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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萧乾

萧乾(1911—?)字炳乾,蒙古族,北京人。作家,长期从事记者、编辑工作。主要著作有《一本褪色的相册》、《海外行踪》、《萧乾散文特写选》及译著多种。

叹息的船

船靠了九江码头,我登岸发了个明信片给介绍我搭这条船的朋友说:“好一条新船,竟还不满周岁。马达响声清朗得充满了青春的脉息,通身见不到一丝锈渍。跨在江上,真是一匹不让人的健驴,简直该留来作海上结婚用!”

也许这信不该写。船过牯岭时,天际原有灰云凝成乌黑了。那一夜,江面布满了白雾,和谐疾迅的水上进行曲戛然打断,船泊在江心。可怜鹊立船头那个敲钟手,为了避免撞船的惨剧,他当当地一直敲了两个钟头。

(尖锐的钟声也穿不透江上苍茫浓厚的雾。)

黎明驱开了雾,雨又追踪而至了。于是,江面卷起了一排排的白牙齿,挟着飓风,向船身气势汹汹地扑来。拥来的白牙齿却皆为这匹健驴的蹄子踏成泡沫。我正骄傲小高楼上那个固执的船主逆着暴力悍然前进呢,突然船搁了浅,飓风缴了舵手的械,械夺了他驾驭的本领。又是在半夜,狂风呼呼在江面疾步,似要率领波涛趁黑造反。

今早醒来,船已如一倦兽,喘嘘着瘫卧在江边了。沙粒牢牢抓住船尾。一匹健驴,不错,然而如今四蹄已为人捆起了。它尽管沙哑地嘶叫,却翻不得身,伸不成腿,同情它的只有两岸山岭原封送还的回响!

它终于放弃了翻身和挣扎抛了锚。但是飓风呢,并没有收束的打算,沉重的雨脚落在甲板上。那一排排的白牙齿也仍在不容情地咬着船身。呼呼的风声里似夹杂着狰狞的冷笑:“叫你跑!这下往哪儿跑!”

适才我扶着船栏,顺着风向,想探试一下飓风的淫威。唉,这个恶霸!它哪里答应。它咆哮,它摇撼,简直非把我抓到它血口里才甘休。我隐身在船头一只黄色通气管的后面(头发早已蓬乱不堪),环顾四方,我为那孤丁形势而战栗了。不是昨天的事吗?记得船过彭滓县址时,我还对着那两座蟹脚山风雅地默诵着陶渊明的诗。小孤山多么象一个大力士的臂肘啊,上面生满了蓬蓬的汗毛。那时我还悠闲地为它拍照呢,如今自由失了,这趣味当然也不存在。迎面是一个毁灭的威胁。

这时候,甲板上再见不到抽烟散步的中年绅士或披发的青年浪漫诗人了。(舱里正响着哗啦啦骨牌相碰声。怕风浪的他们却正在玩着“东风”、“北风”哩!)我勒紧了破外套的领口,顶着风,向船头移步。船头正有七八个水手在搬动着一盘直径足有半尺的粗绳,是为拖救时用的。暴躁的风在他们单薄的衣襟里穿梭,雨脚也乘势在他们脊梁上乱踩。他们吃力地咧着嘴(风又趁势钻进他们的口腔,直达五脏),低哼着一种悲凄得近于叹息的调子,手不停歇地操作着。风吹动着桅杆上面的旗子啪啪作响,如劈干柴。一个小手这时正爬上桅杆,挣扎着挑起一具黑饼形的求救信号。

飓风对于从事脱险工作的人自是忌恨的啊!它不惜用冰凉的答条鞭打他们。然而这些人为了确保全船的生存,一直在爬上搬下,在狂风里蠕动着,如一簇不识寒冷的生物。

我退入舱门。黑黑过道里就拥挤地躺了一堆统舱客。为了飓风太凶,被子过于单薄,都狼狈地逃到这个角落里避风。孩子饿了就知道往妇人怀里钻,男人嘴里永远吧哒着那袋不亮也不灭的叶子烟。他们的家当不多:一条合用的破棉被,一只塞满了陈旧炊具的木箱。这一切皆跟随了他们若干年,如今也全在身边。守着舱口外的飓风,他们只是轻微地叹息着。船走,他们也享不到大餐间的福;沉了,就算结束了这不幸的生命。船除了载运他们,另外没什么惠施,他们对船也就没有什么感情。他们蜷曲在黑魅魅的角落里,静候着命运的发落。船动时,庆祝会也没他们的份,救生船系得离他们是太远太远了,他们也不作非分的痴梦。

穿过了这不幸的一群,我闯进了官舱的餐厅。除了洋舱外,这是最阔气的地方了。餐厅四角的电扇为布厚厚地包起,应景的是温热的暖气。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伸着两棵粗壮的仙人掌。四张圆桌上皆有细嫩的手往来抓摸。船上几位西装青年玩起扑克了,靠门的那桌是由沙市上来的乘客,哗啦啦地叉起麻雀。一个极懂眼色的白衣茶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随时笑眯眯地递上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窗口外,飓风呼呼地刮着。寒冷虽碰不到他们,那一排排的白牙是看得见的。看见那个,他们心烦了。记起大江那端有人怎样翘候,算算船的愈期将使他们的生意受到怎样的损失,忧愁涌上他们心头,泛滥到脸上了。乘着他们叹息,茶房有意夸大其词地说匪窝离这儿多么近,“红军”如何杀起人来不留情的话了。即刻,桌上伸抓着的手指松下了牌,恐怖扫过那些张肥胖和尖瘦的脸。

“老爷,就开开心吧,反正也没有办法!”一个时装却戴了碧玉坠子的妇人娇滴滴地说。于是,手指又摸到麻雀牌了,杂着牌声,是莫可奈何的叹息。

甲板上有了一片嘈杂的响声,乘客们向船头蜂拥了。(热情的甚而扬起手巾,跳跃着,互相安慰着去上海是到成了。)那么些双眼睛全向远处了望,一只黑烟囱变得庞大了。那小高楼上即刻发出求救的灯语,一明一灭着,有如乞儿的泪珠。甲板上的人们也真地就用那心情等待这救命星。

那条船只还了一个灯语,一个我们完全不懂的暗号。然而我们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是在表示:“等着吧,我会来救你们!”我们等。走近了,却是条美国兵舰。我们又有了新的希望了:如果拖救不力,这只有那么些炮口枪眼的船不是可以泊在附近,保护我们度过可怕的今夜吗?船开得很近了,我们便希望它停下来。

多么失望啊,它一点也没减速!它竟擦着肩,笔直向下游开去了。

到这时,搭客们才记起了寒冷。他们愤恨地骂着,又跄踉地退回舱里。

傍晚,当大家正心惊胆战的时候,江上起了一声啸叫。一条船在苍茫暮色里向我们驶来了。昏暗中,它桅杆上那盏红灯牢牢抓住大家的心,成为众望的焦点了。了望小高楼上又打起一明一灭的灯语了,两三个水手还爬到桅杆上挂起求救的旗子。仰起了头,大家把希望寄托给那飘在空中的符号。

船老远便连连还着灯语,由那一亮一暗中,我们直是看到了善者一对慈祥的眼睛,我们感激得说不出话,连三岁娃娃也懂得向江上招手。

终于船走近了,由烟囱判明了是条英国商船,稳健而大方地向这方驶来。船头激越着白的泡沫,那好象是热诚的标记。甲板上穿西装的即刻卖弄起历史知识,夸奖起盎格鲁萨克逊民族过去的仗义来。

船员这时可忙了:水手们又高高系起一面白地红道的乞救旗,两个穿洁白制服的二副,一个站在货舱顶盖上用望远镜端详起这条友船的雄姿,另一个立在船头,迎风挥着求救旗子。满船都充满了热烈的生存希望。

粗大绳缆搬到船头了。救生船也奉命准备落下,载运绳缆到援船上去。商船走近了:灿烂的灯光,甲板上立着许多人,遥遥看着我们。热情的人们啊,他们招手,挥动手绢,甚而同情地呼叫。然而船却驶得越来越远。

“它也许拣顺风的地方停吧?”

“靠太近也不妥当。”

甲板上待救的人们还这样借原谅别人来安慰自己呢。那“摆”船竟径自开向下游,稳当而且大方,如一有教养的绅士。随走却还闪着那秋波似的灯语。好象在说:“爱莫能助啊。”

这时,那光亮引起的却是愤怒了。

夜由两岸黑丛丛的莽林里扑来了,黑的水上仍有着一排排的白牙。几只江鸥环着船身飞了一遭,拍动着它们雪白的羽翼,咦咦叫着。是安慰,还是嘲讽?

过分的失望增添了甲板上搭客的疲倦。人们垂着头,一个个走回舱门,咒诅着那“狠心的船”,抱怨着旗语打得不利。

直到天明,江边还躺着这条载满了叹息的船。

1936年5月

雁荡行

一雁荡序幕

临到名山脚前,是摆架子呢,还是为了使香客们的心情肃穆下来,路已不再那么平坦了。

极目望去,没有了那齐整的地平线,却是一重重巍峨的关山。当我们的车由小温岭的山根盘向顶巅的途中,那恍如做了一场又惊又险的噩梦。向车窗两旁探首,等待着你的永是壁立千仞的峭崖,缩头看看前面,嶙峋的山坡上爬着一条曲折如蛇,旋转如螺的公路。汽车呜呜震响着,奔驰着,如一匹激怒了的巨兽。遇到拐角处,有的乘客时常要脱口喊嚷出来:“司机,司机,慢点开哟!”

然而这嚷叫早为马达声吞没了。喊的人只好无助地向车窗外看,越是怕越想看啊!

窗外,田野阡陌尽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湖雾。湖心似还泊着一只帆船,细小有如一根孤生的芦苇;宁静的湖水闪烁着它那份澄静舒坦,似乎是安排来镇宁乘客们的心情的。它冲散了不少车里的恐怖。

象是结束了一口悠长的叹息,我们的车跨过了小温岭。车身的震响少了,我们的梦也醒了。然而抬头望望那始终警觉着的司机,那坚毅勇敢的背影,一种感激钦服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回首看看那如蛇如螺的艰苦工程,更应感激的不还有当日筑路的民夫吗?他们用臂膀凿出这条险路。便是在这样阴雨连绵的季节,也还那样坚固坦平。

车到白溪,载运汽车的摆渡已在伫候着哪。

这以后,我们便投入了雁荡的怀抱。

不须指点,突然你会觉得周围变了样。一路上尽管经过十八座山,高的有,险的也有,然而一个平凡的“山”的观念你脱不掉。但到了雁荡,置身于那幽奇浑庞的境界,你将不断地问着自己,这是哪里呀,这么古怪,这么怕人!

汽车停在山口,那里离我们的宿处还有五六里地。

正象一出古典剧的序幕,这五六里地沿途的布置把我们整个引入另一种庄严境地。也正象序幕,雁荡的许多重要角色都闪出个侧影。它不要你洞悉,却要你洗刷为铜锈油腻淤塞住的心灵,忘掉沿途的辛苦,准备一具容得下瀑布山影的胸膛。

首先,你得惊讶山到了这里竟全然变了色,苍黑里透着绛紫。平时看见一座不毛之山,你会嫌它植树太少,你划算一座山可以辟作几块梯田,土质适宜种养麦还是桃杏。一句话,你盘算山,支配山,你是山的主人。到这里,山却成为你的主人了。

埋伏在四周的,哪有一个驯顺家伙呀!有的象一只由天上击下来的巨掌,握得那样牢,似有无限重力蟠结在掌心。击下来倒也罢,它偏悬在半空,叫你承受那被击的疼痛感觉。迎面,矗入天空的,是一只拱起的臂肘,上面长满了积年的疤痕。臂肘旁边,不知谁在长长伸着两个秀细指头(双侠峰),及至你一逼视,手指下面还睁了一双骸骼般深陷的黑眼(老虎洞),对你耽耽怒视。左边又出现一面悬崖绝壁(云霞嶂),上面依稀布满了斑斓的朱霞。这一切,都象伏卧着的巨兽,峻岩上垂落着这巨兽的垂涎,有的地方还是悬空散下,如檐前细雨,当地人叫作雪花天。

沿着一道小溪,我们到达了旅社。一顿异常香甜的午饭后,我们各拄了根棍子,齐向灵岩拔步。

二永远滚流着

灵岩寺算不得一座大庙,藏在无数奇形怪状的峰峦中,它却摆出极其宏伟的排场。

立在寺背后的是锦屏嶂,嶂下是一片疏疏朗朗的竹林。没缘分见过海市蜃楼的我,真不知那嶂石里面究竟还存在着怎样一个幻境。在那斑驳的黑影中,你可以清晰而又恍惚地辨出亭台楼阁来,没有真的清楚,却比真的景色更能引起你的遐思。

真象哼哈二将,只是体魄更要硕大多少倍,耸立在寺前的是南天门(又名白云岗),左展旗峰,右大狮岩,岩上便是拔地而起,不着寸土的天柱峰。这座矗立云表,高可达百二十五丈的巨岩,如果仔细端详,周身还有着棱角,宛若一块顶天立地的晶石。

天阴着。我们在寺殿前品着云雾茶,僧人便挥着长长衣袖,指点给我们:那酷似一个女人剪影的是“侧面观音”,两峰并立的是“双莺峰”,细圆直起如古墓华表的是“卓笔峰”,两峰连起如一本展开的书册的是“卷图峰”;真是重叠竞举,形成一座壮巍的山城。

在这些惊心动魄的庞大家伙之间,还夹着些以精琢细雕惹人注目的“金乌”、“玉兔”、“美女梳妆”,它们那奇秀的姿态,恰好调合了四周巍峨逼人的气势。

灵岩这小庙,便为这些奇峰怪峦重重围起,自成一个世界;蔽日遮天,好一个荒僻、幽暗的山谷。

我们走出寺的后门,沿了竹溪僻径,访问灵岩另一奇迹了。

拐过一块巨岩,我们为一种铿锵嘹亮的响声所惊骇。在幽暗的山谷里,发出隆隆回声。我们低头寻找,还以为溪涧突然发了狂,可冤枉了那清澈见底的小溪,它依然冲刷着大小卵石,卷着凋落的竹叶,净净吟唱,缓缓向山下流着。

那响声越来越隆大了。渐渐地,深谷里的寒风竟夹着雨星向我们扑打。天阴,可还没落雨!当我们一面向前探着脚步,一面心下揣了疑惧猜测着的时候,突然一道由半山垂落下来的白光出现在我们眼前了。

“小龙漱!”有人这样喊。

啊,瀑布,梦了多少年,今天我有福气看到了。我不甘心遥遥望着它。镀满青苔的乱石是泞滑的,然而我可以爬。

终于,我爬到了小龙漱的脚前。我仰起头来,由那石缝进出的是一股雪白怒泉,滚滚泻下,待泻到半途,怒气消解,却又散为细碎银珠,抖抖擞擞,飘落而下。纷乱的银珠击在漱下乱石上,进得更细碎,更纷乱,终于还得落在潭溪里,凝成更闪亮的洁白颜色,随注滚下,窜过乱石隙缝,坠入涧溪了。

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这白色奇迹啊,然而同行的朋友说:“还有更大的哪。”我随了旅行团,沿着那睁睁琼琼的涧溪,又返回灵岩寺。

说是“采石解”表演还没准备好,我们又爬山去看“龙鼻水”。雨后的山路异常泞滑,然而仰头,那座山洞里却逼真地伏着一条细长多鳞的龙身,鼻水淋漓垂下。我们扶着那段铁缆,喘嘘地爬;在牌位后面,还看见一只“龙爪”,作为头部的那块奇石,据说许多年前已为人砍掉了。

站在洞口,我们发见天柱峰的半腰晃着一个人影,岩顶还似乎有人在嚷着,山谷里发出一种细微隐约的回响。

我有些莫名其妙。当我发现峰腰那小小人影是挂在由岩上垂下的一根细绳上时,我吓得几乎嚷了出来。人影如一只困在蜘蛛网上的小昆虫,悬在那里,踹着脚,嚷着。

“二十块钱卖一条命!”旁边有人这样叹息着。

领队招呼我们看山民的缝绳表演,并说明这不是为我们做的。我们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我们回到灵岩寺。僧人早在殿前放好躺椅,桌上盖碗里已泡好云雾茶,还有一碟碟瓜子。擦完一把滚热手巾,忽然,我发觉天柱峰和展旗峰峰顶之间系起一根绳,纤细隐约有如远天的风筝线。

我仰头张望着,正奇怪谁有这胆量爬到那“天柱”顶尖去系这绳子呢。突然,空中又起了一阵微弱的喊嚷。这时,我才看到这耸拔峭岩的崖角,蠕动着几个人影,直象是一片片为风吹动摇撼着的树叶。

于是,我们的节目开始了。

“节目”是怎样一个不符事实的名词,这是拿生命当把戏来耍啊!我几乎不愿再回想那蝙蝠般的黑影,因为那原是个人,却微小得象蝙蝠,四肢伸张挣扎得也象一只蝙蝠。

然而为了摹想那峰巅的高度,你还得记住这是只小蝙蝠。一声吃喊,这细小黑影由天柱峰顶巅滑下来了,滑到那细绳上,悬空挂起,而且,向对面山峰蠕动着了。

(这时,我才明白这“节目”的表演者是要由天柱峰沿了那细绳爬到展旗峰尖,不说那高险,这口气力也近于不可信了!)

然而那小小黑影这时离天柱峰又远了些。天阴得那样惨灰,衬托着这在天空中挣扎的小生物,挥动在灰天里的四肢几乎连成黑黑一团,由那缓慢的蠕动,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喘息,看到他筋骨的痉挛。也许他没心去嘀咕了,然而他的心就能不蹦跳吗?

蹦跳的却是我的心。

爬出十几丈远,那黑影还“表演”哪。他在那根细绳上翻跟头,侧身作安卧状;更骇人的是,他踹蹬着他的脚了。我虽看不见那绳子巍巍颤动,却感到半空坠落下来的粉碎。

他又蜷起双腿,向细绳中腰移近。边爬着,还边顺手掷下一些碎片。那碎片依恋地陪着他在半空盘桓一阵,随后向下飘落,不知什么时候才坠到地面。

那只小小蝙蝠这时攀到细绳中腰了。象生在青瘦脸庞上的一颗黑痣,灰灰天空停留了这么一个黑影。我以为他疲倦了呢,他却还向我们嚷着。僧人唯恐我们听不清,告诉我们空中那个人问:“拍照不拍!”他想得多周到啊!

他又翻起跟头来了,并且点放爆竹。訇地一声,山谷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放一只,还向我们招招手。

连响几声,他又有了新主意。他悬空假装憩坐势,还用极安闲的姿势吸着烟卷。他是用装出的闲逸来陪伴安坐在地面上观者的真实闲逸啊。

过后,他又唱一阵似乎军歌一类的调子,声音细微辽远得不易听清。然而不吉利啊,我即刻想到了葬歌,甚而赴刑场途中囚犯的狂歌,也是那么硬凭胆量表现出的一种镇定。他外表做得越是安闲豪迈,旁观者的痛苦越加深重。

摆弄了一会儿,突然,空中发出一阵连续的响声。他把一挂鞭炮系在绳上,燃放了。鞭炮越响越短,谁能想象一个“假使”呢?

为了取悦地面上嗑着瓜子的观众,他真是把生死当成两颗石球,玩在手里,抛掷着,戏耍着,永远溜在二者的边沿上。

好容易,他滑近展旗峰了。我眼看他一把把抓到绳端,看他拽住崖角一棵松树,我才松释地喘出一口气。

三十分钟,时间象是在我神经上碾了一场磨,我头痛,眩晕,我倒真象是才由半空落下,脑际萦绕着刺骨的摇晃的回忆。

我们在山脚等着,等着,终于看到这位英雄了。他有二十多岁,短打扮,满身是栗色的健实肌肉,一脑袋疤痕,二脸的淡漠笑容;腰间系着一个铁丝缠的围圈,肩上背着一束绳子。他告诉我们,自己叫万为才,又指指身旁一个吧哒着烟袋、沉默不语的老人,说是他的师傅周如立。还说这两峰的高度有人测量过,都是一百二十五丈零五尺。

归途,山道上迎头走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幼童,肩上也背了那么一束绳子。一问他,说是才拜师傅的小徒弟。“采石解”原是乡民为了采这种药材而攀登悬崖,如今竟成为用来换饭吃的绝技了。

三灵峰道上

天色近晚,谷里尘雾迷蒙,一片冥冥的白烟由地上腾起,向着峰顶凝集。且有一股狰狞的乌云,四下散开,山雨眼前将要扑来。

面着那低低压下来,诡诡谲谲的重云,不免望而生畏。然而我们人多,终于还是全副雨装,各个怀揣电筒,迈出了旅社的门槛,沿着那涧溪东进。

走过响岩,一位旅伴抱了块山石,涉着溪流,去敲一下那巨岩,真好象巨岩发了怒,小小的山石竟能击出隆隆的声响。

我们走过许多古怪山峰,将军抱印、朝天鲤、听诗史、睡猴、卧蚕,道旁有栽好的箭头,上面指明那些奇峰的方向;但是到现在,我仍能记得起形状的,却只有那老猴披衣了。出了净名寺,我们便踏上诸峰的夹缝。矗立在我们左右的净是盘踞起伏的层峦叠嶂:莲房、金鼎、蝙蝠、玉柞,把阴沉沉的天空遮得更晦暗、更低矮了,而且,遮得只剩那么小小一块。山坡上遍是桐树,粉色的花,衬着苍黑的岩白。

转过帽盒峰,忽然,我们头上那块灰天变得更暗了,而且成了窄长的。这是哪里啊?壁立在我们左右的是两座高入云霄的晓岩,黝黑、斩齐、耸拔,真象是一斧劈成的两道巨墙。

我们夹在这蔽天的巨墙中间,仰头望望那峥嵘的峰头,忽然忆起屠格涅夫散文诗里那篇阿尔卑斯山双峰的对话来了。同行的人发现了这巨墙的名字。还得谢谢那箭头,我们知道它叫“铁城阵”。

深山里的洞窟最引人缅怀原始生活。我们摄手摄脚地走进维摩洞,幽深,僻静,心里默默地摹想着史前时代。

中折瀑的地势有点象一只大瓮,四面为参差岩石所怀抱,瓮口还有灰暗云雾蒙盖着。瀑布不算大,瓮口距瓮底却极高,下有碎石小潭。瀑布倾注而下,隆隆震出一种郁闷浑圆的响声,至为怕人。这时瀑布又为瓮口外面的风吹得忽东忽西,飘摇不定,真象是在逞本领。

归途,山雨终于赶到。摸着黑,我们文明的手电筒权充作原始人的火炬了。

次晨,去散水岩的道上,转过玲珑岩,沿着鸣玉溪前行。横在天边的是一簇奇特剪影,嵘峨环列,直想吆呼一声截住我们的去路。有的拔地而起如幼笋(蜡烛峰),顶尖处还安着个朝天龟。在这丛起伏的冈峦上,还矗立着鸵鸟峰、宝印峰、金鸡峰、伏虎峰、犀牛望月;名称虽是当地人起的,那奇形怪状也太逼人起实物的联想了。

由此跨过谢公岭便是去石门潭的路。这座纪念谢康乐曾攀登过的名山,本身是没有什么希罕的。但爬到山尖,下眺山脚田野阡陌,黑绿相间,真是一幅别出心裁的图案。

越过山脊,老僧拜石的远影渐渐出现在眼前了。雁荡许多“象形的”山名我都不服气,单独老猴披衣和这老僧的形状,真酷似一尊石膏模型。谁个大手掌拿一座高山做泥团,捏得这么惟妙惟肖啊!

下了谢公岭,隐在一片茁茂竹林里的是东石梁。洞幽深而且阴冷,岩缝涔涔滴水。上面筑有三层楼阁,突出洞外。石梁便蜿蜒横在洞口,如一巨蟒。

我们一鼓作气登上最高一层楼阁。二十只脚咚咚地踩着单薄的木梯,那声音是够大的,更何况好事的旅伴又把铜磐和木鱼一齐敲打起来呢!敲得黑黑洞窟里,那位菩萨的金身也象惊慌得闪了亮。善良女人型的脸上仿佛溢出笑容来了。一对陈旧的灯笼,一串罩满积年尘埃的银纸元宝似在摇晃。嗅着那浓烈的察香,承受着岩缝滴落下的沁凉水珠,幼时许多回忆夹着那恶作剧的磐声向我接连袭来了。

去石门潭要走很远的路,而且沿途净是狭窄的田膛,泥泞不堪。然而一走到大荆溪畔,便觉得这段路是值得跋涉的了。

正如我不懂得为什么有的山是一堆土,肥如一只母猪,有的却一身嶙峋怪石,崇高傲慢,我也为流水的颜色而纳闷了。不能说是天空的反映,压在我们头上的明明是万顷灰天,疏疏朗朗地嵌着些碎杂白云;然而横在我们脚前的却是那么清澈,那么碧澄澄的水,清澈到看得见溪底石卵隙缝的水藻。两岸枫枝上晒着束束金黄的麦梗。这时,一只竹排由上游浮来。顺流的水拖着小小竹排,排上的渔人闲怡地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补着渔网,水上印出一幅流动的鲜明图画。

我们登上靠岸的一只摆渡,那老渡户把我们载到对岸的石滩上。受过山洪冲刷的卵石在我们脚下挤出细碎笑声。

方才那道溪水绕过石滩,终于为两座壁立的悬崖夹起来了,狭窄、坚牢,果然是座石门。我们爬到左边那面崖角,下望石门潭,澄爽碧蓝如晴空,只有梦里才会有的颜色呀!摩想在满天星斗的夜间,由崖角跃下,骤然一声,坠入这青潭,冒出一个蓝色水泡,即刻为疾流卷去——雁荡山人蒋叔南正是这么死的。听本地人说,是因为他修桥补路,管教了山川,却没管教好膝下的儿子。

我们原路折回,赶到灵峰禅寺饱餐一顿。

听名字,灵峰禅寺照理应是座古旧的庙宇,然而这四个隐世的字却写在一座洁白整齐如一学生宿舍的门楼上,横排上下两层楼都是单间卧室,远望近观都没有庙寺的气象。同行的人戏呼它为“灵峰新”。

观音洞是夹在两崖的掌缝里,远望几容不下一人腰身;攀上石蹬,才知道洞里依岩势赫然筑起九层楼阁。由洞缝外望,诸峰拱立,天地一览无余。

我们走过那些宿舍,登上最高一层佛堂。缝岩也滴着水,观音金身端然坐在巨莲里。积年的蜡扦淌满了烛油。我们喝着小沙弥泡的清茶,读着壁上万历年间的碑文。不知谁在佛前皮鼓上轻拍了一掌,洞里即刻震起一阵隆隆如雷的响声。

出洞之前,有人在洞口崖石上发现了一面土地岩。迎着洞外天色侧看,俨然是一尊就洞石天然雕成的土地爷。正面看去,却和别处一般凸凹,看不出一点棱角形象来。

在北斗洞里看了一些拓墨。下山时天色已近暮,立在果盒桥畔对灵峰重新回顾一眼:怪峰耸拔,清流急湍,真是壮观!

四银白色的狂颠

我们沿着山谷里一片金黄麦垄西进,灵岩诸峰这时多浸在白茫茫的云雾里。山坡上开满野杜鹃,栗鼠夹着湿涟流的尾巴,在那嫣红的小花丛中窜跳。松塔向上翘立如朱红蜡烛,松针上垂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雨珠。山妇光着脚站在道旁涧溪里,采着溪畔山茶树上的残叶。幼竹比赛着身腰的苗条,蚕豆花向我们扮出一张鬼脸。这时,天空还有一只鹤鹰庄重地打着盘旋,象是沉吟,又象是寻觅着遗失在天空的什么猎物。

过了灵岩村,我们对着泛滥在观音峰巅的云海出神了。

幼时我常纳闷天上云彩是不是万家炊烟凝集而成的呢,如今,立在和云彩一般高的山峰上,我的疑窦竟越发深了。我渐渐觉得烟是冒,云彩却是升腾。是分别可不是字眼上的,冒的烟是一滚一滚的,来势很凶,然而一阖上盖子,关上气阀,剩下的便是一些残余浊质了。升腾的却清澈透明,不知从哪里飘来,那么纤缓,又那么不可抗拒。顷刻之间,衬着灰色天空,它把山峰遮得朦胧斑驳,有如一幅泅湿了的墨迹;又象是在移挪这座山,越挪越远,终于悄然失了踪。你还在灰色天空里寻觅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把山还给了你;先是一个隐约的远影,渐渐地,又可以辨出那苍褐色的石纹了。然而一偏首,另一座又失了踪——

隐在这幅泅湿了的水墨画里面,还有一道道银亮的涧流,沿着褐黑山石,倒挂而下。

走下竹笋遍地的山坡,含珠峰遥遥在望了。

照日程上预约的,今天有五个著名瀑布在等待我们哪。

走进巍峨的天柱门,梅雨潭闪亮在我们面前了。潭水由那么高处泻下,落地又刚好碰在一块岩石上,水星粉碎四溅,匀如花瓣。

由梅雨潭旁登山扶铁栏,跨过骆驼桥,罗带瀑以一个震怒了的绝代美人的气派出现了。她隆隆地咆哮,喷涌,抖出一缕白烟,用万解晶珠闪出一道银白色的狂颠。然而凭她那气势怎样浩荡,狂颠中却还隐不住忸怩、娉婷,一种女性的风度。看她由那丹紫色的石口涌出时是那般凶悍暴躁,泻下不几尺便为一重岩石折叠起来。中股虽疾迅不可细辨,两边却进成透明的大颗水晶珠子,顺着那银白色的狂颠,坠入瀑下的青潭。

立在山道上“由此往雁湖”的路牌旁,我们犹豫起来了。忆起中学时候,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雁荡绝顶有湖,水常不涸,雁之春归者留宿焉,故曰雁荡”那段话,望望隐在云里的峰尖,觉得不一访雁湖真太委屈此行了。然而领队坚主雨后路滑,天黑才能赶回,万万去不得。为了使我们断此念头,还说那湖面积虽大,却已干涸了,下午可以拿仰天窝来补偿。我试着另外约合同志,终因团体关系,只好硬对那路牌闻上眼,垂头丧气地循原路下山。

踏过一段山道,又听见猛烈响声了。这声音与另外的虽不同些,它对我却并不生疏。在我还不知道已到了西石梁时,便断定这是悬崖飞流的瀑布声了。

梅雨潭的瀑布坠地时声音细碎如低吟,罗带瀑则隆隆如吼啸;为了谷势比较宽畅,西石梁飞瀑落地时嘹亮似雄壮的歌声,远听深沉得象由一只巨大喉咙里喊出的。走近了时才辨出,巨瀑雨旁还有晶莹水珠坠下,在半山岩石上击出锵铿配音来。

太阳虽始终不曾探头看看我们,肚子这只表此刻却咕噜噜鸣了起来。算算离晌午总差不多了,便在瀑布旁吃了午饭。一顿饭,两眼都直直望着门外悬在崖壁上的“银河”。我吃得很香,很饱,但却想不起都吃些什么了;只记得很白,很长,滑下得很快。

饭后,还坐在正对着瀑布的那小亭子里啜茶。一个白须老者臂上挎着一篮茶叶走来,说他的茶叶是用这瀑布的水培养的,饮来可吸取山川的灵气,说得至为动人。

喝完茶,我们爬上那形状酷似芭蕉叶的西石梁洞。横在洞口的石梁真象一座罗马宫殿的残迹:幽暗、僻静,充满了原始气息。一只羽毛奇异的鸟,小如燕,翅膀抖颤如野蜂,叫出一种金属的声音,夹着洞旁隆隆的瀑布声,把这河点缀得越发诡秘了。

洞旁有一座用石块堆成的小屋。墙隙缝里伸出一根剖半的竹筒,象只胳膊直插入由洞里流出的徐徐小溪。竹心仰天,水便沿了那竹筒缓缓流入屋里,竹心扣下,水依然流下山去。

我们正惊讶这聪明的发明呢,那小屋里走出一个道姑来,微笑地为我们搬来一条板凳。

道姑的住所很简单,三间矮房,檐下一堆干柴。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姑正抱着一束干柴走过,见了我们眼皮即刻朝下,羞怯怯地忙躲了进去。准是个受气的小可怜虫!

到了大龙漱,数小时内连看四个瀑布,眼里除了“又是一片白花花”,已不大能感觉其妙处了。游山逛水原是悠闲生活,若讲起“时间经济”来,就有点象赶集的小贩了;东村没完又忙挑到西村,结果不过成为一个“某年某月余游此”式的旅行家而已。对于雁荡,我便抱愧正是这一种游客。

也许是因为水来自雁湖,论气魄,大龙漱比今天旁的瀑布都大(不幸是转到它眼前时,人已头昏眼花,麻木不仁)。而且因为岩顶极高,壁成凹状,谷里透进不少风力。瀑布由岩顶涌出,便为风吹成半烟半水,及至再落下数丈,瀑身更显缥缈。落地时,已成为非烟非雾的一片白茫茫了;只见白烟团团,坠在潭里,却没有什么响声。

瀑布旁,褐色黑岩上,刻着多少名士的题字:“千尺珠玑”,“有水从天上来”……然而最使我留意的,却是刻在“白龙飞下”旁的一句白话题字:“活泼泼地”。不说和其他题名比较,仅看看眼前的万丈白烟,再默诵那四个字,不免感到太煞风景了!

沿着大锦溪,走到能仁寺旁的燕尾瀑时,我只记得天上徘徊着一片灰云,山色发紫,瀑布挂在山麓,很小,象是燕尾。瀑布坠入了霞映潭。

来不及喘口气,我们又扑奔仰天窝去了。

虽然没缘看见雁湖,山上却有这么深一座小池也够希罕的了。然而它不止奇,还有它的险哪!

我甩下外衣,一口气由山脚领头跑上去,原想抢先看看这奇景。拄了根竹棍,我竟爬到了山顶。待将到仰天窝时,路忽然为一壁立千仞的巨岩截断了。俯身一看,啊,好一座无底的大陷阱。

池水是黄的,池畔的土绵软作朱红色。靠近崖角还放了张石桌,栽有两棵制造香烛的柏树。这“天池”的主人(也许是管家)是一位和善的老农,那正冒着白色炊烟的三间瓦房便是他的家。这时,他还为我们端出几碗茶来。

坐在那石桌边。仰首,周围环绕我们的净是暗褐色的山,只有玉屏峰下挂了几道银亮溪流。山谷里是一片稻田,深黄葱绿,田塍纵横,似铺在山脚的一块土耳其地毡。

虽是阴天,这却是个银亮的日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梦境挂满了长长的白练。

五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

由马家岭下眺南阁村,不过是叠铺在稻田中的一片栉比黑瓦,三面屏围高耸,一面直通远天。天空这时正有一程白云,折出灰色细纹,覆盖着这静寂的山谷。

走到山腰,渐渐可以辨出黑瓦下面乱石累成的墙了,墙外是一片浅黄疏竹。一道白亮亮的小溪,接连着远天,蜿蜒钻来。它浸润了油绿的稻田,扶起金黄的大麦,沿途还灌溉了溪旁的桑麻,终于环村绕成一道水篱笆。

这时,黑瓦上面正飘了片片炊烟。

走进了村口,只见几个穿了花格短袄的女人正屈下腰身,在溪畔浣衣呢。身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伸出小指头向着岸上指点。迎头出现了一个男人,头上扣着一顶旧戏里丑角常戴的两牙青呢帽,背着一束熟麦,蹒跚走过来,看见那个小孩,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

隔着墙缝,我偷看这山村里农户的草垛堆了多高,徘徊在道旁的水牯是肥壮还是瘦削;它摆了摆那细得近于滑稽的尾巴,向我沉痛地叫了一声。我还同那赤脚在河滩上放羊的女孩坐了一阵,只听她抛着卵石,低唱着俚俗的小调。随了那懒洋洋的吟唱,落在溪里的卵石啵啵冒着泡,画起大圈套小圈的图案。

秋天,枫叶一红,我们就把它比作火焰;我却不知道春天的枫叶,也可以旺盛得象火焰;上浅下深,那么繁茂,那么升腾,真似谁在春色里放了把烈火。

我们走过人家,走过店铺,终于出了村庄西口。村口外,那片田野在迎迓着我们了。

和小溪平行着,这石子路也长长地伸入绿野里,接连着辽远的天空。雏燕在溪上轻佻地掠出诸般姿势,飞得疲倦了时,不定落在溪里那块石卵上,听不见它的喘嘘,却看得见那赭色小尾翅频频扇动。

流到章大经(恭毅)墓前,溪面展宽了。会仙峰由地平线上猛然跃起,隔着那硕大柳树看它,细长柳叶形成一个框缘。

当我们踩着溪里的乱石,奔向对岸的佛头村时,溪畔正停着一顶彩轿,周身闪出灿烂的珠饰。衬着四面素朴的山水,这华丽越显得鲜艳希罕。一定是由老远抬来的,四个轿夫正歇在石上,擦着汗。几个短打扮的小伙子手里各摆弄着一宗粗糙乐器,两牙呢帽下面,是一张笃实的脸。

出我们意料之外,轿帘大敞着:那穿了宽大艳红绣袍、胸前扎着纸花、头上顶了一具沉重冠盔的“俏人家”,正大大方方地坐在轿里,前额一塔海发下,滴溜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隔岸的山丛呆呆出神。那里,谁为这个九岁的少女安排了一份命运,象那座远山一样朦胧渺茫,也一样不可挪移啊。

许多旅伴伸手向她讨喜果。她仰起小脸来茫然望着我们,机械地把那只密匝匝戴了四只黄戒指的手伸到身旁那布袋里,一把把掏出染红了的花生糖果,放到那些原想窘她的人们手里。

今夜,她将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吃他的饭,替他接续香烟,一年,十年,从此没个散。这人是谁呢?溪水不泄露,山石不泄露,她只好端坐在彩轿里,让头上那顶沉重家伙压着,纳闷着。

大家感到了满足,于是渡过溪流,直奔佛头村而去。

走出不远,一阵竹笛和二胡交奏声由隔岸吹来。回头一看,彩轿抬起来了,轿夫们正涉水渡着溪。

由佛头村沿山道前行,便到龙溜。这是湖南潭的出口。不知是千年山洪冲陷的,还是天然长成的,浩荡的潭水临到下山时却碰到这么一块古怪岩石,屈曲十数折,蜿蜒如游龙,下为石阂阻住,水不得逞,又逆流折回,飞卷起狂颠的水花,银亮汹涌如怒涛。掷下巨石,即刻便卷入湍流,看不见石块,只听得击碰如搏斗的响声。

湖南潭有三潭。上潭据说最为幽奇,为了天雨路滑,石不着足并且还得赶程去散水岩,便放弃了。

一个薄情的游客,离开雁荡可以忘记所有的瀑布,或把它们并了股,单独散水岩,它不答应。它有许多逼人惊叹的:背景那样秀美,竹林那样翡郁,紫褐的巨崖拔地而起,瀑布悬空垂落,脚下那碧绿潭水里还映出一条修长倒影,摇摇晃晃,散水岩好象凭一道银流,贯穿了天地。

然而使人发呆的还是散水岩自身。几天来,说致瀑布,你都意识到一个“布”的观念,可是轮到散水岩,这布便为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搓揉得粉碎了。你只觉这只无名的手在一把一把往下抛银白珠屑,刚抛下时是白白一团,慢慢地又如降落伞般陡然分散,细微可辨了。半途如触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银屑就迸得更细小了些,终于变成一种洁白氤氲,忽凝忽散,象是预知落到地上将化为一滩水的悲惨,它曳了孔雀舞裳,飘空游荡,脚步很轻盈,然而由于惊慌踌躇,又很细碎;越游越散,越下坠,终于还是坠入下面那青潭。有时触着潭边崖角,欢腾跃起,然而落到崖石上,崖石依然得把它倾入潭里。

走过佛头村一家门前,院里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乡民。我们好奇地探进身去,没人拦阻,于是就迈进门坎。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客堂很窄小,两张方桌却围坐满了贺喜的戚友。看了我们十个人拄着棍子,一直闯进来,他们很莫名其妙。

“看新娘子啊!”领头的那位在喜堂里嚷开了。大概是公公,一位领下飘着一撮胡须的老人很恭敬又有点害怕地替我们推开东屋的房门。屋里很黑,新娘子穿了艳红绣袍,直直垂立在墙角,还有两个穿藕荷袄的小女孩陪伴着。

啊,新娘腼腆地抬头了,脸庞那么熟稔,不正是溪畔那乘彩轿抬来的姑娘吗?在黑黑屋角里,我依稀看见了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喉咙里还不住硬咽着——

“新郎呢,我们也得见见!”那位不怕难为情的旅伴在门槛上敲着竹杖,又大声嚷了。幸好这时那公公已知道我们不是歹人。他很殷勤地着人招待我们了。

厨房里,这时正煮着一大锅红饭。大师傅在灶间锵铿地敲着锅边。铁勺一响,火团闪亮,他便又完成一碗丰盛适口的杰作,我们也嗅着了一股肉香。

随着伙伴,我也登上那窄小楼梯。浙东住家的房屋大抵都是两层小楼,如今才发见二楼低矮狭窄得很象轮船的统舱。走上楼口,由一堆稻草垛里闪出一个满面红光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崭新如纸糊的长褂,微笑地迎接我们。

“大喜,大喜!”我们齐向他拱手道贺。

然而他摇了摇头。顺着他的手指,我们又闯进另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在那里,象捉蟋蟀般找到了那个新郎,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羞怯、呆板,而且生成一对残疾的斜眼!

一路上,我们都为那个姑娘抱屈,然而谁也无力挽回这刚刚拼凑起的安排。真似凭空落下块陨石,胸间觉得一阵郁闷。

瑰丽的山水,晦暗的人间。

一九三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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