很不习惯……”我顿时脸红了,我倒觉得舍去姓叫他有一种别扭!

“拜托,不试着叫如何能习惯得了?”他把面朝向我,倒退着走路。

“好好好。”我赶上了他,虽然嘴上答应他,但我还是不想叫,干脆就不唤名字吧,“你,是个很乐观的人,是吗?”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他是一个很爱好问“为什么”的男孩,而我又何尝不是一个爱好问“为什么”的人呢。

“因为和你相处的一个星期之中,我看到的你都是快乐的。”我说。从认识他那时起,我确实没有看到他失落伤心过。在我眼里,他是快乐的天使,他也为我带来了欢乐,在一个星期时间里。

“也不尽然。其实,我是个很矛盾的人。事实上,每个人都很矛盾,你说呢?”

他的话总是带着一点哲理,让人觉得高深莫测。是的,有时候的他是轻松快乐的,但有时候是沉郁压抑的;有时候是优哉游哉的,有时候又是彷徨落寞的;有时候是安静而且自信的,有时候却又软弱而迷茫……

我们都彼此沉默了。我第一次从他的话里、眼神里、动作里品味出那半忧伤。

已经走到了小松林,其间有一条笔直的小道通向松林的另外一端。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这条小道,听人说,它一直要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一条极为幽深清静的小道,我不知道这小松林是不是因为小道而变得出色。也许是小道衬托了松林,也可能是松林烘托了小道。但无论怎么样,我的心在这里已变得真实。

不管它吧!只有无聊到极至的人才会去研究这个!这小道寂寂地夹在两旁高大挺拔、紧凑无缝的松树之间。既然松树是高大的,那么同学们为什么称之为“小松林”呢?——哦,我又想太多了。我用脚轻踢着铺在地上的松针,还有几块凸显出来的石头,那是天然的石凳,有些则铺满了鲜绿的青苔,柔滑的,它很努力地使松林的绿更为鲜亮、更为丰腴。曾经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也许石是男人,而水当是女人了,经过多少日日夜夜默默地孕育,便孕育出一石石的青苔……”现在看着这些青苔,又升起了强烈的感动。

“好美!”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叹。

“其实,冬天的这里是最美丽的!”他说。

“是吗?”我回过头,半信半疑地问。我从来都没有见识过冬天的小松林是怎么样的。

“当然。如果刚下过雪就更美了。有雪挂在松树上,看着有种夏日雪糕的诱惑。摇摆一棵松树,说不定会掉下一块小雪球,然后钻进你的颈子里!雪是冬天的孩子,冬天的使者。我去年来这里体验过那种再美不过的感受!”他说得很诱人,那么娓娓动听。

“是吗?”我再一次这样问他。

“是的,绝对过瘾!”

“那今年冬天,我一定不会错过!”我的心被他的话吊得痒痒的,使我向往那天的到来了。

“好啊,那时,我们叫上万小路、夏黛萍、陆小琴他们,来这里搞个活动,让他们都来感受一下这里的美好,冬的韵味只有在这里才够足!”任子隽赞同地说道,也为他美美的计划而感到沾沾自喜。

“听说,你家里……”他有些迟疑,试探着问我,问得小心翼翼,“有些困难?”

我顿时红了红脸,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有种伤感又侵袭着而来,然后裹紧了我。我意识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然而在他面前,我勉强忍住了。

任子隽随手拔起生长在石头缝中的一株野草,拿到我面前,想了一会儿之后问道:“雨谦,你知道它为什么会生活在这儿吗?”

我再一次茫然地摆着头。是的,我只是一个懂得忧愁的小东西,其余的似乎一点儿也不懂。

他继续说着下文:“也许是鸟,也许是风,也许是雨,也许是人,将它带到这里,有意,或无意。它找不到一点生命的泥土,于是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那一线窄窄的小石缝间,然后努力、拼搏,所以便在这个原本不毛的小小石缝间出现了这个倔强而出色的生命!”

我把那株野草从任子隽手里接了过来,用大拇指和食指不住地来回捻动它的细茎,那野草便不停地来回转悠。

“好美的生命!”我欣赏地望着它,不禁赞叹,“原来在丑陋和平凡之中也会延伸出如此美丽的生命!”植物尚且可以如此,何况我们人类呢!

野草——生命——我。我静静地出神,静静地想着。原来任子隽的那番话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我心里酸酸的,很感激他如此对我说。我不是条件的优先者,但我可以是生活中的一个强者!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我惊悸了一下。他将钱在手心里攥了好一会儿,他肯定在想如何开口合适,可以让我少点尴尬和窘迫。我慌乱地往回走,却被他拉住了。

他将钱送到我手上,也是红着脸的,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也许这样给你钱很唐突,很冒犯,但……”以往十分健谈的他,此时却紧张笨拙得说下不去。

我将钱送还给他,急急地退后了几步,说:“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想帮助我,但我不能收这钱。”

他被我这种拒绝弄得更加脸红了,他的喉结紧张地上下耸动着。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再度挤出一句话来:“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能收。我爸答应过我的,他不会再去喝酒,他要去找工作。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

他只好收起了钱,两人沉默。这时,离我们大约二十米外的松树后面,有几个人影在移动。他们渐渐地走近了,来的是一个男生和两个女生,只是未看清他们的样子。他们大概是看见我们在,又折了回去。

我浑身有些不自在,于是提出想回家。他说要送我回去,我摇头拒绝了,我不想再引起爸的误会。

周末很快过去了。夏黛萍失败而归,她并没有提太多比赛的事情。她和万小路就是在她回来的那天和好如初的。我早知道的,他们分不开的。

我的文章顺利发表在了晚报副刊上。除了一份样报和稿费领取单外,还附有一封信,是报社的杨总编亲笔写给我的。他除了表达对我文字的欣赏和评价之外,还鼓励我以后多多创作。他说他愿做一个花匠,帮助培土、浇水和修枝。这是一封多么鼓舞人心的信啊!读到这一封信的时候,我不禁热泪盈眶。过去,高老师曾说他甘当泥土来培育我,此时又遇到了一个愿做花匠扶植我的杨总编。读完信,我立即写了一封回信给杨总编,感谢他的关心和鼓励,又谈了我和文学的情缘故事,也谈了我自己的性格理想,同时也把过去的几篇文章一起寄了过去。

放学时候,又是我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夏黛萍自然是和万小路一起走的,刚刚和好如初的他们,仿佛更加火热了。自从在小松林拒绝任子隽的帮助之后,我和他之间多了点尴尬,总觉得不好意思。陆小琴正在行政楼下等着陆校长。

回到家的时候,爸正坐在屋子里。他的样子很可怕,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塑。他看起来很不开心,我想肯定是找工作又碰壁了。我很想替爸分愁解忧,其实,我觉得作为女儿,我太失败了!我以为十七年的父女共同生活,能让我完全了解他。可是无数次的失败揣摩,让我终于醒悟过来!他的内心居然是那么深邃!我哪里懂得他心灵最深处的那些复杂情感和隐痛呢!

“爸爸!”我怯怯地喊,“爸爸,我先去做饭!”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锐利的光亮刺得我的心蜷缩起来。他的眉梢已不耐地纠结起来,无限的烦恼和怒气明显地写在了他那沧桑的脸上。他提高了声音,立即大喊:“吃饭吃饭吃饭!你就知道吃饭,没有工作还能吃得上什么!”

我知道,他这借题发挥的牢骚仅仅是为了发泄此时他心中的怒气,而并非针对我。我从书包里拿出样报,保持着安静的微笑和语气,说:“爸,我又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完,我将报纸递给他,试图让他开心,甩掉过多的茫然和困惑。然而,我这种尝试并不成功。相反,他却更增添了怒容。他几乎是一把夺过那张报纸的,几下就撕得粉碎,让我没来得及抢救。碎屑落了满地,同时我的心也被撕碎了、击破了。

“爸!”我无法冷静地大喊,“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真的不明白!”此时,我是那么委屈,那么可怜!

“你以为你写得很好吗?所谓的你的文笔,你的词藻,那都是你脆弱内心的伪装!事实上,你才真正暴露了你的可怜之处!你把所有的哀伤、所有的无奈、所有的怨恨,全都写了出来!你在出卖你自己的心灵,你用文字的形式在倾诉,在恳求大家的同情和怜悯!你难道不知道你像极了卑微的乞丐!我知道,你在怨我,恨我,你无法当面对我表现出你的种种不满,但你却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我的责怪!是的,我没有资格当你父亲!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资格!你不要再伪装了,你也太累,我也太累!”爸像个发怒的怪兽似的吼叫着,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像是无数魔爪般朝我包围过来,锋利的指甲扎进了我的肉体,让我血流满身。

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噎住了,眼睛里滚动着由于受了委屈和误解而急出的泪水。我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着,怜惜地将地上的片片碎屑收拾起来。我失望了,丧失信心了,我甚至十分悲观地认为,爸不会再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怪人,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能接近的怪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上前将我从地上拖起来,“你默认了。我说得没错,你恨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似乎更火了,眼神里的万重熊火之上还覆盖着一层伤感和失落。我在他的掌握之下像个被猎获的可怜的小动物,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他剧烈、夸张地摇动着我。接着他摇够了,骤然放松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了平衡,差一点栽倒在地上。

我泪流满面,大哭着喊:“是!我恨你!我恨你不敢面对现实,我恨你不能好好生活,我恨你天天喝酒,我恨你不能说到做到!”这几句话几乎是没有经过我的脑子就脱口而出的,这几句话令我自己也感到意外和害怕。

他涨红着脸,再次一步一步朝我逼近,颤抖地说:“你终于说实话了!我好失败!你敢再说一遍!”他那可怕的样子像是要把我整个儿都吞没似的。

我没有想太多,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怨恨全都翻滚起来,此时我只想到自己的委屈。我挺了挺胸膛,从齿缝里吸气。我说:“谁也受不了你的脾气!你总是毫无原因地变脸,你让别人都看着你的脸色生活!我知道了,大概妈妈就是受不了你的脾气,她是被你逼的!是不是,是不是?……”

“啪”的一声,很果断,很有力。我摔倒在地上。我的耳朵顿时嗡嗡作响,头有些晕,甚至忘记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爸爸打了我一个耳光,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泪水再一次毫无阻拦地流下来,像洪水一般冲出我的眼眶。“爸……”我低声地轻喊。而他,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哭了,而且哭出了声。我捂着被打的地方,那么刺痛,正热辣辣地发着烧。我将地上的报纸碎屑捧在手掌心里,内心更升腾起强烈的酸楚。我轻轻地拭去了泪痕,突然发现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空洞洞的,一片混沌,像摸索着走在灰色的大雾之中,辨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天地万物。

我起身,走出了门,重重地碰上了司拨灵锁,在门口碰到了赵若涵。事实上,我希望碰见她的。她刚从外面回来,向我热情地打招呼。我勉强回给她一个微笑,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牵起我的手往她的房屋走去。她给我冲了一杯咖啡,热气扑在了我的脸上,咖啡的气味冲进我的鼻腔,更勾起了我想哭的欲望。

她安静且期待地望着我。在她那双眸子里,我看见了流花溪。我顿时渴望倾诉,正当我开口要告诉她我的烦恼和忧愁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断了我们交流的继续。从她那紧张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里可以知道,是她香港的丈夫打来的,谈话之间好像很不愉快,电话那边还有一个小男孩大声哭泣的声音。挂断电话之后,我发觉她的神情十分不对,脸色白得像打了一层厚蜡,愣坐着不能发声。

我知道,此时的她已经再次陷入了她自己的烦恼之中,我不能因自己的伤心再去打扰她,所以我退了出来,走到大街上去了。

天空还没有暗下来,此时正是下班时分,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像旋涡般行进着,将我吞没了。满街的商铺早已迫不及待地亮出了霓虹,像在嘲笑着我的狼狈和可怜,街边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也抛给我一个不屑的表情。我像一个无法找到肉身附体的游魂。

我该到哪里去呢?我茫然地想着。

去夏黛萍家里?哦,不,她肯定不会在的。她铁定是和万小路一起逛街浪漫去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天仿佛是一下子就拉下黑脸的。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看了看方向和位置,发现我已站在这个小城的西北角了。这里离陆小琴家里不远,也许我可以去她家里,我想。

我迟疑了几秒钟,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正是陆小琴为我开的门,她告诉我说,她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她正在看一本书,那是一本包罗了女性时装、饰品、烹饪技艺、房屋装修、星相学和心理自测等多方面内容的中文杂志,真是“杂”得可以了。她惊异地接待了我。

她递给我一杯白开水,在我对面坐定之后,问:“雨谦,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柔和得像一缕微风,让人感觉那么亲切。

我低着头,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你的脸色那么不好。”她接着问,眼里有着期待。

“没什么。”我说得有些轻描淡写,笨拙地掩饰着,“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我爸爸的心情十分糟糕,我不明白他最近是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吗?”她怀疑且关切地望住我。

“是的,其实根本没什么事!”我避开她的注视,说。

陆小琴还是努力找寻我的目光,看着我,钻研着我的眼神,接着摇摇头,安慰地握住了我的手,说:“你不大对头,雨谦。你的脸怎么了?”

我更加慌乱了,连忙撇开了头。其实我这样做实在有些前后矛盾!我刚才做出决定来她家里,就是准备向她倾诉我的委屈和伤心的!可是,我现在为什么要躲藏,要逃避!

“你爸打了你,是吗?”她的这句话虽是出于关心,但却毫不留情地戳伤了我的内心,以至于让我再次流泪了。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陆小琴用纸巾帮我擦去了脸上的泪,但新的泪水还在疯狂地流下来。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擦,一边安慰着我:“雨谦,别伤心,那只是一时的。你爸爸心情不好,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知道的,他肯定是爱你的!”

“我知道!”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难受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理解我爸爸,我也知道他的一些烦恼之处,也知道应该去谅解他!可是我又莫名其妙地要生气、要伤心,我根本搞不懂这些情绪的由来!我和我爸彼此弄不懂对方!”我轻喊着。我闭起了眼睛,抖动着浸湿的睫毛,面颊上的泪痕一片狼藉,新的泪珠又不断地从眼角涌出,迅速地奔流到耳边去,附在缭乱的鬓发上。陆小琴把我的头抱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地轻拍着我的背,犹如在哄一个孩子。

“雨谦,别哭了,好吗?不要哭。你不是常说,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新的一天又会有新的阳光!”陆小琴的话像是在梦里,或是浸在水里。

她用我平日里常说的话来安慰我,更是一种感动。我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给她,却失败了,堆砌起来的表情扭曲成更强烈的悲伤,我伏在她的肩上,说:“你让我哭一哭吧!让我好好地哭一哭!”

陆小琴用手环着我的头,不再劝我,而是让我尽情哭着。我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止住。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到陆小琴的眼里也含着不能躲藏的忧愁。

我不说话,怔怔地望着陆小琴的眼睛出神,半天后才拍拍她的膝盖,问道:“小琴,你怎么了?”

陆小琴的眼睛这才活动了几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我的手。两人依偎着坐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雨谦,你知道吗?自从开学那天起,我也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烦恼,我也像一叶孤独的扁舟在茫茫大海之上迷航。我没有方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抬眼望住了她,问:“到底是什么烦恼?”

“我现在不想说。”她轻晃着头,“等有一天,我发觉有必要告诉你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好吗?”

我没有放弃,而是追问:“是关于学习的吗?”

“不是。”她耸了耸鼻子,回答说。

“是关于……”我接着问。

“雨谦,不要问了!好吗?有一天,我肯定会告诉你的,而且,我想我只会告诉你一个人!”她的眼里盛满了请求。

我不再问,点点头,建议道:“小琴,唱支歌吧!”

她点头同意了。她先起身打开了窗。窗外月光很好,有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情调。月光、天空、我、陆小琴……所有的事物都已经有了魔幻般的色彩。

她轻声唱了起来,嗓音很美。她要是替黛萍去参加选秀,一定会成功的。她唱的是一支很细致的抒情歌曲:

青春的花季雨季——烟雨蒙蒙,

回首间,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占着我的梦幻与憧憬。

到底永远有多远,

不管毫米还是光年,

只有你最真实。

我们一起迈步,

踏碎了月光,

不会萧索落寞。

在遗忘的角落,

有一种美丽叫友谊。

青春的少男少女——多愁善感,

回眸时,

丑恶美善,酸甜苦辣,

划过我的澄明与辽远。

到底晴空有多高,

无论蔚蓝还是晦色,

只有你最纯美。

我们一起瞭望,

夜不再陌生,

不再踽踽独行。

在遗忘的角落,

有一种美丽叫友谊。

她唱完了,我也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所有的不愉快,都消失了,被飞扬的歌声带走了。

我站起身,说:“我想,我是该回去了!”

“心情好些了吗?”她有点不放心我。

“好多了。真的。”我走到门口换了鞋,又回过头,问,“我也要问一问,你好受一些了吗?”

她迟疑地点头,然后默送我出去。

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爸已经做好了饭菜,放好了碗筷。他怔怔地坐在一边,手托着额头,仿佛在想些什么。他抬头看见了我,先是一惊,然后轻喊道:“谦谦!”

我慢慢地垂下眼睛,注视着地面,倔强地不肯答应。但我承认,他的这一声颤抖的喊声,确实在我心底翻腾起一阵浪涛。

“谦谦!”他再喊。

我原本在想,他可能会提高声音大喊,然而相反地,爸爸却更加压低了声音,颤颤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些难以言表的复杂之情。

“谦谦……”他接着喊,声音更低了。

我内心的倔强在爸的三声轻喊里土崩瓦解。我失声喊道:“爸!”

爸爸低下头去,说:“是爸爸不好!我心情不好,所以朝你发火,其实我根本不是针对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大声说。

“一切都是爸不好!”他再次责怪自己,双手敲打着脑袋,说,“你相信爸,以后一定不会喝酒,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不!”我拼命地摇着头,摇得那么猛烈,“爸爸,是我不好……我应该理解你!爸,我们吃饭好吗?”

爸爸重重地点头。

一切都恢复了。我希望,一切的风波就此结束,永远不会发生。我不知道他的决心和誓言能坚持多久,但我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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