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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些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以下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撞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

宝玉说:“关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再等一等儿,不用忙。”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喜欢的很。只是五儿那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得等好了罢。”宝玉听了,不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不曾?”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不要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这么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铫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些的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得。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木的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赞髟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袷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儿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馀皆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上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却离着桌子,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

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明·汤显祖《邯郸记·度世》中的一段曲词。]: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倒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縻艹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艹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掷了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得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眼的。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髻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作男妆,又说:“芳官之名不好,若改了男名,才别致呢。”因又改作“雄奴”。芳官便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你,说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听了,忙笑道:“这很好。既这么说,再起个番名,叫‘耶律雄奴’。”芳官听见,说:“有趣。”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然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的名改了,叫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脂抹粉?豆官身量、年纪最小,人又鬼灵,故叫豆官,园中人也有唤作“豆童”的,也有唤作“炒豆儿”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儿”别改唤作“豆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顽。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顽。

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鸾、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引的人人取笑。宝玉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又嫌拗口,仍叫他“玻璃”。闲言少述。

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偕鸾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可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王扁、贾王光、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悌,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王扁、贾王光二人领家里小子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王扁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王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

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己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根,说咱们这边乱账!”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尤老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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