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念儿轻轻走出自己的座位,走向在座的众人,一一说道:“请借夜光盏一用。”接来手中的夜光盏,却并不将盏中桑落倾倒,只是让宫人将其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半圈下来,念儿的桌上已然摆放着数十个夜光盏,每盏所剩桑落的量不同,于是酒面便是高低不等。调整摆放完毕,念儿又命宫人将殿中灯火灭去一半。如此一来原本金碧辉煌的沁园殿瞬间暗去,然而和着剩下隐隐的红烛之光、窗外照入的银辉之光以及那夜光盏的翡翠之光,竟然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美之感。果然念儿总能创造出一些奇妙的事物另人惊艳,众人如是想,便也只管放松身心,静静听曲。
说来神奇,只见念儿巧用玉指在盏壁轻轻摩擦,竟奏出不同音调。各音调如流水般毫无缝隙的组合衔接果真成了一首醉心润肺的天月之曲。
“簇中秋,拥明月。丝竹流光,罗袖飞仙。饮桑落,捻金径,银烛入盏,但求天月流沁。”闵洋王轻啜一口樽中露,闻此曲,观此景,已然微醉,便起身作诗助兴。一时间,月夜为景,美曲助兴,美酒引醉,美诗拂心,沁园殿内,只是一片融融。
曲终,只见贤妃似是身体不适,与皇上耳言片语,便抚额离殿。念儿只是静静看着,忽然又是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觉得什么都没了意思,妆也好,曲也罢,一切的一切都失了滋味。自己竟何时如此多愁善感了呢。于是,趁众人微醉,相互饮酒游戏,作诗比试之时,便也向父皇说了声,以体力不支为由,从后殿悄悄退下。
殿外风力渐长。
随行并无宫人相伴,念儿只想自己走走。究竟为何母妃总是对她如此冷淡,幼时只是不在意,可是如今,在记忆中寻丝觅迹,母妃竟从未像别人的母亲一般,拥她入怀,抱坐于膝,从未对她问寒问暖,甚至从未正眼看过她,永远只是轻轻一瞥,淡淡含笑,而这笑的深处,也似乎总是有一抹憎恶和不屑。但是,在外人看来,却是另一番模样。她公孙念是当今圣上和最爱贤妃所生,自然受万千恩宠,是父皇母妃的掌中宝,心头肉,三人幸福得就好像并非帝王室,而只是如寻常百姓一般,家庭和睦美满。一切不过是假象,只有念儿自己知道,她确与父皇亲密,可是与母妃…母妃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就如同熟悉的陌生人一般。小时候能自欺欺人装作并不在意,可是如今,这么多年,她从未感受到母爱,乐观狂放的表象下,她不过是个乞求母妃能多看自己一眼的可怜人罢了。压抑的情感日渐累积,念儿常常觉气闷,心痛如刀绞,却依然并未让任何人察觉,只是默默承受一切。其实若是知晓所以,也不会如此苦恼,只是母妃从不与自己多说一句话,也总是能巧妙躲开自己回避自己。平日里再神通广大的念儿,至此也只能茫然失落。
想着想着,念儿竟离殿甚远,然而她并未发觉,只是心中愈发伤感,觉得头晕脑胀,脚软无力,便走到一角落石凳处坐下歇息。
此时大风阵阵,夜空渐渐聚拢了大片的乌云遮蔽住中秋圆月。似是要变天。
念儿忽觉有些冷,便准备起身回殿。突然,什么东西寒光一闪,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回过神来竟是一个蒙面黑影持剑向她刺来。“子桑!”念儿下意识惊叫,然而子桑竟没有出现,眼见剑峰逼近快要刺到眼前,忽然身侧另一个蒙面黑影挑开了那剑,道:“她并不是目标!切勿浪费时间,赶紧前往沁园殿!”说罢,只是淡淡看了念儿一眼,便带着另一人飞奔而去。念儿惊魂未定,方才与那后来的黑衣人对视,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奈何乌云蔽月,那人居高临下,念儿只是看到一抹黑影。这时间,突然天地一声雷暴,念儿下意识的蜷曲身体,紧闭双眼,捂住耳朵,浑身颤抖。念儿自小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最怕的就是打雷。越子桑终于出现,面色苍白,眉宇间染着一丝疲惫,身上散发淡淡的血腥味,见念儿如此模样,立刻冲上前问到:“你没事吧,对不起。”念儿顾不得说刚刚的事,心中只是有不详的预感,又见子桑这般模样,便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怎么了发生何时?沁园殿怎么了?父皇他们怎么了?”只见子桑咬了咬牙,道:“念儿…不要回去了,我们…离开这里吧。”抬眼看着念儿,幽深的眼里满是纠杂,急切,无奈。念儿更觉不妙,声音略略颤抖,“你在说什么?到底怎么了!带我回沁园殿!”双手因为激动更紧的抓着子桑的手臂,子桑看着她,只是不动。念儿突然双目含怒,拔下头饰用尖端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说:“越子桑!本公主命令你!带我回沁园殿!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子桑一愣,凝视着眼前含怒的双眸,想要看到它的最深处,却是充满无助与慌乱。于是,轻叹一声,便抱起念儿向沁园殿飞去。
远远看见沁园殿依旧,只是安静的有些吓人,空气中也并无异常的气味。
终于,颤抖着,双目圆睁地推开殿门,眼前的情景却让念儿彻底不知所措,随之便涌来一阵阵滋味百般,撕心裂肺的痛。
大殿内只是一片寂静,并不是所想的一片狼藉,空气中依旧檀香冉冉。只是,所有人都静静地倒在原位,面色安详,眼睛虽睁着却早已没有了生气。脖子上一道极细的血痕似乎是用极细极锋的工具所割,红色的血液缓慢地流淌着。
良久静立。
念儿只是呆呆地,大脑一片空白地站着。面无表情。心底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想要喷薄而出,却被什么死死压着堵在胸腔。想哭,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或许眼前什么都没有,或许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又或许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什么世界。这一切是什么。
望向大殿深处,龙椅之下,有什么在苦苦挣扎。是身穿龙袍的一个男人。他神情痛苦,目光焦虑地朝自己说着什么。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他能看到我吗?他是谁?我是谁?
又见殿后,突然一个发束紫冠的美男子翩然而出,端着夜光盏,走到穿龙袍男人的面前,手指流转,酒盏轻落。嘴角邪笑着蹲下身,对倒在地上的人耳边轻语什么,就见地上的人突然眼中充满惊讶,无奈,愤恨。动了动手想要掐上那人的脖子,却最终无力的断了气。那邪笑着的男人站起身看向自己,又对着自己身后的人说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念儿茫然的用手摸了摸耳朵,茫然的看着四周,好像自己并不是这里的人一样。
胸腔一痛,一股暖流涌出。
念儿低头,看见从自己身后刺穿至胸前的剑锋。银光凛凛。
蛇芯剑。
瞬间感官恢复,记忆重现。
琥珀泪落,漫天血色彼岸花。轻合双眸,不愿再回头看那身后之人。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怀抱,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痛苦,在她耳边喃喃:“念儿,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