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闪身在草丛里的程时蕴远远地望见射向赵岱聪的那支箭,但距离太远,她根本来不及去救他。程云辉、赵辅裕几乎同时掠起,一人一只手去抓那支箭。电光石火间,还是程云辉略微快些,将箭抓在手里,迅疾挡在赵岱聪前面。
赵辅裕虽然慢了一点点,但也反应够快,也挡在了赵岱聪胸前。四个护院武师也赶紧拉开架势,护着赵岱聪。
稍远一点,蓝九爷骤然现身,哈哈大笑道:“这俩娃儿身手不错嘛。”虽是一脸笑容,却因一脸横肉,笑得令人作呕。
赵岱聪拉开俩孩子,冲蓝九爷道:“废话少说,我的学生在何处?”
“放心,肉票安全得很。”蓝九爷突然冷笑道,“我让你来赎人,可没让你带着保镖来,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我来硬的吗?所以这赎金嘛,得翻倍。”
赵岱聪怒道:“你讲不讲信用?”
“信用?在老子的山头,老子高兴讲就讲一讲,不高兴便不讲,你能咋样?”
赵辅裕血气方刚,忍无可忍,和程云辉对视一眼,作势动手。
呼啦啦!蓝九爷身后一下子钻出十几个喽啰,押着两个学生。那两个学生被反绑着胳膊,嘴上勒了一条布带,看到赵岱聪等人,挣扎着要说话,却只会发出“呜呜”的声音。
赵岱聪觉得血直往脑门上涌,他上前几步,怒斥道:“蓝九爷,你占山为王,好歹也算一号人物,跟这些贫苦孩子过不去,你算什么?”
“姓赵的,老子本来也不想跟这些穷鬼过不去,在他们身上也捞不到多少油水,但你赵家有钱呀!当初你打着老子的旗号劫狱,就该想到这一茬儿。听好了,七个学生娃,原先是七千两银子,现在是一万四千两,明天给老子送到山脚下,只准你赵岱聪一个人来,最多带个挑银子的,少一个子儿,多带一个人来,嘿嘿——”
他随手一挥,只听一声惨叫,一个学生的耳朵被土匪给切了下来,顿时血流如注。
赵岱聪真想扑过去拼命,但人质在土匪手里,他拼不得命也救不得人,心头冒火也没用。程时蕴冲上去,铿锵有力地说:“姓蓝的,明天由我和赵岱聪送银子来,你最好说话算话,一万四千两银子不少你一文。但你必须答应,从此不找赵家麻烦,否则,你就是与我程家为敌。”
“你是谁,敢这样跟老子说话?”蓝九爷又问喽啰,“这女娃子是谁?”
有喽啰低声说了程时蕴的身份。蓝九爷没想到程家的人会跟赵岱聪同来,程云辉露的那手功夫,他没注意到那是程家缠丝拳。目前,他还真不能跟程家为敌,于是痛快地答应了。
次日,赵岱聪和程时蕴如数将另外的七千两银子送到指定位置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众土匪带着七个学生来了。这一次倒还顺利,他们将七个学生分别送回了家。送完学生,天已黑尽,两人在喻家村村口分手。
赵岱聪回家后,宁芝寒急忙和小芬准备好热水,然后,他泡在热水里,她轻轻给他揉搓着颈子、后背,但不说话。赵岱聪说,这一万多两银子不能让兄长们受累,他们得自己认下来,但是,棠香书院恐怕得延后一年半载了。他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宁芝寒一直没说话,就扭头望着妻子。
热水的水雾让他的视线有点模糊,加之烛光不是很亮,宁芝寒的脸色显得有点阴郁。他意识到什么,站起来一把将她抱进大木桶里,惊得她连声惊叫。
他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说:“我和夫人很久都没洗鸳鸯浴啦,现在孩子们都睡了,机会难得。”
她娇嗔道:“在外面还没洗够呀!”
“外面没得洗……”赵岱聪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腾腾热气里。他心里清楚,宁芝寒表面上不在意他和程时蕴如何如何,其实内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管他们在外面如何守礼,毕竟人尽皆知他们的“风流韵事”,宁芝寒涵养好,才没有表现成“醋坛子”。正是她这种温婉又晓理的性情,理解又包含的心胸,更让他感到温暖,对她是又怜又爱,又敬又慕。
对于蓝九爷,赵岱聪心里极不踏实,希望暂时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不料,蓝九爷绑架七个学生的后果比他想象的严重,那七户人家都到尔雅书院或大夫第请求让他们孩子退学。好不容易安抚住了这七家,另外又有几个学生找到喻文正请求退学。一句话,他们都怕被蓝九爷绑架。
还有赵岱聪没有想到的,当三个尔雅书院的学生在父亲的陪同下先后到缠拳庄请求拜师时,程时蕴不肯收他们,他们跪在大门外不肯走。
随后几天,尔雅书院退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到缠拳庄外跪求入门的也越来越多,消息传出,万灵场一片哗然。赵家几位爷不得不停止修建棠香书院,跟赵岱聪商量对策。
得到消息的程时庆匆匆赶回来,他到家的时候,外面跪了十几个尔雅书院的学生,他们的父母看到程时庆,纷纷磕头请求。
程时庆心中高兴,当即表示同意。进了院子,程时蕴迎出来,听说他答应了,脸都绿了,坚决地不许他收那些学生。程时庆说他不是在跟赵岱聪抢徒弟,而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学生。
“要收徒弟也该我收,轮不到你。”她更火,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哥,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不依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哼!”说完甩手而去。
2
消息传到赵家,赵六爷等人连声骂程时蕴不是东西。赵岱聪也听说了,心头打起了鼓,猜不透程时蕴到底是为什么。
这场弃文从武的风波还没平息,转眼又到了蓝九爷第二次到赵家索要银子的日子。尽管程时蕴出面威胁了蓝九爷,赵岱聪终究不放心,提前让赵家所有人做好准备,并增加了好些护院武师,也筹足了银子。
这一夜,赵家大院和大夫第除了不谙世事的孩子,谁都不睡觉,紧张地等了一晚上,蓝九爷没有来。其他人暗自庆幸,赵岱聪依然不踏实。
次日一早,赵四发匆匆跑来告诉他,又有十几个学生家里遭劫,只不过这次没有绑票,那十几户人家准备的年货被洗劫一空。赵岱聪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蓝九爷,我不灭了你,誓不为人!”
赵岱聪没想到的是,程时蕴一得到消息,就单枪匹马飞奔到李家寨,毫不畏惧地闯进了蓝九爷老巢。看到她一个女人,蓝九爷十分诧异,昨夜收获虽然不大,但一堆腊肉香肠够他们吃几天了。
蓝九爷一现身,程时蕴啥也不说,从腰间抽出软鞭,“噼噼啪啪”朝他甩去。蓝九爷来了兴致,不让喽啰们动手,见招拆招,跟程时蕴打了起来。
程时蕴的缠丝拳功夫自也不弱,那条软鞭在她手里,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如蟒蛇盘旋。她将缠丝拳的“缠”字原理运用到鞭子上,于是,鞭子发出的特有空响声在山林间回荡。
鞭影连绵不绝,时而将蓝九爷罩得水泄不通,时而紧紧缠在蓝九爷腰上、胳膊上。鞭影里,时不时的有一股掌力,不是拍向蓝九爷上三路,就是攻向他的下三路,更甚者,程时蕴人随鞭动,极其轻灵的身法晃得众喽啰眼花缭乱,几乎看呆了。
蓝九爷练的外家拳,力道刚猛,大刀沉稳,他在程时蕴凌厉的攻势里几次失手,越是发力,程时蕴的鞭子反弹之力就越大。不过,他虽然中了几鞭,因皮粗肉厚,没怎么受伤。渐渐地,他摸出了一些程时蕴鞭子的门道,大刀攻势更猛,刀刀都是要砍断鞭子的架势,或者恨不得将程时蕴如游龙般的胳膊砍断。
程时蕴略微占着上风,但毕竟是女人,力气上弱了很多,三十几个回合后,她有些吃力了。
突然,蓝九爷的大刀几乎砍中程时蕴的肩膀,她见势不妙,迅速移行换步,闪躲开去,双手拉着软鞭,以一个极美的造型摆出防守之势。众喽啰齐声叫好,为蓝九爷鼓劲,人群里还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娃儿虎跳着叫好,时不时挥胳膊踢腿学蓝九爷的招式。
这是程时蕴最为凶险的一次打斗,以往行走江湖时遇到的对手,似乎都没有这么强。或者说,以往的对手都不是有深仇大恨的人,大部分是切磋。
程时蕴个性虽然强势,却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是那种见人就要动手的粗鲁女子,因此从来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之战。蓝九爷不一样,他一点没有“让”的意思,她越是显得功夫好,他就越是来劲,那张横肉堆满的脸上渐渐乐开了花。
这场打斗,刚猛与柔韧都发挥出了各自最大的威力,程时蕴越来越心惊,蓝九爷越来越兴奋。又打了二十几个回合,程时蕴更感吃力,一时闪避不及,被蓝九爷的大刀给抵住了咽喉,令她动弹不得。她自知一死,却毫无畏惧,凛然道:“有种你就杀了我!”
蓝九爷哈哈大笑,伸手去摸她脸蛋,她扭开脸,没摸着,他也不恼,调笑道:“妹儿功夫不弱,这脸蛋也漂亮,做我的压寨夫人如何?”
“呸!”她怒目圆睁。
“老实说,九爷对你们程家还真有点不敢惹,不过现在有你这压寨夫人,程家就是九爷的啦。哈哈!”
程时蕴岂是那甘心受辱之人,她猛地一扭脖子,往蓝九爷刀口上撞去。蓝九爷急忙撤刀,差一点让她撞上了。程时蕴体内一股气流从丹田处直往上冲,她竟要自断心脉。
就在这时,一喽啰边跑边喊:“程时庆来了——”
程时庆到底是一派掌门,他亲自带领众弟子杀来,却也有趁此机会剿灭蓝九爷的想法。但是,当他看到程时蕴已经受制时,自是投鼠忌器,不敢强攻。程时蕴看到他,眼里滚出泪水,也许没想到这个总跟她作对的大哥会来救自己。
程时庆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四十多岁年纪,正是多年功夫修炼到一个阶段的时候,他往那儿一站,自有一种威势,身上没有任何兵器,更说明他缠丝拳的力量。
蓝九爷从来没有和程时庆交过手,以前不止一次想过什么时候和他过过招,只是没有机会,但内心里,还是多少有些畏惧程家徒子徒孙多。刚才与程时蕴打斗了一场后,对缠丝拳更好奇,于是当场向程时庆叫板,要跟他单打独斗一场。
程时庆心里也有会会这土匪头子的想法,何况此时此刻,若不将蓝九爷打服,如何能顺利带妹子走?于是,程时庆喝令众徒弟退后,潇洒地撩起长衫下摆往腰上一别,手脚舒展,做了个缠丝拳应敌的起手式。
蓝九爷扔了大刀,“嘿!嘿!”两声猛喝后,双手双腿也拉开架势,一只脚重重地踩在地上,顿时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两人相互游走了三圈,随后交起手来。
缠丝拳原本融入了武林儒生的文化修养,形成了特有的武学风格:腰似蛇形,步如形意;中桩为主,高桩兼有;出手划圈,出脚走边;脚踢带钩,铲拳带弹;拳掌多变,峰肘相连;打拿跌摔,虚实相间。
程时庆多年钻研,在技法上已然超越乃父,这几年又喜欢跟峨眉十大高桩拳法的另九种拳法竞技,取之所长为己所用,因此,他的缠丝拳变化更多。他身上缺乏儒生的文化修养,反而让缠丝拳的后劲更介于柔韧与刚猛之间,独创性地发挥出另一种威力。
蓝九爷的外家拳刚猛有余,柔韧不足,程时庆“脚手钩挂,一招藏三式,一式连三手”,将缠丝拳化解外家拳的技法和力道展现得淋漓尽致;或者,他“以手缠手”,每每总让蓝九爷的拳法施展不开,像是被他的手给粘住一般。
蓝九爷越来越施展不开拳法,心内焦急。有喽啰发现他有落败的迹象,急忙将大刀飞掷过去。蓝九爷接住大刀,旋身横刀在胸,摆出另一个姿势,说了声:“程掌门,你亮兵器吧。”程时庆沉稳地笑应:“我就用这双手接几招看看。”
蓝九爷可不是那讲江湖规矩的人,你不用兵器我可不客气,抡起大刀凌厉攻击,毫不含糊。大刀带起的力道十分惊人,周围不远处的树木似乎都被震动,枝叶发出“哗哗”声,树干发出“突突”声。
蓝九爷招招都有致命之力,程时庆也不敢大意,一身缠丝拳硬功夫使将出来,在刀锋里时时面临死亡之险。他“以短制长,其柔化刚”,正是“刚柔相济”的缠丝拳主要特色,既要防守,又要攻击,要避开致命刀锋,也想将对手“分筋错骨”,使其“沾手即跌”。
无奈蓝九爷不是等闲之辈,更知道要是输了,李家寨恐怕就保不住了。
原本晴好的天,不知为何暗了下来,山林里飞鸟扑棱棱飞舞,打斗现场虽不是飞沙走石,却也见周围的树叶纷纷飘落。蓝九爷每一次刀锋闪过,都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程时庆每一次见招拆招化险为夷,都如滚滚浪潮挟万钧之力,看得众喽啰目瞪口呆,看得那俩十来岁的孩子想学他们的招式又哪里看得清楚,急得抓耳搔腮,令人忍俊不禁。
之后,程时庆和蓝九爷从地上打到树上,又从这棵树飞纵到那棵树,再从树上飞跃到寨子房顶……真是一场难得一见的激战啊!最后,两人飞落在场子中央,各自摆出一个造型,程时庆稍胜一筹。
蓝九爷暗暗心惊的是,若非手上这把锋利无比的大刀,自己恐怕早已被程时庆分筋错骨了。程时庆也暗中流汗,心说,若不是蓝九爷跟程时蕴先斗了一场消耗了一些体力,自己还真难以胜他。
蓝九爷真怕程时庆强攻,最后双方达成协议:蓝九爷放了程时蕴,程时庆不与李家寨为敌。
程时蕴回到程时庆身边,动情地道:“大哥,你再跟蓝九爷说,不许他再到万灵场劫掠。”
程时庆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刚要骂人,见一向要强的妹子眼泪汪汪的,终究心软了,朝蓝九爷道:“蓝九爷,万灵场可是我的地盘,我不想再看到万灵场任何一家被你劫掠。俗话说生财有道,在贫寒人家那里求财,不算英雄好汉。”
蓝九爷道:“好!九爷我从此不在万灵场贫寒人家求财,但赵家得按照之前约定,每年给我两万两银子,今年算便宜他,明年到期不给的话……嘿嘿!请程掌门给赵岱聪带个话。”
3
程时蕴跟程时庆下山不久,赫然看到赵岱聪带着十几个护院武师飞马过来。两队人马一照面,赵岱聪紧急勒住马头,情急之下忘记了礼数,着急地问程时蕴受伤没有。
程时蕴再次眼含热泪,微笑摇头。
程时庆狠狠地在程时蕴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马受痛后四蹄腾空,冲散赵岱聪的队伍,眨眼间绝尘而去。随后,程家人马飞驰而去。
赵岱聪刚才看到程时蕴含泪的模样,那个刚烈刚强的女子在李家寨受到怎样的侮辱了?他来不及多想,打马往回赶,且直接冲到缠拳庄。
这时,天已黑了,冬天的白日本来就短,这一番折腾下来,这黑夜似乎来得更快。赵岱聪被守门弟子阻挡在外面,他便强行往里闯。
程时庆带着两个儿子出来,冷冷地看着赵岱聪道:“蓝九爷让我给你带个话,此后每年,你们赵家如期交给他两万两银子,他便不再劫掠万灵场百姓。话已带到,赵大人请回!”说完就要转身。
“蕴儿怎么样了?”赵岱聪急坏了,“让我进去看看她。”
“蕴儿这个乳名也是你叫的?赵大人连礼数都不懂吗?”
赵岱聪胸中火苗“突突”直蹿,一步步走上台阶,目光炯炯道:“我从小就叫她蕴儿,本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叫她。你们父子千阻万拦,不让我和她成亲也就罢了,她在李家寨受辱,我心痛,我要去看她,失了哪家礼数?”
“赵岱聪,你存心要我程家颜面扫地吗?”
“好,我今天就明明白白说一句话,我要把蕴儿娶回家。”赵岱聪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我现在是进去看我的未婚妻子,你们若要阻拦,那就一刀劈死我!”
赵岱聪那副凌然不可侵犯之气,真的震住了程时庆,眼睁睁地看着他昂首挺胸进了大门。院子里,星星点点的夜空照亮了程时蕴的脸,她得到消息从卧室里跑出来,看到那个傲然进来的人影时,站住了,眼泪不听使唤地流淌着,唇边却浮起甜美的笑花。
赵岱聪开始是走,然后是跑,跑到她面前,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哽咽道:“蕴儿,你受委屈了。”
程时蕴泣不成声,什么礼义廉耻统统不顾了,不管有多少双程家人的眼睛盯着看着,也不管有多少弟子指指点点,她紧紧靠在他怀里,哭得酣畅淋漓。
赵岱聪心里难受,憋屈,回家时又转道上了万灵寺。夜已深了,万灵寺的僧人们正在做晚课,有节奏的诵经声从大雄宝殿里传出,却让万灵山更显得寂静。他叩开门,跟着一个沙弥来到大雄宝殿外面。
殿内,智禅大师端坐在蒲团上,带着二十几个僧人专心致志地诵经,有节奏的木鱼声,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在赵岱聪心上。忽然间,他真想也做一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没有凡尘俗世的烦恼,也许真的会过得安宁。
他站了一会儿,默然转身出寺,到了大门外,却没有马上下山。月光洒落在万灵山上,夜风清冷地吹拂着他的脸,心头觉得一阵凉,一阵悲,一阵恼。眼前闪过李家寨土匪劫掠万灵场百姓的场景,也闪过程时蕴孤身闯上李家寨的情景……他们之间的情意,就是“没道理可讲”。他哀叹自己,也哀叹宁芝寒,有如此完美的妻子,为什么还是放不下程时蕴?
僧人们的诵经声什么时候停止了,他也不知道,直到智禅大师走到他身后,念了声“阿弥陀佛”,才惊觉过来。
在大师的禅房里,他们没有下棋,大师却让他喝了一杯新茶。赵岱聪简明扼要地说了说近日的烦恼之事,对蓝九爷的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智禅大师用手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两个字:时机。
他征询地看着大师。
大师微笑道:“蓝匪作恶多端,总会因果报应,只是时机未到罢了。没有程家相助,你确实没有力量与之抗衡,这个‘忍’字,你还得写下去。”
赵岱聪回到家里时,夜已深,孩子们都睡下了。宁芝寒坐在卧室的圆桌子边,静静地看着他推门进来,问:“什么时候去下聘礼,说个日子,我提前准备。”
他走到床边坐下脱靴子。
她背着他,眸子里泪光闪闪,却强忍着,说:“在万灵场,你一言一行都受关注,既然挑明了,就果断一点,说个日子,我准备聘礼。”
赵岱聪换上便鞋,走到宁芝寒身边坐下,酸涩道:“我若娶她,委屈了你。若不娶她,委屈了她。今生总是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她闭上眼睛,努力控制不让泪水溢出来:“男人三妻四妾不嫌多,你至今只有我一个‘妻’,倒是你委屈了。”
“芝寒!”他一把抓着她的手,把头埋下去,哽咽着,“你说这话,既伤我,也伤你自己。我娶了你,从没后悔过,我敬你,爱你,都是真心的。可是,我和蕴儿……红线似牵连,却又总是断,有缘千里会,实隔万重山。芝寒,我的心好痛,为你,为她,也为我自己。”说着,他蹲下去,伏在她膝盖上,泪水濡湿了她的手、她的腿。
宁芝寒没能忍住泪水,她无声地哭了,为自己,为丈夫,也为那个不惜一切爱她丈夫的女人。
赵辅裕一早起来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就知道她哭得有多伤心。早饭后,他没到尔雅书院去读书,而是来到缠拳庄。有程云辉带领,没人敢拦他,但赵辅裕不想进去,而是要他把程时蕴请出来。
稍后,程时蕴出来了,带他们到了日常练功的山上。看到她也红着眼睛,赵辅裕心头的话迟迟问不出来。
程时蕴嗓音沙哑,问他是不是有话要说,他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真要嫁给他爹。程时蕴问是否赞成他爹娶她,他又不说话了。
赵辅裕的确搞不明白父亲、母亲、程姑之间的感情问题,他的武功是程时蕴教的,对这个女人,他从来恨不起来,却也没有多么深的爱,但是,她要他做的事,他又总是很听话,因而他自己心里都充满矛盾。他想起自己和薛代思总是偷偷见面的情景,也就能想象父亲和程姑常常偷偷见面的情景。
程时蕴见他眉头深锁,知道这孩子心思重,便说:“裕儿,别想太多。姑姑就是那被五行山压着的孙悟空,身上有一道符咒,如来佛不让唐僧揭开符咒,孙悟空就出不了五行山。何况,现在还没有唐僧呢。”
赵辅裕似懂非懂,默然不语。程时蕴叫他回去陪陪母亲,今天不练功了,他便回去了。
程云辉毕竟比赵辅裕大两岁,也更了解自己的姑姑,便安慰道:“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姑姑,我爹迟早有一天会解除你身上的符咒。”
被蓝九爷劫掠过的人家丢了年货,无法过年了,想来都是凄苦的。赵岱聪和宁芝寒商量后,又拿出一笔钱给那十几户人家置办年货。没几天,原先被程时蕴收下的那些尔雅书院的学生,又陆陆续续回到尔雅书院读书了。
赵岱聪明白程时蕴那番苦心,她执拗地收下那些学生,是不让他们拜程时庆为师,否则要脱离程家也很费周折。她收下他们,看起来是教他们练武,其实是教他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方法,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了读书成才的道理。尽管她一直不是很明白赵岱聪倡导读书成才的思想,但他要做的事,她都无条件支持。
劝回这些学生回到尔雅书院,莫说赵岱聪心中歉疚和痛惜,就是喻文正都动容了。
4
次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走得特别快,眨眼间,炎热夏季又来到。
赵岱聪举赵家之力修建的棠香书院因缺钱而进展缓慢,看了让人心痛心焦。几个月后,又是蓝九爷上门索要银子的日子,不剿灭了那伙土匪,赵家就永无宁日。因此,赤日炎炎的一天,赵岱聪带着赵辅承、赵辅裕兄弟俩到了成都,他要找总督海刚好好谋划剿灭蓝九爷之事。
程云辉本要跟着来,却被程时庆给强行拦在了家里。
蓝九爷经过一年的招兵买马,如今又啸聚起百十号人,照样在隆昌、荣昌、泸县、内江一带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李家寨附近百姓为了避祸,许多都舍弃了肥美的田地,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剿匪靠荣昌县的驻军根本不行,重庆知府赫瑞达也不能强命绿营军把总唐兵。
赵岱聪进了总督府,吩咐赵辅承、赵辅裕在外面等候。
兄弟俩在一株榕树下躲荫。三年过去,兄弟俩都长大了,十七岁的赵辅裕脱掉了几分稚气,但那身贵气与傲气有增无减。十九岁的赵辅承成熟多了,身上也多了几分贵气,更有跟随赵岱聪外出见世面多而累积起来的聪慧和大方气质。
兄弟俩心头都有喜欢的姑娘,没事干的时候就聊心上人。兄弟俩聊着聊着,忽见一个彪悍的汉子带着六个随从,大摇大摆地从总督府外走过,那不是蓝九爷是谁?
赵辅裕不顾赵辅承阻拦,冲上去,手中的宝剑“呛啷”一声出了鞘,闪着寒光的剑尖指着蓝九爷,怒喝道:“姓蓝的,你欺人太甚,今天小爷跟你拼了!”说着挥剑过去,却被对方两个随从给挡住了。
蓝九爷盯着赵辅裕,不知是为他的俊美而喝彩,还是为他拿剑攻击的潇洒姿势而喝彩:“好!好个娃儿!”令随从让开,走前几步冲赵辅裕道,“娃儿,你是何人门下?姓甚名谁?”
赵辅裕不想啰嗦,挺剑又刺去。蓝九爷不让随从阻挡,也不避让,待赵辅裕宝剑刺来,微微抬手便格挡开去,然后变换姿势与他打起来。
赵辅裕恨极了蓝九爷,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不能杀到李家寨去,在这里碰到他就是天意,抱着为赵家雪耻之心,所以招招凶猛。蓝九爷却面带几分微笑,显然未出全力,只是跟他过招而已。不过,赵辅裕不要命的打法很惊人,蓝九爷好几次差点被剑尖削到。
跟着跑来却阻挡不及的赵辅承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跑向总督府求救。
赵辅裕的功夫毕竟火候不到,没多久就被蓝九爷给夺了宝剑,并一脚将他踢飞。一个随从上去踩住赵辅裕,蓝九爷急忙喝令他让开,并上前扶起赵辅裕,又道:“功夫还不错,这是程家缠丝拳路数。你是荣昌县程家的?”
“哼!”赵辅裕一脸傲气。
“今天我没空,改天你到重庆找我,只要说找蓝爷或八爷,自会有人带你来见我。我们走。”蓝九爷说着将宝剑还给赵辅裕,匆匆走了。
围观的人这才散去。赵辅裕握着剑发呆,望着蓝九爷远去的背影,心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赵岱聪和赵辅承心急火燎地跑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总督府兵丁,他们见赵辅裕没事,这才松口气。
赵岱聪见他没受伤才放心,又问他那人是不是蓝九爷,赵辅裕说像是,又像不是。赵岱聪被弄糊涂了,蓝九爷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在总督府外面出现呢?
赵岱聪回到总督府议事去了,赵辅裕、赵辅承继续在外面等候。赵辅裕还在想刚才和蓝九爷打那一场的情景,越想越觉得心头有一团迷雾。
这时,几个穿着修女服的修女从他们身边经过,薛代思也在其中,她们都捧着一个小盒子,上面写着汉字:募捐箱。修女们穿的修女袍是黑色白边的,薛代思穿的是白色衣裙,大卷发披在背上,随走路的姿势起起伏伏,非常好看。
薛代思一眼看到他们,惊喜地跑过去。赵辅裕惊了一跳,随即喜悦不已,问她在做什么。原来是有个教民生了重病,薛代思等人在给他募捐呢。
十七岁的薛代思身材凹凸有致,那娃娃脸尤其娇媚可爱。她拉赵辅裕跟她们去募捐,他不想去做什么募捐,却控制不住想跟她在一起的欲望,跟赵辅承交代了一声就走了。
赵辅承急坏了,赵辅裕跟薛代思走了,等一下怎么跟七叔交代。他搓着手,团团转,拼命想借口,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过了一阵,赵岱聪出来,喊他走了,发现不见赵辅裕,自然要问。
赵辅承结巴地说:“去他舅舅家了。”
赵岱聪正打算去宁家商行找宁芝寒二哥宁子翔,因海刚提到一笔满城所需的采买生意,他觉得可以让宁子翔来做这笔生意。满城是大清满族官员居住之地,全国各地大城都有满城,成都有,重庆也有。满城内近期要举办一次庆典活动,需要数十匹上好丝绸,赵岱聪碰巧得到这个信息,自会想到亲戚。
没想到宁一恒在这里,听赵岱聪提到那笔生意,就问他是不是建造棠香书院遇到资金困难了。
赵岱聪心里极不是滋味,他就算当了官,在老丈人眼里也不值一提。不过,他不能表现得不服气,在老丈人面前,所有的傲气都得收起来,不卑不亢道:“建造棠香书院资金困难的事,小婿自会解决,不劳岳父大人费心。”
宁一恒说了声“这便好”,又问起赵辅裕。赵岱聪这才想起这一茬,恰好从外面进来的一个伙计接口说,看见赵辅裕跟几个洋教的女子在一起。
赵岱聪马不停蹄地赶到薛代思等人募捐的地方,果然看到赵辅裕和薛代思共同捧着一个募捐箱,修女们向行人说募捐的目的,但没几人往箱子里扔钱。
赵岱聪吃惊地看着儿子,儿子一向不苟言笑,在家里对任何人都板着脸,今日怎么笑得如此灿烂?赵辅裕的确笑得灿烂,觉得这样募捐很新鲜,薛代思叽叽咕咕说不完的话,他也爱听,那种与心上人在一起的甜蜜感自然流露,却让他老子恼怒。
赵岱聪一出现,赵辅裕的笑脸马上僵住,不得不辞别薛代思,跟父亲走了。回到客栈,赵岱聪要他以后不再跟薛代思见面,要他们断绝关系。赵辅裕反感父亲这审犯人似的目光和口气,倔强地说喜欢薛代思,谁也休想阻止他们。
赵岱聪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叛逆,会喜欢上薛代思,那个虽然漂亮可爱但一口洋腔洋调的女孩,哪里是赵家的儿媳妇标准?可是,儿子在那女孩子身边笑得那么灿烂不是假的,看他们的亲密度也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这一刻,他觉得心头堵得慌。和程时蕴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痛苦,如白蚁啃木一样一点一点地啃着他的心房,势必要拆散儿子和心上人的后果,他几乎已看见了。
命运何其怪异,上一辈的感情债还在纠缠,下一辈的感情又开始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