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如同屋内弥漫的熏香,飘忽着将他牢牢的包裹。
那年,我十三岁。
在高高的城墙下,娘亲来给爹爹、哥哥和我送行。娘亲那时的表情很怪,眉头分明皱的紧紧的,嘴角却又生硬的上扬着,像哭又像笑。
我骑着爹爹送我的枣红色的小马,跟在哥哥身旁,挺着胸膛跨过厚重的城门。恍惚间,好像听到娘亲抽泣的声音,我急忙回头寻找,娘的身影却早已隐遁在人海中,了无踪迹。
我突然有些慌了,鼻子酸酸的,不知所措。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抚在了我的肩上。我抬头看去,就见到了哥哥,还有朝阳在他身后为他的身影镀上的一层淡淡的光边。他刚毅的嘴角上扬着,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我,柔声道:“不怕的,有哥哥在。”
“恩,茗儿不怕的。”我紧紧的攥住了他的大手,狠狠的点了点头。
哥哥灿然一笑,那笑容和晨光一起,将我的视线扰乱上一层繁复的灿烂。
哥哥骑着棕色的大马,乌黑的铠甲昂扬的罩在他的身上,未出鞘的佩剑静默于他的腰间,凝出一股深沉的气势。周围的士兵们看到哥哥的时候,眼中都流露出一种欣羡的神色。他们并不知道哥哥和我是主帅的儿子,但哥哥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们在心中产生一种不可小视的念头。我崇拜的望着哥哥,总有一天,我也能像哥哥一样。我的心中这么想着。
大军疾奔塞北,轻车简从。
连日奔波的疲惫早已把我未长成的身体颠簸的不成样子,双手被缰绳磨起了一层泡,大腿内侧也被硬硬的马鞍蹭破了好几层皮。路上的我总是被落在后面,这时哥哥就会驱马停下。等我到了他身前,他就会柔柔的问我,“茗儿累了,和哥哥骑一匹马吧。”
哥哥是石头,可是这块石头在我面前总是会融化成深深的柔情。
每当哥哥这么问我的时候,我都会嘟起嘴,昂起头,“硬气”的回一句:“我才不累。”之后便打马向前,赶上大部队的步伐。
这时,哥哥都会咧嘴笑笑,然后便静静的跟在我的身后。
行军的路很长,又有烈日高照,又有冷雨倾盆。我咬着牙看向前方,一步一步的前行。
黑夜里,一阵惊雷闪过,我受了风寒的身体不自主的颤了颤。恍惚间,哥哥的一只手抚在我的额头,另一只手将我的小手抓起,柔声道:“不怕的,有哥哥在。”
我撒娇似的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沉沉的睡去。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大军终于到了雁门关。
将士们来不及休息就急急的将关上的守卫换下。前两日,胡人刚来袭边,关上的将士们刚刚打过一场硬仗就要继续在关上巡视,早已疲惫不堪。
我好奇的打量被替换下来的守军,他们身上的铠甲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佩刀上都染着一种异样的黑红色,那气味让人作呕。他们的脸都黑黑黄黄的,眼睛中充斥着诡异的血红。他们拖着身体走到营中便僵直的倒下睡去,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多时,一片营地竟像极了乱葬岗。压抑着,没有任何声音。
风中传来马嘶声,我寻声望去,正看到身着软甲的爹爹牵着马走向这边。士兵们都齐齐跪下,当然,指其中也包括哥哥和我。我看到爹爹的靴子在我眼前走过,停也未停。
爹爹轻轻的叹了一声,对身后的副官道:“派两营人马在关上轮流换岗,再抽出两营修补防御工事。再派一营,将百里内坚壁清野,每十里设一处卡哨。清点余兵,联络斥候。传令下去,除每日操练外,没事的都给我在营里睡觉,在关中胡乱走动者,军法论处。”
那副官肃然领命,退了下去。
爹爹走后,我抬头看天。关外的云层厚厚的,好像想要吞噬什么。
入夜后,冷风中混着塞北独有的凄凉。
早早的吃过饭,我和哥哥躺在一个帐篷里。我抓着哥哥的手沉沉睡去,梦到了娘亲,她甜甜的笑着,手中端着一碗银耳粥,唤我来吃。
帐外嘈杂的声响肆意的将我的梦撕的支离破碎,我恍惚的睁开眼,看到哥哥从帐外钻进来,肃然道:“鞑子夜里突袭,茗儿,快跟我出去。”
睡觉的时候并未脱去周身铠甲,就是为了防备敌军偷袭。我一把抓起身边的佩剑,疾步跟了哥哥出帐。
混沌的黑甲们和着噼里啪啦的火把在眼前晃动着,呼啸着的冷风将城楼上的厮杀声传至耳旁。一个骑着白马、手中执鞭的人不断的高声发令,安排着整营士兵的去处。
哥哥将一伍的人聚到一起,手按腰间佩剑,以飞快的速度瞥过每一个人,道:“随我上城楼。”
我们一行五人便急急忙忙的向城楼上奔去,剑吼马嘶的声音在周围充斥着,高耸的城楼上被火把映的宛如白昼。
刚刚登上城楼的那一瞬,我惊呆了。尸体、散落的箭矢与刀剑,都被血色侵染着。我分明看到地上的血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将一切可触及之物都镀上一层赤红色。我怔怔的看着它流淌到我的脚边,用它那狰狞可怖的面孔瞬间侵上了我的靴子。
哥哥意识到我的恍惚,拍了拍我的肩,我喘息着惊醒,愣愣的看向前方。我突然看到爹爹,墨绿色的铠甲如同千年不曾改变的磐石硬生生的在城楼上扎根,塞北的风灌满了他赤红色的披风,腰间的利剑被他紧紧的握在手上。他的目光坚定的望向前往,那眸子里充斥着庄严与镇定,隐隐的,还有一种嗜血的狂热。他时不时的向两旁的人低语,之后那人便躬身一拜,领命而去。
风声猎猎,吹得火光不断的飘摇,所有人的身影都随着光芒飘荡着,只有他,爹爹,一动不动的仿似是超越了万物的存在。看着他,心中便一片清明。
马嘶、龙吟、还有,人们撕心裂肺的叫喊。
城楼下的敌人如同火龙一般。胡人作战时的嗜血与残暴是惊人的,高耸的云梯与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袭来,昏暗的月色映不出他们的面庞,只能找出一层残忍的血色。
流矢飞舞,剑芒破空。带去生命,留下赤红。
点了火的箭矢瞬间发出,射中了一个快要爬上城楼的敌人。他狂啸一声,一把掰断了胸口的箭。他猛地抬头,望向射箭之人,野兽一样的飞快向上爬去。射箭的人一惊,慌得倒退了几步。胸口已有致命伤的胡人竟爬了上来,他双目充血,看着射中他的人咧嘴一笑,那肆虐的笑意仿佛是野兽看到了唾手可得的猎物。看到胡人的样子,射箭之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五官抽搐到了一起,他的眼神惊恐的仿佛瞥见了地狱的一角。那胡人双目中凶光大盛,飞快的扑向他。除了恐惧,风中已经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那个射箭的人没有死。哥哥的剑救了他的性命。那胡人的头颅已经被利刃切下,喷洒出的血迹洒了哥哥一身。
那狞睁着双目的头颅咕噜咕噜的滚到我的脚下,哥哥回过头来,他的半边脸已经都浸在了血中。空气中到处弥漫这一种烧焦的味道,我晃晃乎乎的意识到,那是人肉烧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