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尚德神色愈加忧郁了:“也不是没有说过,柳庄一个姑娘,你刚才说的那些毛病都有不说,还外加一个单眼瞎。人家一听咱是地主,把一只眼一翻,说:就是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嫁给地主崽子。”
梅广元在她耳边小声说:“您能不能给梅尚德的儿子梅广隆说个‘三拐角’的媒?”
出伏后风变得习习的,用一股清凉驱逐着夏日残存的暑热。清风拂过人们的汗毛孔,让人感到全身爽爽的,给人们的心情带来很多的惬意。清风拂过梅尚德的脸,并没有刮走那密布的愁云,也没有给他的心情带来半分的快乐。
梅广济派梅尚德去耕地,梅尚德就到牛棚里套牲口,见牛们还没有吃饱,就蹲在地上等。他从腰里抽出烟袋,往地上磕一磕,再把烟袋往烟兜子里一送,右手从烟兜子外面用拇指一捻,把烟袋抽出来,再用拇指在烟袋锅上按一下,然后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抬头看看天,担忧地说:“广元,快点,去晚了,又要开我的批斗会了。”
梅广元说:“开会好啊,牛和人都休息休息。”
梅尚德有点生气地说:“广元,你怎么这么说呢?头上戴着高帽子,被别人推来搡去,那个滋味好受吗?”
梅广元说:“这怨得了谁?谁叫你看不清形势,别人都卖地,你却拼命买地呢?”
梅尚德叹了一口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你说,咱庄稼人不就是为挣几亩地吗?到头来闹了顶地主的帽子,你说冤不冤啊?”
梅广元说:“俗话说,家无三代富,风水轮流转。到了你走背运的时候,你就自认倒霉吧!您说话可得注意点,不然,叫人抓你的小辫子,可就有你的罪受了!”
“我这运气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转过来?”梅尚德又长叹了一声,“广元,地主这顶帽子戴到死我也不怕,可是,你看我家你弟弟广隆都快三十了,连个媳妇都娶不到,你说,这可咋办啊?”
梅广元说:“你就别叫广隆兄弟乱挑了,腿有点瘸的,脸有点歪的,耳朵有点聋的,只要人家愿意咱就答应。”
梅尚德神色愈加忧郁了:“也不是没有说过,柳庄一个姑娘,你刚才说的那些毛病都有不说,还外加一个单眼瞎。人家一听咱是地主,把眼一翻,说:就是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嫁给地主崽子。”
梅广元说:“广隆兄弟多好的人呢,一表的人才。要在旧社会,说不定还是县令老爷的贵婿呢!”
梅尚德用力往地上磕着烟袋锅:“我梅尚德不知哪辈子缺了德,老天爷要让我绝后了!”
梅广元把一筛子草端进牛棚,倒进牛槽,提着空筛子走出来,对梅尚德说:“叔,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梅尚德一听“有主意”,来了几分兴致,说:“广元,你说,叔听你的。”
梅广元停下手中的活计,来到梅尚德跟前,蹲在他的身边,小声说:“你侄媳妇娘家一个近门,跟你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地主成分,也是一儿一女,要不就来个换亲?”
梅尚德装好一窝烟,把烟袋递给梅广元,说:“这也倒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但最好是‘三拐角’,两家换亲不好称呼。”
梅广元接过烟袋,放到嘴里,点着,吸了两口,说:“是啊,有了孩子不知道叫姑姑还是叫妗子,也不知道是叫姑夫还是叫舅舅。不行的话,就叫油袖婶出面,再找个差不多的,不就三全其美了吗?”
梅尚德说:“那就拜托大侄子从中撮合了。”
梅广元吸了几口烟,说:“好烟,好烟!是上过芝麻的。”然后,又猛吸了两下,就把烟袋还给梅尚德。
梅尚德说:“拿你的袋子来。”
梅广元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烟兜子,递给梅尚德。梅尚德把烟兜里烟全倒在了梅广元的烟兜里。
牛喂饱了,他俩一边扯一边套牲口。
梅尚德先牵出了那头牡牛,梅广元说:“该捶了!”
捶牛是生产队的一件大事。成年的公牛,如果不捶,干活就不安分。就像是皇宫里的太监,只有净了身,才真正做到安分守己。除了“稳定”作用之外,捶过的牛会长得比一般的牛强壮,所以梅广元说:“牛一捶啊,就一头当两头用了。”
梅尚德把梭子放好,又回到牛棚牵出被梅广元称作“妹子”的老母牛。
梅广元拦住梅尚德:“妹子老了,又刚坐过月子,干不得重活了,还是配上那头毛驴使吧!”
梅尚德拍拍“妹子”,说:“妹子跟你的时间比跟我的时间长,你对她的感情比我深。”说着,又把母牛牵回到牛棚里,把毛驴牵了出来。
梅广济让大油袖来牛棚帮梅广元铡草。大油袖一边走一边吃一根油条,她咬下一口就把剩余的油条顺到袖子里。那件大襟褂子的袖口上全是油,苍蝇围着飞来飞去,不时地起起落落。在梅庄,除了牛身上的苍蝇,就是大油袖身上的苍蝇多了。
大油袖的娘家很穷,但是大油袖为姑娘时长得很好看,被小梅庄的大户苏家看中,嫁给了苏家公子苏长旺。后来,苏家破落了。对于破落的原因,各有各的看法。有人说,苏家的财产是苏长旺赌掉的;也有人说,苏家的家业就是大油袖吃垮的。垮了,未必是坏事,划成分的时候,有人说她是破落地主,也有人说她一分地也没有了,应该是贫农。争了半天,最后定了个中农。按说,中农是贫下中农团结的对象。可是,小梅庄地主、富农实在太少,随着“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大油袖也就时不时享受着地主的“待遇”。
梅广元见大油袖来了,就说:“油袖婶,你把一大宗家业都吃光了,你还想把社会主义吃穷吗?”
大油袖把油嘴一撇:“还是我吃得不狠,我要是早把家业吃光一两年,说不定我也是正宗的贫农了!”
梅广元说:“好事不能让你全占了,旧社会你家是地主,享清福;新社会你家是贫农,掌政权,那还有人家过的吗?”
大油袖眼皮用力往上一挑,用手指着梅广元说:“梅广元,你别没良心。过去,我那老头子可没少照顾了你们梅家。你爹死的时候借了俺五块大洋;你娘没的时候,借了俺两斗粮食,连棺材板都是杀我们家的树打的,你到如今还没还呢!”
梅广元说:“你这是反攻倒算。借你家的不还,也算帮衬你。要不,怎么着也得给你划个正宗地主。”
大油袖吃完油条,打个饱嗝,烟瘾又上来了,见梅广元腰间的烟袋子鼓鼓囊囊的,把手一伸说:“拿烟来!”
梅广元说:“讨债呢?”
大油袖说:“一袋屁烟就算还债了?你欠我的老母鸡还没给你算账呢!”
梅广元不知道梅花给大油袖推碾晕倒的事,就有点理屈。他走到屋里拿出一包烟末来:“大婶子,我这可是上好的顶烟,我送你一包。”
大油袖打开纸包看了一看,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随手把纸包扔到一边:“把袋子里的给我!”梅广元只好把烟袋子递过去。大油袖从肩上抽下烟袋锅,伸进梅广元的烟袋子里揞了满满的一锅,然后把烟袋子还给梅广元,点着一吸,眼睛立时亮了一下;再吸一口,烟袋锅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随之眯起眼睛,脸面朝天,半张着嘴,烟雾像滴在水盆中的一滴墨水,旋转着,氤氲着。“哈——”大油袖这声啥里透出深深的陶醉。又是一口,烟吞进肚子里,过了半天才吐出来。这股在大油袖肚子里转了九个弯的烟,从大油袖嘴里丝丝缕缕地冒出,久久地盘旋在大油袖的头顶。大油袖的眼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眼皮间的眸子变得出奇的明亮。她的目光游动着,仿佛在追踪着什么。
梅广元看出大油袖的神情有些异样,就走过去踢踢她:“哎,犯病了?”
“老头子,我看见我那老头子了!”大油袖自语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油袖才清醒过来。她又向梅广元伸过手来:“拿烟来——”
梅广元不给。大油袖站起身,伸手要夺,梅广元一躲说:“我有件事要托付您,你要答应,我就让你再吸一袋。不答应就算了。”
“什么事?说吧。”语气里透出没有老娘办不成的事的豪气。
梅广元在她耳边小声说:“您能不能给梅尚德的儿子梅广隆说个‘三拐角’的媒?”
大油袖一听,满脸的豪气立时不见了,嘴一撇说:“哪有弯刀正对瓢切菜的好事?”
梅广元说:“我已经有一家了,是你侄媳妇娘家庄的,你再找一家有儿有女的地主就行了。”
大油袖说:“说成了,拿什么谢我?”
梅广元说:“我自己先送你二斤上好的顶烟,再让梅尚德给你割二斤猪肉,外加一瓶好酒。怎么样?”
“先上袋烟!”大油袖拍拍腿,“我这两条腿又有罪受了。”
“说成了,你那嘴可就享福了!”梅广元把烟袋子递过去。
大油袖接过来,但没有再往烟袋锅里装烟,而是挣开自己的烟袋子往里面倒。梅广元一看就急了,就上来抢自己的烟袋子。大油袖不给,梅广元就用力地去夺。你争我抢,二人纠缠在了一起。
队长梅广济来了,看到梅广元紧紧地抱着大油袖,以为梅广元想占大油袖的便宜,就大叫一声:“广元,你这是干啥?”
梅广元赶紧松手,红着脸,两手不停地挠头:“队长,没干啥?”
梅广济严厉地说:“广元,你看你,那天早晨你就对油袖婶图谋不轨;今天,你又这样,你真的要当强奸犯?”
梅广元脸涨红得像个紫茄子。
大油袖急忙把梅广元的烟袋子给梅广济看:“队长,我们是在抢烟!”
“抢烟?把烟拿来!”梅广济把烟袋子接过去,捏了捏,闻了闻,头猛地一摇,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嗯,好烟。这烟归我了。你们俩有意见吗?”
二人急忙说:“没意见,没意见!”
梅广济把烟全倒在自己的烟袋子里,说:“以后,干活的时候再发生胡打乱闹事件,一律扣半天的工分。”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对梅广元说,“梅主任给我说了,让梅花代国栋记工分,今天晚上就让梅花开始记工吧!可你得叮嘱好梅花,千万要认真,不能有半点差错。不然,我不好向社员交代。”
梅广元虽说烟让队长拿走了,但梅花得了记工的活,有失也有得,所以心里还是很高兴。他感激地对梅广济说:“过天,我给您打酒喝。”
大油袖烟没有弄到手,就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生闷气。
梅广元说:“干活了!”
大油袖骂道:“干你奶奶的头。”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尘土,两只小脚有力地像两个鼓槌有节奏地击打着地面,走了。
梅广元看着大油袖圆圆的背影,大声说:“我托付您的事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