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金世杰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赵氏略微思考以后，终于点了头，“那我就依了你。”
“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赵氏特别强调的说道，金世杰点头微笑，“儿子晓得。”
等出了门，金世杰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面无表情的几乎有些吓人。他默不作声的在着廊下前行，等走到书房，开打开后，里面的男人们见了他，急忙站起身行礼，“公子！”
“之前让你们准备的房子准备好了吧？”金世杰进了门，自然有人关了门，点燃了室内的灯。
“准备好了。丫鬟下人们都已经备齐，少爷随时可以搬过去。”一个长着山羊胡的男人出列拱手道，金世杰点了点头，在着位子上坐下，抬了抬手吩咐他们也坐下，“我暂且不会搬过去，按照原计划，正房让给我母亲住，剩下的院子你们安排。有了咱们自己的地方，总算不用如此偷偷摸摸的憋屈了。”
在场的人听到金世杰这安排，脸上都浮现了喜悦的表情，“那真是太好了。唉，咱们其实也不怕多跑路，只是这门第太高，实在是不好进啊。”
“高门大户又怎么样，要比上身家，却未必比的及公子。”
听着手下们的议论，金世杰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他也知道这些日子寄居在林家，这些人憋坏了，就让他们且妄言几句吧。
寄人篱下，这句话果真不假，但是他目前的状况却是不得不寄居。林家长房无子，只有一女，原本招他是做赘婿，虽然后来他高中后，林太师也知道这提法不好，不再说起，但是待遇却与赘婿无二致。所以他与林七小姐成婚，不是林家小姐搬到他的住处，而是他搬到林家来。
虽然林太师特意照顾，给着他另开辟了院子，直接另做了门，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住处，外头的管事们要来见他仍然十分困难。况且林家清贵，瞧不起商户之流，所以这些管事们还要处处隐藏自己的身份，这样一来不免更加憋屈。
士农工商，商人是所有人中最低贱的，却也是谁都离不开的。金世杰的脑子很清楚，想要做官，要官运亨通，就少不了钱。但想要官声，就不能受贿。他不比别人，有父兄家族支持，他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所以从着最初懂事开始，他就没有放弃过家中的生意。读书用功，赚钱也更不手软，他虽然不能出面，却可以培植家人，他的人脉越广，赚钱也越容易。
等着掌柜们兴奋完，谈罢正事，一个个告退之后，便剩下金世杰一个人在那里看账本了。等着翻完厚厚的一摞账本，不知不觉已经夜深。打开窗户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一弯新月正静悄悄的挂在屋檐，像一个大灯笼。
金世杰倚在那里，看着月亮发呆，不由得的就想起一些旧事来。
他知道自己很招人喜欢，因为他懂得人们喜欢什么。老师喜欢聪颖好学的学生，母亲喜欢孝顺听话的儿子，妻子喜欢温柔体贴的丈夫，掌柜们喜欢英明有决断的东家，小丫鬟们喜欢忍辱负重的英雄，京城的名门仕女们喜欢痴情的寒门学子……
但如果一个人，不英俊，不潇洒，不聪明，不能干，胆小怯懦，还会有人喜欢吗？
那年，也是这样的月亮，不过不是雨后，而是冬雪初霁，一层一层的白，几乎要将人冻僵。
他的世界里，不仅外头是白色的，里面也是白色的。
因为父亲刚刚过世。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哥哥又得了痨病，母亲只会一阵阵的哭，他躲在角落里，惧怕的连着人都不敢去看。
他胆子不大，人也不聪明。私塾里的先生原本看着他家有钱才略微对他好一些，但自从父亲治病掏空了家里，他连着束脩也很难顺利的拿出来之后，先生的脸色就一天比一天冷。背不出书了，手被打成个馒头，写不出字了，便被喝令到院子里站着。下学后，所有人都围着他嘲笑，上学时，他的位子上被人浇满了水，一坐下去浑身都湿透了，于是便再被先生教训失仪，再被罚站，挨打……
他本来就不聪明，这么一吓就更傻了，连话都不敢说。先生带着他到家里，对母亲说他没有读书的慧根，还是趁早算了吧，去铺子里当个学徒都比念书来的有前途。母亲当了最后一点首饰，跪着求先生收下，再给他一次机会。等送走先生之后，关起门来拿着笤帚就是对他一阵好打，说家里头就他一个指望了，若他再不好好读书，她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金世杰是真的怕了，被母亲打的背上火辣辣的，却一声都不敢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路可走，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是想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自己，为什么得病的不是自己，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躺下，这可怕的家却要他来担。
他偷偷的爬到了房顶，看着下面的街道，他想跳下来或许就可以解脱了。不用在读书，不用再听母亲的哭嚎，如果能摔死最好，如果摔不死，折了腿断了胳膊，也就可以跟哥哥一样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想了。
可是，那道墙好高，他不敢跳，犹豫了半天，最后一屁股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最伤心的时候，他听到下面有人问他，然后他低头，就看到墙根儿下站着一个小女孩儿，个头矮矮的，穿的很破烂，但是却长得很好看。
虽然年纪不大，但他也懂得在女孩子面前哭是很丢人的，于是噙住了眼泪，要哭不哭的看着她。她仰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瞅瞅左右没人，脱了鞋子伶俐的爬到了树上。
“别哭，”她坐在他旁边，小心的掏出一块很旧但却很干净的手帕给他，然后看着他很认真的说，“你也是被卖进来的吗？我娘把我卖了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他拿着那帕子胡乱的擦了脸，什么话都没说的看着她。
“我奶奶说，人要往前看，往前看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她把他当成跟自己一样被卖进来的人，很贴心的安慰他，“就像我现在，虽然看起来很可怜，但是我至少还可以期待下未来，或许，有天我娘有钱了，就会把我赎回去。”
“我很笨。”他看着她忽闪的大眼睛，忽然冒出了这句话。
她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不是他常见的那种冷笑，嘲笑，讽笑，而是很温暖很柔软的笑容，像是冬天里的太阳，暖洋洋的笼罩着他，让他莫名的红了脸。
“你很聪明。”她看着他很认真的说，“世界上只有笨蛋才觉得自己最聪明，真正聪明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笨的。”
“真的。”他不敢相信。他一直听着所有人告诉他，他是多么令他们失望，她是唯一一个说他“聪明”的人。
“真的。”她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保证的说道，“这也是我奶奶说的。”
他满心满足，觉得不那么难过了，也不那么想死了，于是便学着她的样子坐在那里，抱着腿将下巴抵在腿上，望着那一大片在白雪覆盖下显得越发破旧和衰败的院落，“可是我还是很担心，我怕我长大了，又笨又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怎么办？”
“饭要一口口吃的，事要一点点做，”她老气横秋的拍着他王伟到，“如果还害怕，那就不要看，闭着眼睛走过去，走过去，就好了。我以前很怕一个人过桥，可我有天闭着眼睛走了一次，等走过了河，我发现也不过如此，从此我就不再怕过河了。还有做饭也是，我一看火就害怕，可是现在，我已经会做饭，炒菜，闷汤了。”
“你看，只要不怕，我们什么都能学会。”她得意的朝着他晃了晃手，他看到她手上，胳膊上，那些明显的疤痕。
“这是学的时候烫的，可是不要紧，忍忍就过去了。”她朝着他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拉了拉袖子，“我这么笨的人都能学会，你也可以的。”
“嗯。”看着她这样子，他忽然就懂了许多事情，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原来不过如此。”
“你是读书人吧。”她看着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充满憧憬的看着他，“我最佩服读书人了，你能教我写我的名字吗？”
我，我其实还不能算……他原本想说这句话的，可是看着她的眼神，这句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不好意思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凌巧春。”他听见她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奶奶喊我巧儿，其他人都叫我巧娘。”
他想了想，在着雪地里用冻红的手，一笔一划的写出了三个很丑的字，“夌乔吞”。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的啊，真好看。”她欣喜的看着雪上的那三个字，脸上欢喜的感叹道。他点了点头，站在旁边想，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至少不会再在她问他问题时答出来。
不久之后，金世杰便知道自己那三个字是全写错了的，但也就是从那次起，他再也没有写错过字，没有害怕过不确定的，充满了风雪的未来。
因为有个人对他说过，不要怕，如果怕了，只要闭着眼咬着牙冲过去，便是晴空万里。
那个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希望，他想不管什么困难，总有她陪在自己身边，像是那个他想着结束自己生命的下午一样。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天他走到了晴空万里的对岸，她却已经永远的消失于他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