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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臧克家

藏克家(1905—?),山东省诸城县人。现代著名诗人。著有诗集《从军行》、《呜咽的云烟》、《向祖国》、《生命的秋天》、《拥抱》,散文集《磨不掉的印象》等。

野店

饭店,旅社这样的名词一提上口,立刻涌上心来的是新式的华贵,如果换个野店,便另是一种情趣唤起来了。象山村老翁头上的发辫,象被潮流冲空的古岸,时代至今还把野店留个残败的影子。

虽然说是野店,它所依傍的却是大道。几间茅草小屋,炕占去了每间的大半,留下火镰宽的一点空隙好预备你上下,这儿是大同世界,不问山南的海北的都挤在一堆,各人向着同伴谈论着,说笑着,没有“莫谈国事”的禁条贴在头上,他们可以随便放浪的吐泄,东家的鸡西邻的狗是要谈的,日本鬼子也是一个题目,因为他们中间就有许多是从东三省被迫回来的,一个小被卷是财产的全部。

房间少了,得想个法安插客人,吊铺象都市的楼房便悬起半空了,在上面睡的人钱可以略省一点。照例,店里得有马棚,大门口竖一两根柱子,等到轿车两把手车或小车,载着什么人从这处奔来,——前面打着红布旗的是新嫁娘,不就是青春的妇女走亲戚的;痴胖可笑油光照人的是买卖家。店家小伙计见车子近了象熟主顾似的几步抢上前去替人家卸牲口,把它们——毛驴,或是骡马牵到马棚里去,它们一点不认生的随着他,用尾巴打打后身,啥啥几声表示疲倦。

这是上等客,如果是住宿的话,单间屋得给他们特别预备。客人刚把个倦极的身子投到炕上,小伙计肩上打一块破黑烂布便进来了,要是擦脸,他立刻便把一小泥盆水打到你脸前,要肥皂要一条白手巾是太奢望。

“先生们做个什么饭吃?”这回该他问你了。

“有什么?”

“有大饼,有猪肉炒白菜,有熟鸡子。”如果你接着再问一句:“还有什么?”那小伙计一定会闭起嘴来。愿意喝好茶的话得特别声明,不然一个大子的茶叶末,喝过几十个人以后,还会再冲上一点白开水给送过来。所谓好茶也不过是几个铜板一两的大红袍,一毛一两的贡尖这儿不下货。

等茶喝你得要有耐性。白水有大铁锅煮,冲茶可不行。一根一根的草对准一把洋铁壶底挑着燎,你如果不是一个趣味主义者,时节再是炎夏,你一定等得舌尖上生刺,跑到外面去避一避辣眼的浓烟。

晚上,任何一落太阳就躺下,敢保你不会一沾席就如愿的变成一块泥。夏天的蚊子,臭虫;冬天的虱子和跳蚤最喜欢和客人开玩笑。哼哼着叫你清醒的享受一个客夜,身上留点伤痕做一个追忆的记号。还有马棚的牲口也怕主人误了行程,半夜里叫一阵,用蹄子打地咚咚的一阵。当睡梦将要主有了你的临明的那一刻,店门唿隆一声,接着小伙计的脚步动静了,一睁眼,微白的曙色使你再也朦胧不得了。套上车子,披一身星光,冒着晨风,朝曦把人引上了征途。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回头望望这一副大红门联,意味够多长呢。

门口一个破席凉棚撑着夏天的太阳,为着什么东西奔跑的行人走在这串着天涯和故乡的热土的道,望着这凉棚象沙漠中的人望见了绿洲。三步并成一步赶上来,卸下身上的负担,摘下沾着汗水的檐溜般的布眼罩,坐在一条长凳上用草帽或是手巾扇风。几碗半冷的残色的茶水浇下去,马上从身上涌出来,各人身上背着一身花疏的阴凉。设若有一个象蒲留仙一样的人物,夹在这杂色的队伍里,每个人你借给他一把蕉叶,那么一部聊斋会很快的集起来。

这些人,象未有蛙蝉之一种,在一树上仅有片刻的居留。一般,在这儿留一个脚印,便飞鸿似的去了,没有留恋,没有感伤,在未来的时候,他们也没想到会挂这一翅膀。水不是白喝,临走总得留下几个钱,百八十是他,三百二百也是他,主人不会嫌太小,伙计也不会说一声谢谢。但当你起身以后,“再来!”这一句淡淡的话每回是不会忽疏的。

野店的常主顾是车伙子,他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运货贩卖,去的时候带着本乡的土产。这些车子往往成群成帮,队伍展得老长,道上的一帆尘土是他们的旗号。一走近了店口,把车子一插,用披手擦去了脸上的汗,弓弓着腰很自然的踏入了店门。因为太熟照例有称号,姓王的是王大哥,姓李的是李二哥。小伙计牵牲口倒水忙乱一起,住一会,叫一袋旱烟把粗气压下,饭上来了。半斤一张的大饼,包着大块肥肉的包子,再要几头大蒜,一块还没变色的老白菜帮子。吃起来有点可怕。不,不能说吃,应是说吞。看那个劲,饼如果是铁的,肚子一定变成熔炉。饭后为了消暑,走到水瓮边去,捧着大瓢的生水往下灌,声音咚咚的可以听好几步远。“掌柜的算账!”这是一闭眼的午睡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外边算盘珠一阵响,几吊几百几十几,小伙计一口喊出来。接着是查铜子的声音。一巴掌钱接到手里,含着笑走到财神位前,不远不近向大粗竹筒内一掷,哗……啦啦……果真是钱龙汇海了。

这些老主顾来到店里若是逢着佳节,——端阳,中秋,元宵,不用开口,半壶白干,四样小菜碟便送到眼前了。喝了不够,还可以再开一回口。不打钱,这算主人的一点小意思,不要看这是小节,主人的大量与吝啬往往作为客人去留的关键。谁不愿用百年不遇的一壶酒去做招徕的幌子?

秋天,连线的阴雨把一个远道的客人困在野店里,白天黑夜分不开界限。闷闷的用睡眠用烟缕打发日子。风挟着雨丝打进纸窗来,卧着,从眼缝里闪进来一片阴暗,粗人就算是不善于愁,一只孤鸿也难免于凄凉。等着,胸中灼火的等着,等到雨丝一断,也是第一个把脚印印在泥上的人。野店被撇在身后象撇了一个无情的女人。

时间把什么都变了。有了汽车转眼可以百里,“夕阳古道瘦马”的趣味算完了,有钱的人谁也不愿再受轿车的折磨,野店的客从此稀少了。加以年头不对,关东客全成了穷鬼,向四方逃难的倒很多,然而他们走店来顶好不过喝一壶白干。野店是诗意的,然而今日的野店成了时代头顶残留的一条辫子了。

七月六日于潍县一小旅舍中。

老哥哥

秋是怀人的季候。深宵里,床头上叫着蟋蟀,凉风吹一缕明光穿过纸窗来。在我没法合紧双眼的当儿,一个意态龙钟的老人的影象便朦胧在我跟前了。

可以说,我的心无论什么时候都给老哥哥牵著的。在青岛住过了五年,可是除了友情没有什么使我在回忆里怅惘,有那便是老哥哥了。青岛离家很近,起早也不过天把的路程呢。记得在中山路左角一家破旧的低级的交易场中常常可以得到老哥哥的消息。前来的乡人多半是贩卖鸡子回头带一点洋货,老哥哥的孙子也每年无定时的来跑几趟,他来我总能够知道,临走,我提一个小包亲自跑到嘈杂的交易所里从人丛中从忙乱中唤他出来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带给老哥哥的一点礼物。”

“这还使得呢!”口在推让著小包却早已接过去了。我知道这点礼物不比鸿毛有分量,然而一想老哥哥用残破的牙齿咀嚼著饼干时的微笑,自己的心又是酸又是甜的。

老哥哥离开我家,算来已经足足十年了。在这个长的期间里,我是一只乱飞的鸟,也偶尔地投奔一下故乡的园林。照例,在未到家以前,心先来一阵怕,怕人家说我变了,更怕有些人我已不认识有些人已见不到了。到了家一定还没坐好,就开始问短问长了。心急急想探一下老哥哥的存亡,可是话头却有些不敢往外吐,早晚用话头的偏锋敲出了老哥哥健在的消息心这才放下了。

前年旧年是在家里过的。正月的日子是无底幽闲,便把老哥哥约到我家来了。见了面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他却大声喊著说:“你瘦了!小时候那样的又胖又白!”从他刚劲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他的康健了。

“老哥哥,你拖在背上的小辫也秃尖了。”他没有听见,便在我的扶持下爬到我的炕头上了。

我们开始了短短长长的谈话,话头随意乱摆是没有一定的方向的。他的耳朵重听,说话的声音很高,好似他觉得别人的听觉也和他一样似的。用手势,用高腔,不容易把一句话递进他的耳朵里去,他说,他常常挂念著我,他的身子虽然在家里,可是心还在我的家呢。

语丝还缠在嘴角上,可是他已经虎虎的打起鼾声来了,我心里悲伤的说“老哥哥老了!”

呼吸象拉风箱,一霎又咳嗽醒了,楞挣起来吐一口黄痰。他自己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要我扶他趋搭的到耳房里去,在那儿也许他觉得舒心一点,五十个年头身下的土炕会印上个血的影子吧?于今用了一把残骨他又重温别过十年的旧梦去了。

傍晚了。来留他住一宿,他一面摇头一面高声说:“老了,夜里还得人服侍!日后再见吧!”我用眼泪留他,他象没有看见,起来紧了紧腰踉跄著向外面移步了。我扶著他,走下了西坡,老哥哥的村庄已在炊烟中显出影子来了。

我回步的时候晚霞正灼在西天,回头望望老哥哥,已经有些模糊了,在冷风里只一个黑影在闪。

“日后再见吧!”我一边走著一边味著老哥哥这句话。但是一个熟透了的果子谁料定它刹那会落呢?

回到家来更念念著老哥哥了。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来到我家时曾祖父还不过十几岁呢。祖父是在他背上长大,父亲是在他背上长大的,我呢,还是。他是曾祖父的老哥哥,他是祖父和父亲的老哥哥,他是我的老哥哥。

听老人们讲,他到我家来时不过才二十岁呢。身子铜帮铁底的,一个人可以单拱八百斤重的小车,可是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已是六十多岁的暮气人了。那时他的活是赶集,喂牲口,农忙了担著饭往坡里送。晒场的时节有时拿一张木叉翻一翻。扬场,他也拾起张锨来扬它几下,别人一面扬一面称赞他说:“好手艺,扬出个花来,果真老将出马一个赶俩。”

从我记事以来,祖父没曾叫过他一声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一样。曾祖父的脾气很暴,好骂人“王八蛋”。他老人家一生起气来,老哥哥就变成“王八蛋”了。祖父虽然不大骂人,然而那张不大说话的脸子一望见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赶集少买了一样东西,或是祖父说话他耳聋听不见,那一张冷脸,半天一句的冷话他便伸著头吃上了。我在一边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里想:“祖父不也是老哥哥手下长大了的吗?”

老哥哥对我没有那么好的。我都是牵著他的小辫玩,他说故事给我听。他,说他才到我家来,我家正是旺时,六曾祖父做大京官,门前那迎风要倒的两对旗杆是他亲手竖起来的,那时候人口也多,真是热闹。语气间流露著“繁华歇”的感叹。我小时候最是迷赌,到了输得老鼠洞里也挖不出一个铜钱来的困窘时,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个小破钱袋来了。钱袋放在他枕头底下,顺手就可以偷到的,早晚他用钱时去摸钱袋,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了。他知道这个地道的贼,他一点也不生气。我后来向他自首时是这样说的:

“老哥哥,这时我还小呢,等我大了做了官,一定给你银子养老。”

他听了当真的高兴。然而这话曾祖父小时曾说过,祖父小时也曾说过了!

在黄昏,在雨夜,在月明的树下,他的老话便开始了。我侧著耳朵听他说长毛作反,听他说天上掉下彗星来。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这一次了。那年我八岁,母亲躺在床上,脸上蒙一张白纸,我放声哭了,老哥哥对我说母亲有病,他到吕标去取药吃上就好了。后来给母亲上坟也老是他担著菜盒我跟在后头,一路上他不住的说母亲是叫父亲气死的。“当年大相公,剪了发当革命党,还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好,你小时穿一件时样的衣裳,姑们问一声‘又是外边那个娘做来的’,这话叫你娘听见,你想心里是什么味?而后,皇帝又一劲的杀革命党,你爷戴上假发到处亡命。这两桩事便把你娘致死了。”

老哥哥一天一天的没用了。日夜蜷缩在他那一角炕头上,象吐尽了丝的蚕一样,疲惫抓住了他的心,背屈得象张弓。小辫越显得细了。他的身子简直成了个季候表,一到秋风起来便咯咯的咳嗽起来。

“老李老了!老李老了!”

大家都一齐这么说。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欢。于是老哥哥的坏话塞满了祖父的耳朵。大家都讨厌他。讨厌他耳聋,讨厌他咯咯闹得人睡不好觉,讨厌他冬天把炕烧得太热,他一身都是讨厌骨头,好似从来就没有过不讨厌的时候!祖父最会打算,日子太累,废物是得铲除的,于是寻了一点小事便把五十年来的跑里跑外的老哥哥赶走了。我当时的心比老哥哥的还不好过,真想给老哥哥讲讲情,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脸,心又冷了。

老哥哥临走泪零零的,口里半诅咒半咕噜著说:“不行了,老了。”每年十二吊钱的工价算清了账,肩一个小包(五十年来劳力的代价)走出了我的大门。我牵著他的衣角,不放松的跟在后面。

老哥哥儿花女花是没有一点的。他要去找的是一个嗣子。说家是对自己的一个可怜的安慰罢了。但是,不是自己养的儿子,又没有许多东西带去,人家能好好养他的老吗?我在替他担心著呢!

十年过去了,可喜老哥哥还在人间。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没能够见到他。但从三机匠口里听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说在西河树行子里碰到老哥哥在背著手看夕照,见了他还亲亲热热的问这问那,他还说老哥哥一心挂念我庄里的人,还待要鼓鼓劲来耍一趟,因为不过二里地的远近,老哥哥自己说脚力还能来得及呢。

又是秋天了。秋风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经能赚银子了,老哥哥可还能等得及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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