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个清晨,李成梁被罢官的消息传到了费阿拉的山城之中,全城的百姓顿时欢呼起来,整个山城都沸腾了。努尔哈赤赶紧从鼓楼上下来,立刻命令人们吹起海螺,召集全城城的人民,一起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欢庆同李成梁斗争取得胜利。
庆祝场地设在苏子河南岸一片绿草地上。中午时分,全城男女老幼,穿红戴绿,各牛录舞旗列队,像过节一样热热闹闹地来到河边。努尔哈赤眉开眼笑同本旗长老、老秃顶子岭的七兄弟、各牛录额真,分左右两排坐在河岸临时搭起的席棚里。
日影西斜,努尔哈赤见城民先后到齐,就从席棚里高木凳上站起来,放开洪亮的嗓子,大声宣布:“女真同胞们,现在我宣布一个喜讯,欺压、屠杀咱们女真人多年的恶魔、辽东总兵李成梁,被解职罢官了!”
话音刚落,顿时欢声雷动,鞭炮齐鸣,鼓乐大作。欢笑的女真人,跳着,唱着,彼此拥抱着,尽情表达着欢快的心情。
努尔哈赤本想再说几句话,但在上千人欢歌笑语的海洋里,他的声音被欢笑的浪潮所吞没。年轻的小伙子,已三五成群,开始了传统的摔跤、骑马、射箭、射柳等比赛。努尔哈赤兴奋得脸色红润,眉飞色舞。他步出席棚,扎紧腰带直奔射柳场,挤进人群,跟同胞们一起分享胜利的欢乐。
射柳,是女真族传统的游艺活动。这项活动,就是把半人来高削去一块皮的柳枝,插在地上,参加比赛的人,骑着马,用平头箭射削去皮的柳枝白色处,然后在柳枝刚刚断落的一刹那,飞马捡起断枝者为胜。
努尔哈赤挤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射柳场地,只见河边一棵老柳树上,插满了为比赛者专备的平头箭,密密麻麻,活像个刺猬。比赛由图鲁什主持,他虽年过四十,但性格依然像个孩子,在场内跑来跑去,张张罗罗,咧着大嘴指挥着。
比赛开始,瘦小的“神箭手”鄂尔果尼第一个出场。他背上弓箭,跃上菊花青马,连射三箭,都射断了柳枝,但可惜他年近三十,动作已迟钝,未能捡起断枝。接着卓罗、费英东的小弟弟和额亦都的儿子都先后登场,均未取胜。
在众人叹息声中,努尔哈赤的十岁二儿子代善,身穿湖蓝色袍子,步出赛场,接过鹿筋宝雕弓,从老柳树上拔下三支平头箭,一跃滚身上马,连抽三鞭,那枣红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飞跑起来,一阵风似的向东跑去。代善在马背上,边跑边试了试弓,接着掉转马头,回身跑来,约莫马离柳枝一百步远时,他“嗖、嗖、嗖”连发三箭,那箭不偏不倚,正中三枝柳条的白色处。断枝相继倒下,正值柳叶刚刚沾着地皮,代善飞马赶到,他歪着身子,脚尖挂在马蹬上,如飞燕点水,一把将三根断枝抓起……赛场上喝彩声如雷贯耳,一个个伸出大拇指,狂呼道:“巴图鲁!巴图鲁!”
代善还没下马,大伙儿就一拥而上,把他抬起来,抛到半空。正当努尔哈赤双手托着一盘烤得喷香的奶猪,为射柳优胜者发赏时,突然一个阿哈跑来禀报:“叶赫部信使求见!”
努尔哈赤马上离开赛场,赶回内城。他回到客厅,以礼接待使臣。他坐在太师椅上,拆开叶赫部大贝勒纳林布录的来函,只见上面写道:“叶赫部大贝勒纳林布录致建州都督努尔哈赤麾下,尔处建州,我处扈伦,言语相通,势同一国,今所有国土,尔多我寡,割地与我,何如?”
努尔哈赤看到这里,义愤填膺,涨红着脸,将信撕得粉碎,一把扔向来使,道:“我建州疆土寸土寸金,即使拿你们大贝勒的头来换,我也不能答应!”说罢,命左右侍从,将来使驱逐。
叶赫部是建州北面的一个女真大部族。它与哈达、辉发、乌拉三部毗邻,又称扈伦部,或叫海西卫。叶赫部在开原以东,明朝边墙之外,其部长被明朝封为都督,在女真各部中,历来势力最强。当时明朝就利用它兵强马壮,赠金赐帛,以防卫塞外。自纳林布录承袭都督之后,努尔哈赤所管辖的建州,也日益强大。这就引起纳林布录的妒忌。一年前,他曾向李成梁表示,想趁努尔哈赤羽毛未丰之机,伺机剪除。但,只是无故不好发兵。最近他听说努尔哈赤进京备受欢迎,随之辽东总兵李成梁被罢官,他心里愈加惶恐不安。于是他就与其弟布寨密谋,决定先下书恐吓努尔哈赤,然后借机发兵。
叶赫部的使臣回叶赫城,匆匆跑进贝勒的府邸,将努尔哈赤的一言一行作了绘声绘色的禀报。四十多岁的纳林布录坐在堂屋鹿皮椅上,听了禀报,刀条脸气得顿时铁青,他跳起来,像关在笼子里的狐狸,从东墙根踱到西墙根,又从西墙根踱到东墙根,细眉一竖,勃然大怒道:“小小努尔哈赤敢出此狂言,看我明日就发兵去摘下他的心肝,削平建州!”
使臣道:“大贝勒切莫感情用事。要知努尔哈赤足智多谋,部下又多勇夫,削平建州谈何容易呀!”
“住口!”纳林布录的厚嘴唇抖动着,气急败坏地道,“你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明日老爷不踏平建州,誓不为人。”纳林布录把使臣训斥了一顿,当即将其赶出堂屋。
纳林布录历来心黑手狠,为吞并建州,早日剪除努尔哈赤,多日奔走于哈达、辉发、乌拉之间,策划于幕后,战争的乌云笼罩在长白山西麓。
万历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日,正是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满八个月的日子。
这天,轻风拂柳,万里无云。努尔哈赤一大早就身穿着黄缎暗龙袍,外罩紫色马褂,头戴珠顶夏帽,脚蹬尖头缎靴,笑容满面地迎接前来祝贺的亲朋近友、部下士卒,以最隆重的民族习俗招待客人。
此刻,内城客厅前,早已搭好二十多丈长的席棚,棚内铺芦席,席上又铺红毡,毡上摆着一个个紫色、粉红色、翠绿包的布坐垫儿。
来贺的客人有被邀请来的,有不邀自来的,也有途中路过的外地人。客人进棚后,八九个人盘腿坐在垫上,围成一圈。坐定后,包衣阿哈端着圆铜盘,盘里盛着不加盐酱煮的十斤重的方块猪肉,放在众人中间。接着再端上一只大铜碗,碗里盛满煮肉的肉汤,汤里放着一只大铜勺。同时每人面前摆好一只小铜盘。开宴后,侍者又端来一个大瓷碗,碗里倒上成坛的高粱酒,接着先轮流捧碗呷一口酒,然后就各自用小刀割肉,自片自食,边吃边片。
此风俗按照女真人的规矩,食肉大典时主人并不坐下陪客,而是在各围坐者之间巡视,指挥侍者填酒加肉。至于来客,随到随入席。来者入门先向主人半跪道喜,然后转身入座,吃罢就走,不许道谢,不许擦嘴。据说这是享受神之“馂余”,所以不谢,不擦嘴。
如此隆重的仪式,是努尔哈赤为纪念儿子未足周岁的“生日”,颇得其妻叶赫那拉氏孟姑的欢心。她怀抱着白胖的皇太极,穿行在上百人的席间,受众人祝贺,忙得满头大汗。
孟姑是叶赫部部长杨吉砮的女儿,她长得仪容端重,聪明贤惠。万历十六年秋天,她十四岁时,因其父被李成梁所杀,就由其兄纳林布录陪着,送到费阿拉城,做努尔哈赤的妻子。平日她待人和气,又通情达理,颇受努尔哈赤的宠爱。
日斜过午,席棚里依然肉山酒海,笑语声喧。努尔哈赤和孟姑刚回到后院前楼,想歇息片刻,忽听前院鼓楼鼓乐大作,不一会儿,一个阿哈进屋禀报:“大人,叶赫部部长纳林布录大贝勒,前来贺喜。”
孟姑听兄长来贺,马上一骨碌坐起,放下正奶着的孩子,就催着努尔哈赤快到城门口去接纳林布录。
努尔哈赤坐在炕桌边,倚着炕柜,不动声色,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此刻他思绪万千,一则,纳林布录来得太突然;二则,前几个月纳林布录派人要他割让领地,气还没消;三则,纳林布录奔走于哈达、辉发、乌拉之间,扬言要削平建州的狂言,已传入努尔哈赤的耳中。所以努尔哈赤反复盘算:纳林布录突然到来,到底为了什么?
他正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忽然图鲁什醉得面红耳赤地闯进屋里,他一手卡腰,一手拎着腰刀,站在地下,放开嗓门道:“都督,纳林布录突然到来,一定不怀好意。请大人把他交给我,给他一刀算啦!”
“不妥!不妥!”努尔哈赤赶忙跳下炕来,从图鲁什手里夺下腰刀,劝阻道,“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贸然行事,岂不为他人制造口实?”
孟姑向来不干预丈夫的事,她听到这里,就心烦意乱地回到里屋,关上门,给孩子喂奶去了。
图鲁什见孟姑进屋,便涨红着脸儿,无所顾忌地说:“都督大人,您也不要太软弱了,纳林布录虽是您的兄长,可是他处处不顾亲戚之情,下书要地,动兵恐吓,伺机入侵,难道您就忍受他人骑在您头上吗?”
努尔哈赤笑笑说:“我何尝不厌恶其人?然而,对外交往,历来先礼后兵。我们礼到了,再动兵也不迟呀!何况眼下还没弄清他来此何干,怎好刀枪相迎?”
图鲁什无可奈何,只好忍让地说:“好吧,我听您的,不过我还要带在身上,以防万一,要知道大意失荆州呀!”说罢,很自信地舞了舞腰刀,屋里顿时带来一阵寒光。
“贵客到!”
随着喊声,纳林布录没有等待迎接已经闯进楼道的门口了,他眯着细眼,刚一张嘴就露出了大板牙,他本想说句贺词,忽然看到黑汉子图鲁什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被吓得连退两步。他的个子太高,身子还没有完全直起,后脑壳就撞在了门框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疼得他龇牙咧嘴,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