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先生,”蔡化又随着走了一阵,却无心于大明湖的美景,在他眼里,马鸣不过是个粗鲁的汉子,此时却跟着詹仰贤点头附和似乎很懂行的样子极其可笑——他跟他们来可不是为了看风景的,此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您不是说今日要向我们引见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么?我们已经围着这湖走了两圈了。”
徐轩成给了应青木调动二十万大军的权力,自然是向泰丰帝讨了旨意,任命应青木为钦差大臣。
“不急,”詹仰贤微微一笑,“凤栖可是个大忙人,想必又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吧。横竖这大明湖的景色极美,我们再走一圈。”
蔡化气结,然而左右看看,昔日的盟友都早已成为人家的应声虫,他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心里暗暗腹诽着,再走一圈叫你这读书人的身子骨招架不住倒在这里!
又不紧不慢游玩半圈,各人觉得也有些疲惫了,捡了处视野好的地方,预备着叫人张罗桌椅坐下歇息——他们的小厮随身带的也都是这些——“根柱!拿凳子来!人呢人呢!”
“墨鱼儿!”詹仰贤也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应答,狐疑道:“这几个猴崽子跑到哪里去了——”
“先生小心!”虬髯大汉发狂也似地喊了一声,身子一偏招呼过去,眉眼间净是怒意:“张宁,你干什么!”
詹仰贤趁着此时跑出去足有十丈远,慢慢方才停下,靠着栏杆歇气,眼中惊疑不定。
张宁是那年轻人。他原本在詹仰贤身后出手成爪,向詹仰贤后脖颈抓去,给马鸣一撞,“蹬蹬”后退了三步,气血翻涌之下,脸涨得通红,却不答话,只是一个闪身又向詹仰贤扑过去。虬髯大汉一心护着詹仰贤,虽然不解,却也是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两人顿时战在一处。蔡化犹豫一番,想着毕竟都曾经是兄弟,也一咬牙便冲进去,硬扛着两人攻击想要将两人拉开,三人混作一团,打得倒也难舍难分。
“穰苴,停手。”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张宁听见这个声音,毫不犹豫地停了手便飞身向后退了数步,马鸣还要追时,却给蔡化死死拉住,他发狂般咆哮了一句:“张宁,先生对你我恩重如山,你这是要干什么!无耻小人!”
张宁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却向原先那个说话的人身边走了几步。
马鸣和蔡化也转过脸去看,包括已经逃开的詹仰贤。
来者面如冠玉,眼似寒星,笑容温润淡漠,举止之间气定神闲,胯下一匹浑身雪练也似的骏马。马鸣和蔡化并不认得,然而詹仰贤的心突兀地沉了下去。
“詹大人对你们恩重如山,”那人脸上带着笑,轻声喃喃重复了一遍马鸣的话,“好一个恩重如山。”
“难道不是?”马鸣眼中几欲出火,死死盯着张宁,“多年前你一家老小被人灭了满门,我妻子儿女被人掳去不知下落,走投无路之际,若不是先生施恩,你我岂有命在!”
张宁听闻此言,面上终于有一丝动容,却不是羞愧之色而是激愤,他向前走了两步出口欲言,却被身边的人阻止了。
“大人,我留一个人给你,你说好不好?”他微微从马上俯身,面上笑容不变,温润淡漠,静静地看着——詹仰贤。
詹仰贤的大脑飞速旋转,面上勉强扯出平静的笑。
“凤栖,你在搞些什么呀?连我都看不出来,呵,看来我的眼光确实不错……”
马上的人,正是应青木。
“大人,”应青木直起腰,“我最后,称呼您一声,大人。”
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几百名士兵鬼魅一般出现,围聚在应青木身边,神情肃然,一语不发。
“二十万大军,全都只作威胁用处,也有些浪费呢。这几百人出战,虽然不多……聊胜于无吧。”
马鸣和蔡化已经完全呆滞,而张宁浑身紧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两人。
“詹仰贤!”蔡化想到带来的几个随身侍从,虽然不多,却都是多年的兄弟,不由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不用大人向你解释,”应青木笑笑,冷冷瞥了詹仰贤一眼,“他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呢。”说着,他又想了想,面上笑得愈发开心,“对了,廖文,何文昌那几个人,都已经被我杀了……可惜,几位将军吵着要过过瘾的,你们的人却太少了,不够数啊。”
蔡化只觉得心神俱裂:“你是什么人?”
应青木似乎已经懒得再废话,挥一挥手,几百名士兵中,站在中间两排的都举起了弓箭。
“我是朝廷的钦差,最后告诉你吧。”
马鸣见到那些弓箭手的时候便知道大事不妙,闪电般往詹仰贤冲了过去,铁塔一般的身躯将詹仰贤紧紧护住。
“放箭!”
马鸣一声闷声,脑袋软软垂了下去。
那边传来惨叫之声,想来蔡化也已经遭了毒手。詹仰贤被马鸣一扑,身子跪倒在地,正好盯着马鸣,看着这汉子软倒,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应青木轻轻笑了一声,跳下马,慢慢地走过去。
“大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是他的恩人之前,却也是他的仇人。”
“他的妻子儿女,是你派人杀死的……如果他知道了,大概会比张宁更加恨你吧?”
“我给你留下一个人,大人,你觉得好吗?”
詹仰贤把马鸣轻轻推开,静静站了起来。
“凤栖,我果然低估了你。”
应青木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他决定给这个人——这个他叫了很多年“大人”的人,最后的尊重。
“不错,包括杜丫头,包括马鸣和张宁,还有……他们的恩人是我,他们的仇人,也是我。我没想过,你居然会知道。”
“从大人你手下的人去永宁叫我回来的手法,我就已经明白很多事情了。”
“……是啊,你一直很聪明。而且你很早就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恩怨情仇,你从来就不会看得多么重要。如果不是杜丫头,我恐怕早在上回西北战报的那次,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应青木顿一顿。
“这一回,涵煦她不在这里。”
詹仰贤却笑了,眼眸里没有一丝惧意。
“可是,凤栖,我不会死的。”
“是吗?”
应青木毫不示弱地望着詹仰贤的眼睛。
这两个在《梧桐锁》里最优秀,最机谋百出的男人,终于对彼此撕破脸上那层无害的面具,开始他们权力舞台上,妙到毫巅、风云迭起的争夺战。
他们的脸色都平静而自信,他们深沉的眼眸里藏着深不可测的机谋变幻。
应青木自信是因为他的几百名士兵和弓箭手,而詹仰贤呢?
“应青木!”
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你不能动他!”
细密的雨终于是下了起来,伴着簌簌的风,带着萧瑟的凉意。这是裕和帝二十四年的场秋雨。正是子夜时分,乌云遮月,黑夜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前国子监祭酒右春坊右谕德詹府,现刑部郎中应府。
东厢房的屋顶现出一道鬼魅般的影子,在夜色的掩饰下,那道身影在屋顶上跳跃了几下,很快到达了西面厢房的顶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慢慢揭开屋顶上的瓦盖,查探了一番屋内的情况之后,把瓦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然后轻轻跳了下来。
西厢房是应青木所住的地方然而他如今并不在京城,他所住的这间屋子也就自然空闲了下来。应夫人常年卧病在床,因此住在东厢房,其他女眷包括杜涵煦也是一样。
这潜入应府的人无疑藏得极好,应府里偶尔巡行的几个仆人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这人又四下望了望,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极快地打开了西厢房的房门,身形一闪便隐了进去。
而他进入房内不久,或许是巧合,东面的一间小屋里,忽然亮起了光。
“姑娘怎么不歇息?”服侍的丫鬟本来已经睡熟了,觉得眼面前有些光亮,睁眼看的时候才发现涵煦正剪烛花,忙忙地爬起来,一边问着,一边从涵煦手里把剪子夺过来。
“不知怎的睡不安。”涵煦有些抱歉地冲她笑笑,随手从架子上取了本书下来。
“姑娘别太担心,爷说了定会赶得上回来过中秋的。”小丫鬟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剪毕烛花,又去检查了下门窗,然后提壶倒了杯茶奉上了。
涵煦接了茶,并不急着喝,只若有所思地捧着茶碗:“但愿如此吧。只是我总也觉得……”
“呀!”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瘆人的惨叫,涵煦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茶盅往旁边一放,便站了起来,整个人竟然莫名地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外边传来这一声惨叫后并不是没了动静,隐隐听见应府的护院的喝问声。
小丫鬟也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问:“姑娘,要不要我出去看看?”
涵煦默默地摇了摇头。听见护院的声音,她心里先是微微松了口气,接着却身上一冷,莫名感到更大的危机传来。
“把蜡烛吹灭,然后你就睡下吧,什么都不许问,也不许听不许看。”涵煦轻声吩咐,等到烛火灭了,她才小心翼翼移到门边去,将门轻轻打开一道缝。
凭着和天下的空乘派的关系,应府的护院也算武林中流的高手,此刻,三名护院正与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对峙。三个人的脸上,却全都露出极为凝重的表情。
“阁下闯进这府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三名护院为首的那一名老者,面容平和,双目炯炯,语气放得缓慢,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说句实话,他不能算是护院,谁也请不起这样的护院——他是涵煦的小师叔,名叫袁浩天,为了保护涵煦才下山来,平时隐藏得巧妙,因此别人才只当他是个护院。另外那两名中年男子是他的弟子,倒不算是多么出色的高手了,毕竟,对于空乘派来说,涵煦也算不上是多么重要。
黑衣人不答话,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袁浩天浑身绷紧,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他既不知道眼前黑衣人的来历和目的,就不得不担心周围会不会有其他人的偷袭。眼前这人能够不被自己发现偷偷潜入,武功也必然不弱。
黑衣人动了,出手迅疾快如闪电。
袁浩天只觉眼前劲风一闪,他心中不由一惊,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向右一侧身,躲开之后才见那黑衣人手中白光一闪。袁浩天知道那一定是极为厉害的兵器,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涵煦眸光一凝,忽然推门而出。
这时候袁浩天已经反应过来,也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宝剑。他拔剑的速度极快,出剑的速度也极快,好似根本没有犹豫一般,一瞬间已经点出了无数个剑花。他面前的黑衣人只能感觉到滔天的气势压迫,却似乎根本无法应对袁浩天的剑也根本无法退离。
然而涵煦推门而出,袁浩天立即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一时分心之下,剑势凌厉之气锐减,黑衣人趁此机会,疾退了三步,堪堪避开宝剑锋芒。
“丫头,你快回去!”袁浩天微微收敛了气势,焦急地喝道。
那两名中年男子武功并不高,根本帮不上袁浩天的忙,袁浩天也颇忌讳以多欺少——这时候便趁机退到涵煦身边去,一左一右保护。
黑衣人也瞥见了涵煦的存在,然而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忌讳的东西,一时间脚下竟是方寸大乱,袁浩天虽有分心,却并不像他那么严重,因此宝剑趁机便攻了上来。黑衣人混乱之下,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倒,避开了剑锋,却让胸前命门大开,袁浩天手腕一翻,剑顺势向下——
“嗤——”那一剑穿胸而过,黑衣人剧烈地咳嗽了几下,袁浩天大喜,也顾不上提醒涵煦躲开,手腕连抖,眼看直取黑衣人咽喉。
涵煦只觉心头莫名一震。
黑衣人中了一剑,此刻却似乎是冷静了下来,见躲不开袁浩天的剑,也并不急着躲了。只见他把头低了一低,霎时间一根弩箭竟从他背后飞出,直往袁浩天飞去。袁浩天略略吃了一惊,手上宝剑微微一震,竟被阻挡了半刻——此时黑衣人毫不犹豫抬起手,几根极为细小的小箭从袖中飞出,直奔袁浩天的面门,而此刻袁浩天的宝剑正是被那弩箭阻隔。袁浩天只好低了低头,让过三根,口中又恰恰衔住一根——这一来他竟是大惊失色,急忙吐掉口中的小小袖箭,怒视黑衣人道:“有毒?”
黑衣人不答话,只是咳嗽又猛烈几分,嫣红的血从他捂住嘴的指缝间流下,然而他似乎是古怪地笑了一声,便飞身而起。袁浩天此刻只能坐下来逼毒,两名中年男子护持于涵煦身侧,竟是都不敢去追击那黑衣人,生生让他逃离。
涵煦方才推门而出,逢此场面却是丝毫不敢出身,这时看那黑衣人逃走,才急急忙忙跑到袁浩天的身边:“师叔,你有没有事?那是什么毒?”
袁浩天武功极高,袖箭中的毒分量又是微小的,他坐下运功不久,便已经将毒素逼出,只是有些虚弱而已。听见涵煦的问话,便睁开眼勉强笑笑:“已经没事了。那黑衣人中了我一剑还能如此冷静,用暗器伤我,倒是个好手,只是我方才那一剑他竟未曾躲开……现在定然已经是身受重创,可惜还是逃了。你快去看看,西厢房可有少什么东西?”
涵煦见袁浩天还能说上这许多话,知道他确实没什么大碍,便听话地去了西厢房,只是心中古怪的震动却久久不能消散,让她十分不适。
“师叔,没有少什么东西。”
袁浩天皱了皱眉:“那他来这里做什么?凤栖已经离开京城很久,西厢房内久无人居住,他不是来找东西的,是来找什么的?”
涵煦想了想,摇了摇头。
然而,心中某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这应府,曾经是……詹府。
秋雨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