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若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面前站着的全副武装的军人和一位身着玄色镶红边官袍的满脸褶皱的宫人,后者一手拿着拂尘,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个黄色绣着龙纹的卷轴,他一脸笑容地用尖细的嗓音催促道:“先生不要让贵人久等了,您还是现在就和我们启程吧?”磐若回首看了眼装帧简单却是雅致的房间,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不被人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该去了。”说罢,他步步生莲地往大门走去,玄衣宫人的嘴角邪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在越过那领头的军人身边时低声嘱咐道:“以后这里用不着了,将这地方都烧了,夷为平地。不要漏过地窖之类的地方。”领军躬身领了令。
细小的雨珠忽然从天而降。青釉般的水面迅速披上了一层密密的波纹,瞬间竟有了隔绝日光,烟水迷蒙的幻像。那来得异常迅疾的阵雨,正凝结为纤细的水流龙卷,一边反射出碎晶般的日光,一边被吸入到云气之中,旋转着掠过水面,向着日影淡薄的方向飘飞而去。领军看着眼前在细雨之中迅速熄灭的火焰,心中有些莫名的惶恐。他看了眼周围同样不知所措的手下,一位军人斗胆走近了对领军低声说道:“头儿,这雨来得邪门那。这个道士,不会是什么妖物吧?”
领军低声地呵斥着手下说:“不要扰乱军心,烧不了,大家动手一并拆了,然后深埋地下!”
磐若的雅居并不大,几番的狠锤猛推之后,雅致的庭院便不复存在了。细雨之后的土地还是非常地干燥,军士们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挖去了地表的土层。忽然,地面莫名地‘轰’地一声陷了下去,一声声惨叫在空幽的深山之中显得尤其渗人,然而除了鸟兽却没有其他的听众来目睹这一惨状。而在那浩浩荡荡地已经走出了山区的车阵之中,依靠在晃悠的马车车窗旁闭目养神的磐若微微一笑。
坐在磐若对面的玄衣宫人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他立刻问到:“先生为何事高兴呐?说出来,让洒家也一起乐一乐。”
磐若睁开双眼,他懒懒地看着对面一脸谄笑的宫人说:“没什么,只是多了几个帮我做事情的人而已。”
玄衣宫人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他的嗓音变得越发地高尖:“这是何解呀?”
磐若已经不想再交谈下去,他笑了一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说罢,磐若又阖上了双眼,将宫人脸上愤恨的表情挡在了外面。
对于如此直白的开场,磐若的心中不是不惊讶的,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汉白玉地砖谦卑地说:“陛下,那不过是口口相传的误会而已。我一个小小的修道者,尚未度完天劫,这是如何可以拥有超越地府的能力呢?”
高坐之人完全无视了磐若的解释,他挥挥手说:“唉,先生不用谦虚了。今日朕让人带你而来,是为了留住朕的一个爱妃。她病得很重,太医说,她将不久于人世。我要你将她的魂魄留在朕的身边,与朕生活恩爱如常。”
虽然已经大概能预见到此行的目的,磐若的心中还是沉了一下,他有些不是非常情愿地说:“这,陛下,可是逆天的。”
黄衣人一脸轻蔑地说:“这话,和朕说,那就是笑话了。在她过世之前,必须将此事办妥。朕也不需要和你多言办事不力的后果了,即便是术士,朕也有的是办法治你。”
黄衣人站了起来,说:“记住她的容颜,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流璃说。”
将磐若接来的玄衣宫人高声地诵唱着:“流璃一定尽心尽职,恭送皇上。”
当磐若抬起头时,高坐上已是空空如也。流璃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先生,皇上已经走了,请你随我去为你准备的侧殿吧。如果需要什么,尽数告诉洒家,都是为皇上办事,大家还是配合点日子才好过。”磐若无声地站了起来,流璃满脸笑容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皇家做事,果然是面面俱到的。几天之内,磐若毫不费力地便烧制出了几只粉色的镇魂瓶。磐若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必是有不少人在监视着的,尽管平日在他的院落里只有寥寥数位宫人在远处伺候着。而自己烧制镇魂瓶的所有材料和步骤都是一项项严格地被人记录着的,原本私藏的秘密,也变成了皇家的秘密。然而,磐若依旧能够用障眼术私藏一些小动作。最重要的是,磐若在这批瓶子的釉质和土胚里都加上了自己的鲜血,因而出现了成品上那温润如落日余晖的粉红之色。
听到这里,隋牧问:“你难道是在睡眠之中离魂,去差使那些皇城的军士建造了你的小世界?”
磐若端起了隋牧新斟上的美酒,深深地闻了一下,才说:“是啊。不过,我当时居住的院落被同道之人已经下了结界,就这么离魂,是离不开那里的。而我后来才知晓,施法之人,真是那位讨要烧瓶方子未果的同仁。”
隋牧追问道:“那么,你是如何回避的呢?靠这瓶子?”
磐若站起身走到‘锁胭脂’的面前,他的手指在瓶口处轻柔地划动着。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深沉起来:“是的。这就是在这‘锁胭脂’中加入我的鲜血的原因了,进入它,由它来引导我去往小世界的所在。不过我那时的时间有限,而一旦锁魂瓶烧制成功,流璃是会立刻将它送走的。于是,我只好寻找各种方法在完品上制造瑕疵,以拖延时间。好在那些军士的相助,小世界很快便建成了。”
隋牧问:“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留在你的那里了吗?”
磐若说:“那不过是另一个皇宫大内的所在,他们还如生前一般地忠于他们的职守。”
隋牧和铭怡对视了一下,才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不用问,也可以猜出他们效忠的是谁了。”
磐若只是清风拂云地笑了一下,便继续说了下去:“然而,‘锁胭脂’最终还是完成了,那位集宠爱为一身的妃子也在子夜时分香消玉殒了。当我将她的魂魄留在了瓶中的芙蓉花上之后,她便如画中像一样健康鲜活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隋牧问:“后来呢?她真的和皇帝恩爱如初了?”
磐若坐回了隋牧的对面,他看了看月色,然后才一脸不屑地说:“怎么可能?已过往之人,本该阴阳相隔。强行留在人间,阳气伤阴,是非常地痛苦的经历。而阴气伤阳,近者早衰,注定是个双败的局面。”
隋牧再问:“那么,他们怎么对待你的?”
磐若冷笑了一下,才说:“自然是要封口的。不过,他们没有预见到的是,最后那个在妃子寝殿里施法的,不过是我的元神。我的肉身,早已化作了这‘锁胭脂’的一部分了。这样,更加强化了每个‘锁胭脂’与小世界的联系,让我可以在它们之间随意来往。虽然那位同道出手相助,在他们准备对我下手之时,我还是安然地避入了‘锁胭脂’。那之后,最终将依附到其上的所有香魂都一一带去我的小世界里。我的同道虽然从宫人的记录中窥知了‘锁胭脂’的烧制步骤,却终因细节不完善,无法成功。”
说到这里,磐若不无感概地说:“少主大概会好奇,那些嫔妃的魂魄能否在我那里毫无怨念地存在下去。这些生前为了一个男人的眷宠拼得你死我活的女人们,死后更是看不透人际中的纠结、争斗后的隐伤,舍不得她们曾经的精彩、恩宠跋扈的岁月,舍不得居高时的虚荣、得意处的掌声。所以,在我的小世界里,她们继续着生前的那些戏码。少主大概觉得会很可笑,但是,这恰恰是支持着她们存在的信念。”
隋牧点点头,问:“如果,这‘锁胭脂’破了,会如何?你的世界会崩溃吗?”
磐若呵呵笑了几声,然后说:“当然不会的。我刚刚说了,‘锁胭脂’不过是我的小世界和外面世界联系的一个媒介或者门户。如果没有了这门户,自然是不会再有香魂进入我的世界,我也从此与这里完全地决绝。不过,目前看来,大部分的‘锁胭脂’还保存完好。那位同道用它也做了不少逆天添命的事情,我估计,他也早已经在东舟那里被绳之于法了吧?”
隋牧用白皙的纤手支着下颌说:“说了这么多,你还怀念这个世界吗?”
隋牧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将背倚靠到身边的铭怡怀中:“这该是今晚听到的最离奇的怪事了,这会儿酒劲已经上头,明早该要分不清是梦还是真了。”
铭怡低头看着隋牧已经变得迷离的双眼说:“分不清便分不清罢,你看,我都不纠结他违背天理的过错了。”
隋牧用含糊的声音说:“得过且过吧,在夹缝中生存,也挺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