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侧卧在榻上,熹妃亲自将裹着明黄绸巾的大迎枕垫在他背后,好让他靠得舒服些。御帐里极是暖和,皇帝只穿着件寻常的蓝色八团彩云金龙妆花纱绉袍,这几日奔波劳顿,不免疲乏,午觉起来,又觉得有些头晕眩目。熹妃忙宣了太医前来诊脉。
傅恒带着一行人行至御帐,因御前不能佩刀,方卸了刀交给近卫,见苏培盛正候在帐外,见他们来,远远行了一礼,方道:“李太医正在里面给万岁爷请脉,请诸位阿哥格格稍候片刻。”
众人本都说说笑笑,一听苏培盛所说,不由面露忧色。清欢忙问:“苏谙达,皇阿玛病了吗?”
话音刚落,就听熹妃在帐里吩咐道:“苏培盛。”苏培盛来不及给清欢回话,便忙掀了帘进去。过了片刻工夫,便亲自送了太医出来。弘时和弘历忙拦了太医询问皇帝的病情。
小太监还未来得及通报,清欢便已经扑了进去,见皇帝卧在榻上,便一下子跪在榻前的毡毯上,已经有些眼泪汪汪:“皇阿玛,您怎么了?”
皇上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他的手心亦有一层厚厚的茧,像是一道粗糙的树皮,他的笑里却满是心疼与慈爱,只道:“无妨无妨。”
熹妃亲自掺了清欢起来,笑道:“小六你就别担心了,你皇阿玛洪福齐天,不过是劳累过度,吃些药调理调理定能龙体康健。”
这时其他人亦都进了帐子,向皇帝请了安,弘时方问:“皇阿玛感觉如何?”
皇帝掀开毯子起身,清欢忙蹲下身子亲自替皇帝套上靴子,扶他坐在软榻上。皇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朕不过是吃一剂药,你们倒真把朕当成病人了。”
弘历道:“皇阿玛龙体康健,儿臣等方无后顾之忧。”
“知道你们个个都有孝心。”皇帝笑了笑,接过熹妃递上来的茶,慢慢地啜了一口,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道:“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你们几个倒真会享福。”
清欢听了,不由微微一怔,这首东坡先生的《浣溪沙》是她最会背的一首诗,亦是额娘最爱的一首诗,每次听了,都会想起小的时候额娘拉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浓黑的墨汁在极好的素绢上慢慢地印染开,先是一撇,再是一捺,然后是一横……她一边写还一边奶声奶气地背着:“斜风细雨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原以为那些往事自己早已忘记了,可如今不经意间提起,心中仍是不免一痛。
弘历听了,笑道:“皇阿玛说笑了,儿臣等不过是觉得郊外风景可人,又有傅莹妹妹亲自做的糕点,也就风雅了一回,哪能跟与东坡先生相较呢?”
皇帝笑着道:“被你这么一说,朕倒真觉着饿了。”
熹妃瞧了一眼傅莹,便对皇帝说道:“傅莹这孩子糕点做得极是不错,上一次拿到我宫里的芙蓉糕,小六爱吃极了。对不对,小六?”一语问完,却迟迟等不来清欢答话,熹妃疑惑地扭过头看她,见她眼皮微垂,纤长浓密的睫毛遮在眼底,看不清眼中的神色,脸色却有一丝苍白,仿佛是伤心失神,不禁疑惑地叫道:“小六?”
清欢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失措。
弘时在一旁笑道:“许是刚刚练箭太用功,累得傻了。熹娘娘问你点心可否好吃?”
清欢连忙笑道:“好吃好吃。傅姐姐心灵手巧,做出来的糕点比御膳房的都要好吃呢。”
傅莹忙起身施了一礼道:“格格谬赞了,臣女雕虫小技,哪敢与御膳房相较?”
熹妃问道:“皇上可想一试?”
皇帝笑着瞧着清欢:“清欢连这海口都夸下了,朕哪能不试一试?错过了岂不得后悔?”
傅莹忙道:“那臣女下去准备。”说着便带了秋桐退出帐去。
皇帝又端起茶杯,并未喝茶,只是一手握着那精致的素面淡黄色琉璃茶盖,轻轻地嗅着茶香,许久才道:“今儿个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里,有一道是西域采办的大臣递上来的。说是进贡了几匹西域的汗血宝马,让人刚好送了过来。你们三个也去瞧瞧。”
清欢知道,虽然皇帝此刻在南苑行围,但大小政事他势必躬亲。每日都有八百里加急从京城开至此处,每二十里设以驿站,驿夫每到一站,方换上快马,片刻不敢耽搁。行至围场之外,远远地就喊着“八百里加急”,一路黄尘滚滚,飞驰而至,马上人影一晃,翻身跳下马后,大喝:“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每一道急诏,每一封奏折,竟也能从几千里外的京城遥遥地送来。
弘时、弘历和毓宁应声去了,霁月方起身道:“皇阿玛,容儿臣先去更衣。”便带着木果也退了出去。
清欢见就剩了自己一人,也想寻个由头出去,心中一个念头还未转完,便听皇帝问道:“你箭学得怎么样了?”
她嘟着一张嘴,像是有满腹的委屈似的,道:“拉弓射箭是男人的事情,清欢可学不来。”
皇帝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说,却仍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扭头对熹妃道:“你瞧瞧她,当初是她自己执意要学拉弓射箭的,朕不是没劝过,可她偏不听。如今倒像是朕给了她这委屈受似的。”
熹妃也禁不住用帕子掩了嘴笑起来。
清欢将袖子一捋,将手掌摊开来,道:“皇阿玛,您瞧瞧。”
皇帝一瞧,果真吓了一跳。见她右手指腹上被深深勒出了几道血痕,双手的手掌上也有两道青色勒痕。她本来就生得肤若凝脂,被那伤痕一衬,更显得触目惊心。皇帝不禁心疼起来,脸一沉,问道:“手掌上的伤哪儿来的?”
清欢瞧了一眼,大喇喇地比划着:“骑马的时候缰绳勒的。”
熹妃忙命林溪去帐里取活血化瘀的药来。
皇帝摇了摇头,道:“你看你,哪里像个女孩子?也不知是像了谁……”话音未落,他自己倒先沉默了。清欢怔怔地瞧了他一眼,见他眼里满是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