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玉把梳成了时兴样式的长发披散下来,摘下合乎六品女官身份的一对细银簪子和一只宝蓝色镶玛瑙偏凤,拿出做二等宫女时戴着的镀金斜钗,挽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堕马髻。取下了皇后娘娘新近赏赐白玉手镯,把自己完全打扮成了一个不名一文的小宫女,出去听小宫女们说话。这时候,不会只有那么几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的。
果然出门不久,就有扎堆的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如麻雀一般地吵闹着。没有什么关于她的啊,甄玉扫兴地走了。
这时候,却出现了几句关于她的。
小宫女甲:“现在那个叫甄玉的司衣司新掌衣肯定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小宫女乙:“怎么会。掌衣在我们眼里,是六品,是天大的官,二十五岁出宫的时候都爬不到的位置。可是,这后宫这么大,比她位份高的,数也数不清。且不说那些顶上的姑姑嬷嬷、总管太监,就是那些娘娘小主,七品八品的也能对她吆五喝六。谁在意这一个小掌衣啊?”
小宫女丙:“我不信。”这时她看到甄玉走过去,看穿着打扮,是个没品级的,便将甄玉叫住,“哎,姐姐,烦请稍微停一下。劳动你一时半会儿,问个几句话。”
甄玉看那小宫女言辞之间虽然没有冲撞之意,却也没有对于上级应有的恭敬,猜想她们是不知道她身份的,就走了过去,笑道:“有何贵干啊?”
小宫女丙忙问道:“姐姐,你可知道司衣司的新掌衣?”
甄玉可不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她装作不解地问道:“不知道啊?这样子在上级背后说三道四,得小心隔墙有耳吧?”
小宫女乙轻蔑地瞥了两个姐妹一眼,小宫女丙倒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笑着说:“切,你不知道,她啊!”
小宫女甲附和道:“就是就是,现在我们这些做宫女的,谁不知道甄姐姐的大名!那双绣花鞋--我听别人说,是下了迷情的香料,勾引得皇上在皇后娘娘那儿过了许多夜,皇后娘娘才那么喜欢。”
甄玉震惊了:一传十,十传百怎么被传成了这副样子?不过她还是镇定地掩饰住了惊讶的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那种东西,在宫里面不是明令禁止的吗?”
小宫女甲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位姐姐也真是太规规矩矩了,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但她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冲撞一个完全陌生的宫女,只是说道:“再怎么明令禁止,这一来,皇上不知道;二来,就算事情被捅出去了,皇后娘娘又怎么可能愿意承认?底下的姑姑嬷嬷,个个都在深宫里混迹了几十年,这种小事儿,随便耍个小手段就过去了,当然不会处罚她。是不是不许用,又有什么关系呀!姐姐,你说是不是?”
甄玉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这么说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我还有事情,少陪了。”
小宫女乙笑着说:“姐姐哪里话,既然是有事在身,我们又怎么好耽搁。”
说话间,甄玉赶紧走了。现在这群麻雀般的无聊女孩子怎么把她说成了这样一个人?不过,她居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学会调香了呐,真是一件好开心的事情喔!
不过,外面说成什么样子,哪怕是说她头顶上有两只顶死过人的牛角,她都不在意的。现在,她想要的是晋升,既然她晋升了,目标也就达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没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之前,她还害怕来着,现在听到了,反而没什么感受。六品女官和二品宫女相比,总是女官的身份高一些,身份越高,机会就相对越多。
华丽的宫室之内,幽幽的檀香气从鎏金香炉中一缕缕地流溢出来。皇后斜靠在一张上品黄花梨木制成的贵妃榻上,静静地思考着未来。皇后的位分,有绝对的权威和尊严,却比不上几个出身微贱的小狐狸精一句娇嗔能讨皇上的喜欢。那双鞋子,虽然留住了皇上几天时间,却留不住更久。
这时,她陪嫁的一位老姑姑猜透了主子的心思,向皇后建议道:“或许,娘娘应该再让上次那个叫甄玉的姑娘,做件什么衣服?”
第二天,皇后宫里的一个老嬷嬷到司衣司来,找到了新晋掌衣甄玉。她传达了皇后的命令:让司衣司为皇上制作一件新的龙袍,做好之后,由掌衣亲自送去给皇上换。话音一落,老嬷嬷就离开了,没有留给司衣司众人多说一句的机会。
看着这位老嬷嬷来去匆匆,司衣司的宫女们都一心怀疑是出了什么事情,唯有甄玉心里踏实的很,不仅不疑心,还暗暗地觉得兴奋:如果把这件龙袍做得足够好,她和她背后的司衣司都会获得赏识;见到了皇上,说不定皇上就会对她感兴趣。这么想来,她可真是像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中的泰门那样,属于命运女神微笑着用象牙般洁白的玉手召来的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之一了。
将需要的料子全部清点完毕之后,甄玉暂时放了司衣司的宫女们离开。明天,开始做这件龙袍,希望手下的这些姑娘们好好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吧。
司衣司众人都离开之后,甄玉留下来检查了一下各项事务,锁好了门就离开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很累,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蜷缩在陈设精致的屋子里,背靠着墙角。很明显,她的思绪混乱了,她想起了前世的时光。那一段日子里她的名字还叫作苏周……
那段时间,她真是养尊处优,毫不费心就可以过着精致的生活。不过,她不是那种追求平静生活的普通女性,也不太喜欢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如果不是生活在这样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里面,她或许会成为一个比三毛更加伟大的旅行文学女作家。甄玉天生是旅行者,不是游客。游客在出发的时候,就开始想着回家;在她踏上旅途之后,一定是已经做好不回家的准备了的。
现在,她总算有机会,踏上了一条不回家的旅行之路。这是一次奇怪的旅行,没有回家的路,想逃离却又无法逃离。在真正踏上路途之后,才发现事实是有多么可怕,真相是有多么残忍。或许是这次“旅行”根本没有去到她的目的地,或许她本来对“在路上”的憧憬就是一种叶公好龙的心态。总之,甄玉,或者称为苏周,现在好想回家啊……
耳畔仿佛响起了前世欢笑的声音。那样的欢笑,在宫里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她新晋六品女官,恃宠而骄,就连仪态都不知道了;若是在晋升之前就更要命,连露齿而笑都会被教引嬷嬷训斥的。
果然啊,人生在世,不能太贪婪。前一世,苏周渴望离开家庭独自在世界上寻找自己的立锥之地;现一世,甄玉希望拥有足够的权利去我行我素,自由随风。前一世,她在自己的家族中可以呼风唤雨,完全不用听从其他人的意见;现一世,她生活在女性没有独立人格的时代,却完全摆脱了家族束缚。作为一个彻底独立的女人,甄玉,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后,现在渴望回到曾经,曾经又期望过现在。人啊,这种动物可真是可怕。贪心不足蛇吞象,难怪那些写恐怖小说的人都说什么“人比鬼可怕,因为看不透人心”这种话,以前觉得乱七八糟的,现在总算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智慧。
在这样,在不断滚过的念头轰炸下,甄玉到底还是睡着了。毕竟她不是那些高僧大德,可以达到肉体与灵魂完全分离的境界。说到底,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啊。
明天,还有新的挑战--制作龙袍。既要出类拔萃,又要合乎规矩,真心好难啊!
第二天清晨,甄玉醒了。她又开始怀念前世的赵睿,尽管她早已不是苏周。这一夜,对她来说太短了些,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梦到他。
时间还早得很,她取出纸笔,墨汁是已经磨好,随时待命的,用潦草的字迹匆匆地写下满纸小楷:我想和你一起去巴黎,在爱墙脚下朗读311种语言的“我爱你”,在在巴黎圣母院祈祷我们两个人的美好未来,在埃菲尔铁塔吹一阵世界花都的凉风,在塞纳河畔小酌一杯波尔多的霞多丽。迪斯尼乐园的过山车上,你会不会安慰我的尖叫?
写完之后,她赶紧将纸张揉得面目全非,来防止别人发现,说她胡言乱语,趁机报个“失心疯”之类的病名上去。她可是思维敏捷,精神正常的健康人啊。
扔掉纸团,她又拿了一张新的纸出来,继续写道:我想和你一起去罗马,就让真理之口检验每一句绵绵情话的真实性,就让梵蒂冈教堂的穹顶见证我们的爱情,就让以甜美闻名的意式冰激凌在我甜蜜的心面前自惭形秽,就让全世界最大的一幅镶拼玻璃映照我的脸庞。那时的我,一定会比你想象中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