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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免渡河(1)

1

我第一次见到免渡河是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父亲说免渡河是一个小镇,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荒野,再就是一个遥远的小屋。

老式蒸汽列车像害哮喘病似的走不动了,停下来,打个喷嚏,将我和父亲吐出来,缓口气,又呼哧呼哧喘着钻进了暴风雪中。下火车的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是1972年,那年我五岁,父亲三十七岁。

站台上唯一的灯泡挂在一个木杆上,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灯光昏黄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暴风雪像一群饿狼朝我们扑来,要将我们撕成碎片,吞下肚去。我很害怕,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团一团朝脸上砸来,又湿又冷,很快脸就麻木了。

远处,有一个小屋,亮着灯。父亲抱着我朝那里走去。

小屋里有一个烧得正旺的炉子和一个老人。老人招呼我们进屋烤火喝水。在这样的夜晚,有火烤,有热水喝,别提多幸福了。

风像一群野兽在屋外咆哮,它们围着小屋,冲撞着,撕咬着,踢腾着……

一刻也不肯罢休。小木屋吱嘎吱嘎作响,我担心它会散架,可是大人们一点儿也不在乎。父亲给老人敬烟,老人用火钳夹起一块燃烧的煤将烟点着,又让父亲点着烟,两个人开始吞云吐雾。椅背上搭着一个棉大衣,老人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宝贝似的小锡壶,拧开盖子,刚要放到嘴唇上,犹豫一下,递到了父亲面前,来一口。”父亲也不客气,他们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了小酒。

小木屋被连根拔起,刮上了天,他们还在喝酒。小屋在天上飘啊飘的,摇摇晃晃,好像它也喝醉了酒似的。我对他们说小屋被刮跑了,他们说跑就跑吧,别管它。这不影响他们喝酒抽烟,云里雾里。我不敢朝外看,即使看也不可能看到什么。苍茫黑夜,除了呼啸的风雪,还能有什么?

我不知道风会将小屋刮到哪里。反正有父亲在,刮到哪里我都不怕。小屋后来变得很平稳,像一个温柔的摇篮,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我进入了梦乡,梦到了女巫,她骑着扫帚,推着小屋在空中飞。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问去哪里,她说到了你就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小屋落了下来,落在一个山坡上,山坡上开满鲜花,美极了。我问这是哪里,她说是免渡河。我说不对,我们是从免渡河来的,怎么还是免渡河?再后来,她就不见了。大概她嫌我问得太多,飞走了。我害怕了,喊爸爸,爸爸将我推醒,你看,太阳出来了。”

父亲已经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没睡,我不知道。他用一个固定的姿势抱着我,胳膊和腿已经麻木了,腰也僵硬了。我盖着大衣,从他怀里跳下来后,他好半天才站起来。那个老人从外边进来,父亲将大衣还给他,道了谢,领着我出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静得可怕。外边的雪白得刺眼,整个世界都是白的。所有的房屋都压在雪下,被压得矮矮的。这就是免渡河。这既不是我昨天下火车看到的那个荒凉的免渡河,也不是女巫带我去的那个开满鲜花的免渡河。我再回头看小木屋,小木屋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小砖房,趴在铁道旁。我知道这是女巫施了法术。

免渡河是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小镇,一条铁路将免渡河分成了两半,北边叫道北,住的都是铁路局的人;南边叫道南,住的都是林业局的人。两拨儿人,一拨儿管伐木,一拨儿管运输。我们要去找的人叫张全有,住道南二道街。

二道街全是木房子,各家都用木栅栏围出一个院子,院里垛着劈好的木柴。

真是属林业的,一切都和木头有关。一些人家的屋顶已升起了袅袅炊烟,给冰雪世界增添了一点儿温暖的感觉。

在一个扫雪人的指引下,我们在一个木栅门前停下来。父亲刚要去推门,一只狼狗突然扑了上来,如果不是隔着门,就扑到父亲身上了。狼狗扒着木栅门,朝我们吠叫着。它的爪子在木栅门上抓扯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尽管知道它冲不出来,父亲还是后退了两步。我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怕它跳出来。别怕,父亲说。

听到狗叫,张全有出来了。他长得圆乎乎的,就像一段圆木。

灰灰!他喝道。

灰灰是狗的名字,狗听到主人的声音,摇着尾巴跑到主人跟前,报告有陌生人站在门口。张全有拍打一下狗的头,让它到一边儿去。狗还在围着他转。张全有看到父亲愣了一下,就扑了过来,速度不亚于灰灰。

李大哥——,他打开门,抱住父亲,叫道,是你啊,真的是你!

灰灰看到它的主人对来客如此热情,有些悻悻然,它又叫了两声,引起主人的注意。主人让它嗅嗅父亲和我,意思是:这是客人,你要友好。我很怕它嗅我,赶快往父亲身上爬。

别怕,它不咬人。张叔叔抱住灰灰的头说。

我仍然害怕,不敢从父亲身上下来。

张叔叔看到我这个样子,就将灰灰赶走了。

去,不准叫,别吓坏我们的小千金。

张叔叔对我们可热情了,他让老婆去买菜割肉,自己将家里的大公鸡杀了。看那架势,好像要过年似的。他让我们先随便吃了一点儿东西垫垫。中午的时候,丰盛的大餐便摆到了我们面前:一盆炖鸡子,一盆乱炖。那年月,人们想吃饱肚子都难,这两大盆香喷喷热腾腾的肉菜,简直让人流口水。就这,他还说没什么好招待的。要是有什么好招待的,大概要让我们吃龙肉了。他开了一瓶烧酒,给父亲倒一搪瓷缸,他倒多半搪瓷缸,一瓶酒就没了。父亲要给他匀匀,他不干,他说,你是客,你得多喝点儿。

他们俩喝酒吃肉,我则一门心思对付着张叔叔拿给我的大鸡腿。张叔叔的老婆和孩子也围桌坐着,但他们吃得并不多,吃得多的时候,张叔叔会拿眼睛瞪他们。

张叔叔和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们俩一块进山挖过人参,采过木耳和蘑菇。有一次他们采了很多木耳和蘑菇,就地晒干,背着要出山时迷路了。两个人在森林里走了七天也没走出来,饿了就吃蘑菇和木耳,后来他们没劲了,背不动了,就将好不容易采的蘑菇和木耳扔了。第七天的时候,森林里下起了雨,他们全被淋湿了。又冷又饿。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一个小木屋,他们想过去避避雨,问问路。他们走近木屋时,木屋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刀条脸汉子拎着一把刀站在门口,朝他们吼叫:滚!父亲说他们只是想避避雨……

父亲话还没说完,刀条脸汉子又吼道:滚!父亲还想,他不让避雨,给指指路也行,他应该知道怎样走出密林。刀条脸汉子看父亲和张叔叔还不离开,就将刀举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吼道:快滚!父亲和张叔叔见再不离开,他的刀就要砍下来,只好跑开了。走了一段,天黑了。张叔叔不走了,他说他咽不下这口气,反正是个死,不如把那个畜生干掉。他从没见过这么可恶的人,见死不救不说,还想对他们行凶。父亲拉住他,没让他去,为此两个人差点打起来……

后来,他们见到一条铁路,沿着铁路才走出了森林。

喝了点酒,他们又忆起了往事。张叔叔说:要不是你拦着,那个畜生早就没命了。

要真把他杀了,你能这么安生地过日子?

也是啊,我可不想给那家伙抵命。

酒过三巡,张叔叔问起了父亲现在的情况。

李大哥,咋想起来看小弟了?

全有兄弟,我听你说有许多外地人在这儿讨生活,我也……

来看看,在这儿能不能活下去。

那边……

离了。父亲说。

咋就离了?

说来话长啊,也怨我,干活下力,又会算账,大队长看上了,非让我当会计不可,我咋推也推不掉,大队长就派人到河南去调查,一调查就查出我是右派反革命,不但会计当不成,在那儿也没法儿待了,老婆怪我没和她说实话,就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谈起他和母亲离婚的缘由,我不懂什么是“右派反革命”,也不理解他们何以要离婚。我只知道离开扎兰屯前,父亲很严肃地问我:团团,我要和你妈分开了,你跟谁?我搂住父亲的脖子,说:我跟爸爸。母亲总是偏心妹妹,所以我要跟爸爸。母亲在和父亲结婚前已经有过一任丈夫,还有三个孩子,我是老四,下边又有一个妹妹,我的位置不上不下,父亲母亲每次赶着毛驴子去集市赶集,妈妈说妹妹小,带她一起,把我留在家和哥哥姐姐们吃那天天吃的小米饭。听妹妹回来说在街上吃好吃的,总是馋得我流口水。后来,他们再要出门的时候,我就不干了,撅着嘴说,他们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说喜欢我。父亲看出来了,不管妈妈的反对,把我往车上一放,说,走,以后让团团也去街上逛逛,她也小啊。就这样,我心里一直觉得父亲是疼我的,所以在父母离婚时我一刻没犹豫就选择了跟着父亲。

张叔叔可不管什么右派不右派反革命不反革命,他拍着父亲的肩膀说:

“大哥,你要不嫌弃就住我这儿,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

2

父亲当然不会长住朋友家,他要自力更生。张叔叔拗不过他,就答应帮父亲找房子。他们出门的时候,我也要跟着,父亲拗不过我,只好带上我。踏着雪,走了很多路,问了很多人,才打听出道北有一处房子出售。

那房子本来还是个房子,可让张叔叔一说,就什么也不是了。张叔叔一点儿也不客气,东捣捣,西戳戳,对这房子一顿狂批:什么屋顶像筛子啦,墙壁像篱笆啦,上面漏雨,四处漏风;你看看这门,开开关不上,关上开不开;再看看这窗子,这能叫窗子吗,就是一大窟窿……

张叔叔说得房东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好像这全是他的错,他将这样的房子拿出来卖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这样的房子你还好意思开口要钱,白送恐怕都没人要。

房东像泄了气的皮球,对卖个好价钱已经不抱幻想了。他让张叔叔和父亲出个价,张叔叔拉着父亲就走。房东看出来是父亲要买房,他拉住父亲不放,求父亲将房子买下来。他说:你看着给吧,多少都卖,要不,我白送给你也行。”话说到这份上,还有啥可说的呢,沉默了一会儿,父亲解开缝在衣服里面的口袋,把里面的一个手绢拿出来,说:对不起,只有这么多了。要有多的,我一定会给你多一些的。真的没办法。”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愧疚似的,房东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说:“可以了,够多了,够多了。”说完接过父亲的钱,又在一个什么纸上签了字就走了。张叔叔吃惊地看着父亲,嘴里说你这人也太实在了,本来还可以便宜点的。父亲说:哈哈,买了算了,这房东看着也没乱要价呀。”张叔叔说:唉,便宜,你脱坯的钱好挣啊?你看看,在扎兰屯的时候,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你那握笔的手竟脱坯三年!看看你手上的茧子!”

随后几天,父亲和张叔叔一起修葺房子,该补的补,该堵的堵,该换的换。我不愿待在张叔叔温暖的家里,也跟过来了。父亲怕我冻着,就用刨花生了一堆火,让我烤火。我从张叔叔家拿了土豆,就在火上烤土豆。

一个穿得很好看的女人冒了出来,她像吃了欢喜蛋似的咯咯笑着,她手里拿着一根长烟袋,走路一摇一晃,风摆柳似的。父亲和张叔叔正在锯木头,停下了。

她问:

“你们买下的?”

“啊。”父亲应了一声。

这闺女长得跟画儿似的,她摸着我的脸,端详着,搞得我很不舒服,“你的姑娘?”

“啊。”父亲又应了一声。

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我住那边,她指了一下,家里啥都有,需要了吱一声。

“谢谢!”

她东看看西看看,对父亲和张叔叔的工作肯定了一番,离开了。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说:

“我叫张美丽。”

她的眼睛很明亮,里边有两朵小小的火苗在跳动,那是即使在水中也会跳动的那种火苗。她走过后,空气中竟然有一些香味。

张叔叔打趣父亲:你可要小心了,这是个狐狸精。”

父亲说:我长得跟李逵似的,狐狸精能看上我?”

父亲除了络缌胡子和连环画上的李逵确有些像外,别的哪儿也不像。李逵人称黑旋风,块头极大,一双眼睛像一对铜铃,父亲哪有这般威风。

“那可说不定。”

“一定得很。”

……

张美丽是个狐狸精,已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谁也不觉得奇怪。大人们见多识广,知道狐狸精没什么可怕的。小孩们却觉得神秘莫测。后来,几个小孩到一起,还为张美丽有没有尾巴争论不休。根据民间传说,道行深的狐狸精变成人后是没有尾巴的,道行浅的狐狸精还会有尾巴。不过,即使有尾巴,她也会藏起来的。另外,我们都知道,狐狸精变成人的时候会把狐狸皮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不让任何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烧了,那她就完了,说不定会丧命的。我们曾在磨盘下、玉米秆垛里,以及烟囱里找过,都没找到狐狸皮。她藏得真好。

平时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狐狸掉进了一个塌陷的土豆窖里,那狐狸在里边拼命想跳出来,可是刚下过雨,窖壁太光滑,它一次次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它绝望无助的样子让人可怜。十几个大人围成一圈,幸灾乐祸,不断地向里投掷石块,看谁掷得准。狐狸被击中时,叫声凄惨,他们却哄然叫好。这时候我看到张美丽从旁边经过,她朝窖里看一眼,脸上是很悲伤的表情。如果不是看到同类落难,她怎么会悲伤呢?后来我又想,也许那里面的狐狸是她的孩子,她没法搭救……

多么狠心啊!

一个星期后,父亲和张叔叔将房屋修葺好了,它看上去和以前大不一样,你甚至会喜爱上它的。旧的东西表面看去已经死了,只要你用心去唤醒它,它就有可能活过来。这座房子就是这样:它活了。

该搬家时,父亲却失踪了。

见不到父亲,我像丢了魂儿一般六神无主。那两天我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睡觉,木桩一般坐在门口等父亲回来。任他们怎么劝,我也不听。张叔叔一家都是好心人,他们想了许多方法逗我吃饭,比如用香味诱惑我,故意在我面前很响地吃饭,骗我说父亲一会儿就回来等等,结果都没用。只要父亲不回来,哪怕饿死我也不吃饭。我要等到地老天荒我要饿得皮包骨头,看父亲心疼不心疼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那两天我是那么任性,小小的我就像一座山一样岿然不动。夜里,张叔叔将我抱到炕上,我还是坐着,我相信即使在千里之外,父亲也能看到我在这样等他,他会回来的……

我设想过一千种父亲回来的情景,无论在哪一种情景中,我都不理他,我看到他要么跑开,要么撅着嘴不和他说话,如果他过来抱我,我就咬他踢他不让他抱,谁让他走这么长时间的?可是,有一种情景我没想到,那就是——父亲回来了,怀里抱着妹妹。他把妹妹圆圆给抱回来了!他虽然满脸冰霜,但难掩兴奋。妹妹只有两岁,很胆怯,头一直拱在父亲怀里,不下来。大家都去看妹妹,没人理我。我恨妹妹夺去了大家对我的关爱。我突然哭了起来。在我设想的一千种情景中,没有我哭的镜头,我才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掉眼泪哩。可是我不争气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那么委屈,好像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似的。我这一哭,屋里全乱套了。他们都来哄我,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中,父亲知道了我两天没吃饭一直在等他回来。父亲眼圈红了,他将我搂在怀里。我忘了咬他也忘了踢他,而是抱着他哭得更伤心了……

我们搬入了道北的新家。

烧上炕之后,小屋居然也很温暖,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我们在免渡河的最初的家:简陋,一无所有,但温暖。

我问父亲:妈妈让你抱走妹妹?

当然不让了,她那么亲你妹妹。父亲说,但我有办法,我给她变了个魔术,又变出来一个圆圆,两个圆圆一模一样,她就让我领走一个。

原来是这样啊。

我叫团团,妹妹叫圆圆,我们终于又团团圆圆了(三十年后,大陆送给台湾的一对大熊猫也叫团团圆圆,取的名字和我们一样,其寓意也和我们一样。算是巧合吧)。

3

我们没有户口,没有口粮,除了一所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什么也没有。更重要的是,没有钱。后来我知道人们对我们有个称呼,叫“盲流”,意思是盲目流动的人。当然是贬义词。我们父女三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住下来,怎么生活呢?我和妹妹还小,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父亲不可能不想。

父亲很快在林场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要挣钱,要养活我们。这个工作早出晚归,中午要在工地上吃饭,不能回家。我和妹妹怎么办?

父亲考察了一家,觉得不错。他说这家没有小孩,只有夫妇俩,很干净,吃得也好,不会委屈妹妹。于是就将妹妹送过去,寄养在那里。分手时,他们哄着妹妹,妹妹还笑着和我们招手。

父亲带着我到林场去做工。林场里有一个破庙,里边生有一盆火,工人们常在此歇息。父亲把我放到破庙里,让我烤火,他去做工。中间他会来看我。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饭盒过来,我们两个人合着吃一份饭。打饭师傅听说他带着一个女儿,总是给他多打一些。父亲怕我乱跑,就借了一本小人书给我看。有一天,因为看书入迷,靴子烤着了,感到脚热的时候,靴子正在冒烟。急切之中,怎么也脱不下靴子。我就跺着脚跑出去,大叫:着火了,着火了——”父亲奔跑过来,看到我靴子在冒烟,就将我的脚按进雪窝里,不冒烟了,才小心翼翼地将我的靴子脱下来。还好,没受伤。

星期天,父亲带着我去看妹妹。妹妹见到父亲就哭。她跑回房间抱上小被子,用手捏着自己的脸,意思是他们拧她,然后指着门外,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那时她还不会说话,但她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那就是要走,不在这儿待了。那对夫妇很尴尬,脸上有些挂不住。父亲心疼妹妹,但又不能将妹妹带走,于是强颜欢笑,对那对夫妇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多担待……

我拉着妹妹,要将她带走,我说我照看她,父亲不同意。他训我:你照看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抱住妹妹不松手,我们哭作一团。父亲和那对夫妇强行将我们分开。

走出这家的院门,父亲就泪流满面了。他尽量扭过头去,不让我看见。父亲拉着我的胳膊,在雪地上走着。我一路哭,一路回头,希望能看到妹妹突然出现在身后。父亲一路无言,他也不哄我,只是拽着我往前走。路上的行人都不解地看着我们,可能心里在问:这一老一小遇到什么问题了,一个哭得那么伤心,一个默默流泪?

回到家,父亲一动不动地在炕上坐了很长时间,像块石头。我蜷缩到炕角上,抽泣着,我已哭得失了声。

好了,好了,我该做饭了。父亲突然站起来,自言自语,活力又回到了他身上,他重新从一块石头变回了他自己,然后做饭去了。父亲就是这样,他不会让伤感把自己压垮。其实这时他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他要将他的两个弟弟弄来,这样不就有人照看妹妹了嘛。

4

一天下午,我骑在父亲脖子上从林场回来,远远看到我家院里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竟然将院子里的一个石礅举了起来,绕着院子转圈儿。我指给父亲看,父亲说:你的叔叔们到啦!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家走去。我在他脖子上颠上颠下,兴奋得咯咯笑。

那个举着石礅长得像武松的是我三叔,另一个比较斯文长得像吴用的是我二叔。武松和吴用我都是在连环画上认识的,他们真的很像。父亲将我放下来,让我喊“二叔、三叔”,我怯怯地叫了一声。三叔扔下石墩,将我举起来,要往天上抛,父亲拦住他,让他别吓着我。我确实吓得够戗。二叔将我抱了下来,说:看把娃子脸都吓白了。”三叔憨憨地笑笑。

“不知道你们今天到,早知道我就去接你们了,吃饭了吗?”父亲问道。

“厨房里有馍,我们已经吃了。”三叔说。

“路上还顺利吧?”

“还行,就是太挤了,厕所里都站着人。”二叔说。

“还能摸到这儿?”

“鼻子下面有张嘴哩。”三叔说。

晚上,父亲弄了几个菜,为他们俩接风洗尘。说起老家的事,都非常兴奋。二叔说:“你信上说得那么好,长拴和有富也想来,天天打听我们啥时候走,我们是偷着跑出来的。”父亲说:“一块儿来也行,这儿地广人稀,都能养活得了。”父亲又问:长拴结婚了吗?”二叔说:“媒人给说了一个,女方要三大件,车子手表缝纫机,他哪买得起,就黄了。”有富呢?”三叔说:修水库时一块大石头滚下来,要不是我推他一把,他就没命了。他听说这儿顿顿有大白馍吃,就一门心思要来……”

他们正说得热闹,突然寂静下来了。

门口腾起一股黑烟,黑烟在空中越来越浓,渐渐幻变成一个人的形状,不,是一个魔鬼的形状,铁塔一般站在那儿……

他就是胡喜瑞。

胡喜瑞是从瓶子里钻出来的,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可是竟然没人对此感到奇怪,父亲还热情地招呼他入座。

胡喜瑞没理会父亲的话,斜着眼说:老李,你行啊,挣不少钱吧,把老家人都整来了?”

父亲说:“哪里呀,这是我两个兄弟,在老家吃不饱肚子,出来卖力气……

来,坐下喝酒,坐下喝酒。”

父亲给胡喜瑞斟了三杯酒。

胡喜瑞不坐,他扫视一下空荡荡的屋里,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也不推辞,站在那儿将三杯酒干了。他可能是嫌屋子太小,憋气,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他对父亲说:我喝你酒是给你面子。”父亲说:那是那是。”他临出门,撂了一句:小心点,这儿不是河南。”

胡喜瑞走后,三叔问:啥人,这么横?”

父亲说:“前边的邻居,这儿的一霸,以后离他远点。惹不起,咱躲得起,毕竟这儿是人家的地盘。”

“哼——,”三叔明显不服。

“你别不服,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哩,别给我惹事啊。”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惹什么事?”三叔说。

“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

“知道了。”三叔不情愿地说。

父亲对二叔是一百个放心。二叔那个书生样,你让他惹事,他也不会惹事。

胡喜瑞没有再回到瓶子里,他走后我到门口去找过,没见瓶子,我想他一定是将瓶子带走了。

此后,我在大街上看到胡喜瑞,总是离他远远的,比看到疯子离得还远,因为我知道他的来历,也知道他有多可怕。我想,总有一天他会被收进瓶子里的,从哪儿来再回到哪儿去。

第二天,父亲将妹妹接了回来。由三叔照顾我们。三叔不会做饭,我们吃了他做的饭,下午都肚子疼。父亲从林场回来时,我和妹妹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儿。父亲揭开锅盖看看剩饭,面疙瘩有枣那么大,粉条有筷子那么粗。父亲数落三叔,三叔还听不进去。三叔说:叫我来就是让我当保姆啊?”

“当保姆咋了,亏了你呀?”

三叔脖子一梗,不说话了。他刚来,还是有点怕父亲。

后来,照顾我们的任务就落到二叔身上。二叔手巧,会做很多小玩意儿,比如风筝、风车、沙包、三轮小推车,等等。别的孩子都很羡慕我们的玩具。我们也很骄傲。我们有骄傲的资本。二叔是个孩子王,很能和我们玩到一起。比如捉迷藏,比如扮瞎子,比如老鹰抓小鸡,等等。二叔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总是很快乐。

父亲不再去林场伐木了。林场的活又苦又累,还挣钱不多。父亲找到了另外的挣钱门路。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是什么门路了。

大清早,父亲和三叔又要出门。我也要跟着去。父亲不让我去,我就抱着父亲的腿,坐在地上哭着不起来,谁拉也不行。父亲解释说,太远了,你走不动的。我说,你背着我。父亲说,我还要买东西。我说,我不管,我就要去……

父亲吓唬我,扬起巴掌要打我,我也不松开。我的任性是有名的,除非他们把我胳膊剁了,否则我是不会松手的。父亲无奈,只好带上我。

三叔看不过去了,说:惯成什么样子了?”

我撅着嘴不理他,后来他要背我,我也不让他背。

父亲没有骗我。这趟不仅仅是“太远”,而且是非常非常的远,远得快到天边了。上次坐火车,是父亲带我来免渡河。那次火车咣当咣当在风雪中奔跑,外边苍茫一片,只能看到风雪肆虐,后来天黑了,更是什么也看不到……

睡梦中我感到火车在将我们拉到另一个世界。这次坐火车,天气晴朗,外边的田地村舍看得一清二楚。那么多形状各异的山,那么多颜色各异的树,还有不知名的鸟,都匆匆地向列车后面退去……

“爸,咱们去哪儿?”

“哈尔滨。”

到了哈尔滨,我发挥的第一个作用,就是帮着父亲和三叔传递车票。他们只买了一张车票,一个人出站后,我再把票拿给另一个人。在免渡河是如何进站的?

好像是父亲拿着一张车票领着我进站,三叔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进去的。

哈尔滨好大啊,大得让人害怕。在这样的城市里迷路了,不亚于在森林里迷路吧?父亲在森林里迷过路,在大城市里千万别迷路。

父亲将我放到新华书店,让我在那儿看小人书,他们去进货。父亲请求书店的售货员帮忙照看一下,售货员给我一本小人书和一个小凳子,我坐那儿看起来。售货员是个女的,大概十七八岁,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时脸颊上就出现两个甜甜的酒窝,而她总是笑着的。她为什么那么开心,脸上开满鲜花似的?我虽然在翻看小人书,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还有,她在笑,笑得很甜。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让我开始担心起来,怕父亲和三叔在城市里迷路了,回不来。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把我给难住了。我不知道我除了哭,还能干什么。我真是没用,我为什么没跟他们一块去呢?他们走时我为什么没抱住父亲的腿不撒手呢?我为什么没哭呢……

我头脑中塞满问号,哪里还看得进去小人书。我只是假装在看书。我不想让那个女售货员看出什么。

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父亲和三叔回来了,挑了两大筐子鸡蛋。我早饿了。但我更多的是委屈,见了父亲我嘴一咧就要哭出来。是父亲的一个小魔术把我的哭声阻挡了回去。父亲早就预见到我要哭似的,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他说着,伸手向空中一抓,从虚无中抓出了一个冰糖葫芦。我目瞪口呆,接过冰糖葫芦,就把哭忘到了一边。

回去的时候,还是只买了一张票。我的任务仍是传票。上火车还算顺利,因为有两筐鸡蛋,父亲和三叔各抱一筐,吆喝着就上了火车。我紧紧抓着父亲的裤腿,一步不落。

上火车前父亲一再嘱咐我,不让我乱说话。三叔吓唬我:乱说话就把你舌头割了。

我知道他们逃票,但我怎么会说呢。

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两大筐子鸡蛋,以免被挤碎。车厢里拥挤不堪,每一寸地方都被充分利用起来了。车厢里臭烘烘热烘烘的,有人在说着梦话,有人在大声地说着笑着,我则一上车就困了。去的时候人不太多,货架东西不多,父亲能在上面扒出个窝,让我睡在那上边,他用手扶着我,不让我掉下来。而现在回的时候,货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再也难以扒出一个窝来。父亲于是打起了座位下边的主意,他想找个下边没塞东西的地方供我睡觉……

突然骚动起来,不停有人急匆匆从前面车厢过来,穿过这节车厢,朝后边车厢走去。

查票了,有人嘀咕。

三叔跟着几个人往后边车厢走去。那几个人大概都是逃票的。一会儿我让团团去找你,父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三叔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那两个筐子,走了。父亲冲他点点头,意思是:你放心,没事儿。

三叔走了后,父亲拉着我站到离筐子两步远的地方,咬着我耳朵说:不管谁问,别说那两个筐子是咱们的。”

我点点头。

一会儿,检查人员来了,查票,检查行李。一个人提包里装几串鞭炮被查了出来,没收了。父亲看上去一脸平静,但我知道他很紧张,因为他攥着我手的手心里出汗了,湿漉漉的。检查人员问筐子是谁的,父亲不敢吭声。检查人员又问了一遍,父亲才走上前去,说:是我的。”

检查人员问:带这么多鸡蛋?”

父亲答:林场人多,这还不够哩。”

“免渡河的?”

“嗯。”

那个检查人员一听说父亲是免渡河的,脸上表情马上和悦起来,笑着说他有个亲戚就在那林场,是个会计。他拿起一个鸡蛋看了看,想和父亲攀谈两句。父亲紧张得发抖。我感觉到了。我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爸爸,我肚子疼。”那个检查人员让父亲赶快带我去厕所。我并非有意要表演,我只是恐惧,本能的恐惧。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所恐惧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它弥漫在车厢那浑浊的空气中。

父亲带我到厕所里,关上门,让我拉肚子。我说我没肚子疼。父亲看着我,看了一阵,突然笑了起来。他所有的紧张都在这一笑中释放了。他背靠着门,想了想,又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开心,这时候,即使天塌了,也阻止不了父亲的笑。

等我们从厕所出来,检查人员已经走了,消失了。他们所带来的紧张空气也消失了。车厢里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一样。父亲奖励我,说:我给你变个魔术,看好了,我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伸出两只手让我看,的确什么也没有。我开始给你变了,他搓搓手,吹口气,“变!”可还是什么也没有。“已经到你口袋里了,”他说。我摸摸口袋,里边果然有东西。我掏出来,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玩具。这是一个会翻单杠的小人,一上发条,他就不停地翻跟头,精力充沛。我非常喜欢这个玩具。然后,父亲给我安排了个小小的任务:把车票送给三叔。

……

回到免渡河,下了火车,三叔就消失不见了。父亲只得一筐一筐地将鸡蛋挪出去,我看着这一筐,他去挪另一筐,如此这般,交替进行。

三叔呢?

他出去了。

果然,我们出站后,三叔就从地下冒了出来……

到家后,父亲和三叔将两个筐子上的鸡蛋拿开,我看到下面全是鞭炮和烟花。当时的禁运品,现在也是。

好悬啊,三叔说。

多亏了团团。

无法想象鞭炮和烟花被查出来会怎样,且不说损失,恐怕我们没那么容易回来吧。那时候违反禁令的后果很严重,可是父亲才不在乎这些呢。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南省淅川县教学,赶上打右派,学校里分配了一个名额,可是谁是右派呢?开会时,父亲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他就成了右派。后来,又将他打成反革命,投进监狱。从监狱里出来,父亲失去了工作和尊严,难以在老家生存,才孤身闯关东。一个大小伙子,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没有钱,如何活下去?只能钻政策的空子,像走钢丝一样行走在生活的深渊之上。他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说他命大。对他来说,冒点险算什么。再说了,不冒险,咋才能赚钱呢?不赚钱,咋才能养家糊口呢?

扯远了。且说我看到鞭炮和烟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父亲会变魔术,他是不是把鸡蛋变成了鞭炮和烟花?我没想太多,因为我在烟花堆中看到了一个很好看的东西:轮船”。它在烟花中个儿最大,最漂亮,是烟花中的王。我问:爸,这是什么?”

“烟花。”

“好不好看?”

“应该很好看吧,”父亲说他也没见过。

我闹着要放这个烟花,父亲说太贵了,不给我放。我的任性劲又上来了,撅着嘴,不理他,晚上也不吃饭。父亲对我骄纵惯了,拿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但是,他说:不是现在,等放的时候,一定要你亲自放。”

快过年了,鞭炮和烟花卖得很好。晚上,父亲和三叔将钱倒到炕上,兴奋地数票子,并分类放好。他们脸上的喜悦是难以描述的,如同池塘中的水波一样一层层地扩散开来,扩散到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我一直惦记着那个“轮船”,不让父亲带到集市上去卖。我守护着它,就像守护着一个宝贝。

一天傍晚,一个大男孩跑到家里来买烟花。他,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说话气派,口气很大。父亲问他要啥样的,他说要最好的,父亲说:“你等等。”父亲的语气神神秘秘的,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我赶快跟着父亲进了屋,他果然在打我“轮船”的主意。我抱住“轮船”不放。“这是我的,”我说。父亲说:我只是让他看看,见识见识。”我说:你说话算数?”父亲说:说话算数!”这样,我才把“轮船”交出去。

大男孩看到“轮船”,眼睛一亮:多少钱?”

“十块。”父亲报了个天价,要知道那时候一般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八块钱。

“我要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大男孩就掏了钱,完成了与父亲的交易。我对父亲不守信用非常生气,撅着嘴,拿眼瞪着父亲。接下来的事情仿佛是父亲导演的一般。那个大男孩问父亲怎么放,父亲说要放到水盆里。

“你们家有水盆吗?”

“有!”

父亲进屋端出一盆水。

大男孩将“轮船”放到水盆里,正要燃放,我突然大叫一声:等一等!”

他们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愣在那儿。我飞快地跑到邻居家,拉住小凤:快,到我家看烟花。”小凤是我新交的朋友,下午我们还在一起荡秋千。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我拽到了我们家。大男孩不解地看着父亲,父亲说可以放了。他拿盒火柴,并没有交给大男孩,而是说:“让小妹妹点火吧?”

大男孩说:我要点。”

那让小妹妹划火柴吧。

大男孩同意了。

于是,父亲将火柴交到我手中。我很紧张,颤抖着手划火柴,划一下,没划着,又划一下,还是没划着。我感到他们比我还紧张,都凝神屏息地看着我。第三下总算划着了,一股硫黄味直刺鼻孔,很好闻。我将燃着的火柴交给大男孩,就像奥运火炬传递一样隆重。大男孩接过燃烧的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燃“轮船”的药捻儿。“轮船”上突然万炮齐发般地向空中喷吐着五彩缤纷的烟火,将傍晚的小院照得如同白昼。“轮船”在水盆里转着圈,耀武扬威,仿佛一艘兵舰在太平洋上炫耀武力。五颜六色高高低低的烟火喷吐了很长时间,我们几个小孩——我、妹妹、小凤,还有赶过来观看的其他小孩——拍着手,跳着叫着,说好看,真好看。父亲很自得地笑着,他既满足了女儿的心愿,又挣了钱,这两件他竟然都做到了。

5

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一盏盏红灯笼高高地挂在免渡河上空,就好像小镇穿上了一件亮闪闪艳丽无比的外套,一下子乌鸡变凤凰,丑小鸭变白天鹅,那么美丽、骄傲和喜庆。红灯笼给人们的脸上涂上胭脂红,所有人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小孩子们更是欢天喜地。我们家的灯笼是二叔做的。二叔就有这样一种本事,凡是见过的东西没有他做不出来的。如今,透过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我仍能看到二叔如何作出灯笼,父亲和叔叔们如何在门前竖起木杆,如何将灯笼挂上去,灯笼又是如何的美丽……

免渡河的第一个春节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切都是梦中的景象,带着玫瑰般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陶醉的味道。父亲给我和妹妹买了新衣服,其他小孩都要等到大年初一才穿新衣服,我们则早早穿上,站到大门外向人们炫耀,听人们夸奖我们。过往行人好像看透了我们心思似的,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我们听了很受用。冻得受不了时,我们回家暖和一下,就又出来站到门外。那时人们夸得最多的是说我们像洋娃娃,而我们也确实很漂亮。有一次父亲带我和妹妹坐火车到一个地方,出了站,又被叫回去,父亲说:我们买票了呀。”原来人家不是查票,而是要再看我和妹妹一眼,检票员看着我和妹妹,说:看这姐妹俩长的……

啧啧啧……”可见我和妹妹小时候长得的确漂亮。

这个春节大家都很开心,每个人都对明天充满信心,好像明天一打开门,共产主义就在门外等着似的。不过,说实话,随后的日子我们过得确实不错。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人们普遍吃不饱肚子,而我们却能吃上面包,吃上饺子,吃上肉包子……

春天,父亲将屋后那片荒地变成了菜园。种上南瓜、黄瓜、茄子、菠菜……

还有辣椒。菜园再往后,就是山坡了。不经意间,山坡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色彩,这色彩像颜料滴入水中一样渐渐扩散开来,把整个山坡染得绚烂无比。山坡上成为我们小孩子的天堂,我和几个小朋友常在那儿玩耍,捉蝴蝶,捉蜻蜓,打啊闹啊,疯得一塌糊涂。而菜地则是我独处的地方,我时常一个人钻进菜地里观察蔬菜生长。菜地有篱笆,防猪狗鸡鸭进入,也把妹妹阻挡在了外边。这是我的天地,为我所独有。菜园里种下的唯一的黄瓜,在我的注视下,发芽,长藤,开花,结出一个小手指般大小的小黄瓜……

如果你也天天去看望过一棵蔬菜,像朋友一样和它说话,甚至把你心中的秘密都说给它听,你就能理解我和那棵黄瓜的感情了。这棵黄瓜,我看着它一天天长大,顶花带刺,嫩绿可爱,早晨,上面有晶莹欲滴的露水,晚上,它也睡觉……

突然有一天,黄瓜开口说话了。她也是个小姑娘,也和我一样孤独。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孤独,可能是和没有妈妈有关吧。

说到妈妈,我不得不承认,我经常想念她。但如果别人问起来:团团,你妈妈呢?”我会对他说:她死了。”可是,妹妹这样问时,我没有这样回答。

有一天,妹妹问:姐,妈妈在哪儿?”

我领她爬上山坡,指着天边的一片云彩,对她说妈妈在云的后面。

“那是天边吧?”妹妹问。

“天边外。”我说。

妹妹突然伤心地哭起来。

“哭啥哭!”我训她。

我怪她不够坚强,就扔下她独自下山了。妹妹一边哭,一边跟着我,与我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怕我再训她。我的心是潮湿的,眼睛也是潮湿的,我不敢面对她,哪还有勇气再训她。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回家。

这些事我都给小黄瓜说了,我想她能够理解的。那天小黄瓜变成一个小绿人跑到我梦里,说她要给我当妈妈。我说,我才不要你当妈妈哩,你那么小。

她说,你不让我当妈妈我就走。说罢,她就真的走了。

醒来后,我跑到菜园里:我的黄瓜不见了。小绿人,小绿人,我哭着让她回来,可是她一去不返了。从此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我的小绿人一定是被狼叼走了。菜地里冬天会有狼,我曾发现篱笆上挂有狼毛,菜地里还有狼粪,我没想到春天也会有狼。尽管我没见到狼的影子,但我认定是狼将我的小绿人叼走了。我大病了一场,整天说胡话,但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我都说了些什么。病愈后,爸爸和妹妹都问小绿人是谁,因为我病中老是在喊小绿人小绿人的。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他们小绿人是谁。后来,又有黄瓜长出来,可是都不是我的小绿人,因为它们不会听我说话,也不会跑到我梦里去。

6

在免渡河的第一个夏天,家里迎来了两件大事。其一,是父亲带领两个叔叔脱坯备料,盖起了两座新房。其二,是两个叔叔回到老家,各自领回了一个媳妇。这后一件事倒值得说一说。本来,我们家成分不好,加上我父亲是右派反革命,两个叔叔在老家很难成亲。这次两个叔叔回去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终身大事呢?原来,两个婶婶是被他们“骗”来的。他们回去前,父亲给他们各买了一块手表,那时候手表是稀罕物,是身份的象征。二叔和三叔又各买了一支钢笔别在口袋上,二叔本来就斯文,现在就更斯文了,三叔虽然长得像武松,别上钢笔,竟然也蛮像那么回事。他们在老家对女方说,他们在这边有工作,天天上班。其实他们连户口都没有,我们也没有。他们所谓的工作就是和父亲一起贩卖东西:从违禁的鞭炮到农药、粮票、布票等等。二婶是个老实人,很快就信了。三婶很精明,但也被三叔忽悠了。到这儿之后,她们才知上当,但生米已做成熟饭,反悔已来不及。再说了,这儿的生活比老家好多了,就是让她们回去,她们也不会回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吃饭,后来就分开了。分开之后,三婶经常来拿我们家的木柴和煤。木柴是父亲进山拉回来的,煤是父亲夜里从火车站背回来的,他有个朋友在车站,偷偷卖煤给我们。我知道背煤有多辛苦,往往是半夜,我和妹妹睡得正香时,父亲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门,他怕惊醒我们。

其实,许多时候他刚走,我们就醒了。我和妹妹瞪大眼睛,都再也睡不着了,等着父亲回来。外边是沉沉黑夜和零下十几度甚至二十几度的寒冷。我搞不清楚为什么父亲不叫上二叔和三叔一块去背煤,而总是自己一个人去。煤很沉重,那么冷的天,父亲每次回来都满头大汗。他的背也被压得有些弯曲。我对三婶拿我们家的柴和煤很有意见,说给父亲,父亲却一笑了之:拿她拿去,你们别管。

我偏要管,我心想。

三婶很厉害,我有些怵她。但我鬼点子多,再看到她拿我们家东西,我就嗾使妹妹去骂她。妹妹还小,就听话地去骂她。三婶眼一瞪,要撕妹妹的嘴,吓得妹妹哇哇大哭。三婶则哈哈大笑。她知道我是幕后主使,骂我人小鬼大,但也拿我没办法。

后来三婶做了一件很丢人的事,被抓住了把柄,她的气焰才有所收敛。

父亲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把钱装进罐子里埋到地下。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父亲就在小油灯下数钱,这种作法和老葛朗台有得一比。我夜里醒来,十有八九看到的就是这场景。可是我只在夜里看到过罐子,白天,那只罐子藏在哪儿呢?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父亲又在抱着罐子数钱,就翻个身假装又睡着了。父亲数完钱,小心翼翼地将罐子盖好,又用一块塑料薄膜蒙上,用绳子扎紧口。他看看床上我和妹妹没动静,就蹑手蹑脚走到墙角,拿铲子刨个坑,将罐子埋里边。回到床上,他看到我睁着眼睛。我问,你不怕被偷吗?父亲说他有办法,他埋几个罐子,只有一个里边有钱,其他的里边装上蛇。他还说有一次一个小偷来偷,就偷了装有蛇的罐子,回去打开罐子,手伸进去,大叫一声,他被蛇咬了……

父亲真聪明……

可我从没见父亲拿错过,他一次也没将装蛇的罐子拿出来。

又有一天,我夜里醒来,看到父亲抱着罐子数钱。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可父亲的表情与往日不同,不再是陶醉,而是变成了忧虑。父亲数一遍,叹息一声,然后再数一遍,再叹息一声。就这样不知数了多少遍,叹息了多少声,最后他很失望地将罐子埋回原处。第二天父亲将三叔叫来,对他说罐子里少了一百块钱。这个罐子只有他和三叔知道,他问三叔是怎么回事。

没数错?

我数了不下一百遍。

三叔脸黑着,看看父亲。父亲的神情告诉他,这不是开玩笑,他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三叔沉默片刻,突然骂了一句:臭婆娘!起身回去了。”

接着从三叔的屋里传来三叔逼问三婶的声音,三婶死活不承认钱是她拿的,三叔就打她,打得很厉害。我尽管对三婶没有好感,这会儿她这样挨打,我还是感到难过。不要说三婶是个女人,她就是个老虎,也经不起三叔的铁拳。景阳冈上那个吊睛白额大虎不就是被武松的拳头打死的么。三婶叫得很凄惨,我怕她就那样被打死。我和妹妹都吓得瑟瑟发抖。父亲则闭上眼睛,像老僧入定一般。这是半晌,二叔和二婶不知哪里去了,总之,没有人去劝解。一个人如果被打成这样,她还不承认,我想,她一定是冤枉的。正在我这样想时,三婶口气软了,她承认钱是她拿的……

一会儿,三叔过来,把一百块钱交给父亲。

父亲没接。

知道钱的下落就行了,她拿了就是她需要,留着吧。父亲说。

丢人啊。三叔把钱留下,走了出去。

回来,父亲将三叔叫回来,又把钱塞给他,说,问问她有啥难处。

原来是三婶的弟弟写信来说相亲没钱……

后来,父亲将二百块钱给她弟弟寄了回去。

这件事后,三婶有几天灰溜溜的,不再拿我们家的柴和煤了,但没过多久,她就又故态复萌了。我和三婶的关系还是水火不容的。

不久,三婶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了,像一个吹气的气球。有一天,大人都出去了,她在屋里突然叫喊起来,我跑过去,看到她仰躺在炕上,肚子大得怕人。她皱着眉头,忍受着疼痛,脸扭曲着很难看。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些幸灾乐祸,但没表现出来。我看着她,看她还用眼睛瞪我不瞪。她不瞪我了,而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快去叫你叔,我快死了。”三叔正在火车站扛麻袋,他力大无比,能一手拎起一个麻袋撂肩上。我见到三叔,就叫“三叔,快回去,我婶子要死了。”他扔下麻袋,三步并做两步,一阵风似的跑回家。我被落下老远。等到家时,接生婆也到了……

婶子生下一个男孩。

产后,不下奶,三叔让我去吸,我不去,他说,你不去谁去?他们都看着我,好像这是一件我份内应该做的事似的,我看躲不过去,只好走过去。婶娘奶子明晃晃的,半透明,能看到皮下蓝蚯蚓一般的血管。我报复般地用力吸,吸得她疼了,看她还让我吸不吸。突然,一股又甜又腥的东西涌入嘴里,我想起了母亲,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期,我真想多吸几口,但我没动。三叔让我再吸时,我吐出乳头,跑开了。好多天,我的嘴里都有一股奶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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