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你在晃神。”没瞧她,颔首在一片瓶瓶罐罐中忙碌。知言小心的检查银称上的刻度,极致精细。
到底不如在宝儿面前那般放心,云歌一点就醒,沉默的玩着手指未出声。
有些人,长着单纯的容颜,偏偏瞧不出半点神思。这样的人江湖上比比皆是,可这丫头偏偏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长着聪明相,反应也算机敏,脸却如白纸一张,什么心思都写得清清楚楚。
无声一乐。知言准备好了一切,却不着急动手。屋中的小火盆煨着通红的炭,上面,一盏精致的铜壶正咔咔的顶盖冒气儿。拿出一组袖珍青花茶具,他仔细的烫壶,沸水过盏,茶汤过了一遍倒掉,两遍倒掉,待第三遍,茶香满屋,茶汤如琥珀般红润盈透,才斟了满杯,递到云歌面前。
御门的每个人好似都有一项安静凝神的喜好,师父喜欢看书,六师兄喜欢吹笛,二师兄稍欠些文雅,但云歌再没见过劈柴比他还好的人,劈出的柴块一个个形状大小皆一样,宛如珍品。而三师兄,他泡茶的样子很宁静,眼睛下垂着,只盯着茶盏看,火盆盈盈的光印在里面,像天上的银河般璀璨。
只是不知,那样如画一般的人,会不会也似师父一样,指尖一动,眼睛不眨就陨落一条人命。
茶汤的苦涩润泽了舌尖,她低头瞧着火盆出神,想起师父那句沐歌既死了,你又凭什么活着。周身暖意尽散。
“云歌,你对师父和我们都有误解。”话音肯定,没有丝毫疑问。知言清空了茶壶,换了一种茶,手上不急不缓的又开始重复那些泡茶的工序。
“六师弟那日介绍的简单。想来,御门也不是一两句能言明。但你那日即看到了师父亲自动手,有些话,我不说,便会像种子一般在你心中生根发芽,待日后再解释,隔阂已生,为时已晚。”
猛地抬头,云歌指尖微颤,本以为那日她躲在树后,没人发现她在偷看。“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当时在场?”浅浅一笑,知言起身从竹筒中打了些新水,放在火盆上道:“自是因为当时我也在场。还有,在御门,没有什么事是师父不知道的。你以为御门大师兄外出只有咱们几个人?那你就错了,门内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各居其位,各司其职。只不过,无师父和自己主子的命令,他们皆不得露面。”
怎么可能?不相信的四处看了看。云歌细细回想自己每日必走的那段长廊,曲折回绕好几番,廊内的织灯也好,廊外的风景也罢,除了这些,她再没看见任何活物。
浅淡的眸对上云歌的,一淡然一炽烈,似水似火。知言凝视她的脸,嘴角微扬道:“不信?”指尖在及膝的矮桌上轻叩两下,知言身后立马多了四个身影,皆一身黑衣,现身片刻又突地消失不见。
手一抖,茶汤便洒了不少在袖上。云歌有些狼狈,有些恍惚,怀疑方才那一幕只是自己的幻觉。是幻觉么?如果不是呢?那整个御门还有多少她没照面的人存在?
原先在南宫,她听封夜说过,每个皇子身后都有自己的暗卫,用来完成一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任务。在宫中如此,她是可以理解的。那种每个人都带面具,习惯伪装的地方,明争暗斗频繁,暗卫也算是斗争的筹码。
江湖中又是为何?
“我不明白。”
“这其中纠葛太多,你一时很难明白。待你试炼功成,就能挑选自己的影卫,那时再明白也不迟。我只说一事,师父为何要取慕门主性命。你太容易被表象欺骗,以为她只是一介身陷情咒的孱弱女子,即使有错也罪不至死。却是不知,若那天师父晚一步相救,你可能已被转手给封夜的敌对,现身南宫沙场。”新水已沸,知言取水烫壶,腾腾的热气上升,云歌看不清重雾后他的表情,却仍觉得毛骨悚然。他说:“你只知战场将士流血搏斗,却不知史上要挟女子家眷胁迫主将的人有多少,而又有多少主将愿意为了这些放弃江山霸业。若你身在当场,被人一箭射死还好,若是杀你不得,你可有想过后果?”
茫茫摇头。云歌不敢想。
知言冷道:“军妓营便是你的归处。”
猛地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云歌死死的扶住椅边,即使这样,全身仍抖得厉害。
知言继续道:“你只见师父杀人,却不想他为何杀人。你只怕师父冷血决绝,却不知他是多么用心待你。那日叫我在院外等着接你,替你疗伤的时候是。你不来,命我去寻你亦是。一为解你耳后的蝶血蛊,二为传你内功心法,你服用涣心丹已有些日子,再不习魔教心法,必经脉尽断而亡。”
“我……”
“云歌,咱们御门,身含正邪两派。御门肩负调节江湖纠葛之责,战盟则杀尽天下该杀之人。正邪只在一念之间。你心存善念,周顾天下自然是好。可善过便是痴,你不杀人,人却杀你,这时仅凭善念如何自保?故,你须谨遵师命,心无旁骛。这江湖中,可辜负之人千千万万,唯有一人你负不得。”
强压下身上的颤栗,云歌凝神端坐,郑重答道:“是。”
“放下戒心,只要在门中,这世上无人敢伤你分毫。”笑起来仍是暖暖春风,知言不再耽搁,从一侧的皮夹中取出支龙图腾模样的铜刻,隐隐竟能看出战字痕迹。“这是我战盟的图腾,本应等你试炼完成出门执行任务时再烙印。不过这蝶血蛊特殊,只能用热铜烙去才能彻底扼杀。师父怕女子身上过多伤痕不好,故特准你提前印上。”
耳后微微的热量传来,云歌紧咬着牙,听他续道:“明日再出门,将是另一番景象了。”
热铜烙肤极痛。可师兄却说,这痛证明你成为了御门真正的一份子,痛得其所,会铭记终身。
云歌晚上对着铜镜涂药膏时,盯着那张牙舞爪的小小图腾沉思良久。莫名安心,莫名鼓噪,莫名的,觉着自己恍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