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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在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总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才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一会子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一面遣人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收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那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就是有一枝大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的人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还明白些。”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给人救急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说的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坐,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了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既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他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那边太太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过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近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叫他自己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日夜里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说情保下他来的,不知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下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这些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个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还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要十分说情留下你,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来这园里几个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橘赶来,一面擦着眼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儿,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他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和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子是一会子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送出角门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前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你们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挨一刻,你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是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你还不好好的快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

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好些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就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查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说,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媚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这么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不知又做出什么事来呢!你连你的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己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作干娘的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了,与王夫人磕头领去。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捡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查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

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去了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说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谗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都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和你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主意,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那里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他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讨人嫌,致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有妨碍着谁;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他,到那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的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心酸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那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必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笑道:“我待不说,又掌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出来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了?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说,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来,枯而后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你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让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我必是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你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罢,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们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也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共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点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来叫太太知道了,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树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博揽雄收,两府里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趴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瞭望,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嫂子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铞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涮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也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么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必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是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是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那里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告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两处去,无奈天黑了,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入后角门来。那小厮们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己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里外出入等,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及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的床外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的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总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睡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着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纽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

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赶着叫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己去取衣裳。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出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

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下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们两个,若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要作诗词的。宝玉我倒放心,他是能的,你们两个不要给我丢丑!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

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竟没这福分。”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看他们还闹不闹了!”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就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又可以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样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既如今脱离苦海,回头是岸,愿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干娘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如麻,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都心里愿意,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了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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