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父病危。
慕清颜连夜赶往家里。七郎开车,车后坐着慕清颜和严谨,副驾驶上坐着韩正。后边还有一辆车子,坐着几个保镖。
天亮的时候,车子驶进了小村子。远远的,就看见慕家门口有人进进出出。
慕清颜疯了一样,撞开车门跑进院子。院子里,几个木匠正在拉着锯子,一块块木板组装在一起已经有了雏形。
那是一具寿材。
只有人死了时才能用的。
“你们在干什么?我爸还好好的呢,说让你们做的?出去,都出去!”此时,她忘了从小就缺失的父爱,忘了对她和姐姐不冷不热的父亲。她恨父亲,可是从没想过让他去死。
那是她父亲啊!
继母从屋里跑了出来,拉住跟木匠撕扯的慕清颜,顶着一张青色的脸,红肿的眼,“颜颜,颜颜,快放手,快进屋,你爸就等着你呢!”
严谨用力将慕清颜拥在怀里,几乎是推着她进了屋里。
父亲已经被顺着炕沿放着,寿衣已经穿好。农村里有规矩,只有将死的人才能顺着炕沿放着,就等着断气装殓了。
慕清颜冲上去,一把拉住父亲的手。“爸!”
“爸,你醒醒啊!”她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就连冷漠惯了了严谨眼圈都红了。他站在她身侧,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看着她跪在地上,不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想起自己母亲去世时,严谨也这么无助惶恐过,仿佛天塌下来一样,世界上跟自己有血缘关系到人又少了一个,心都空了。。
躺在炕沿边的人缓缓有了气息,他费力睁开眼。
“爸,爸!”慕清颜泪水涟涟的脸上惊喜起来,“爸醒了,快,快把寿衣脱了,我爸醒了!”
身边的人无视她的呼喊,更没人上前来脱寿衣。因为大家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慕父嘴唇翕动了几下,目光晶亮,在人群里寻找,最后,落在小女儿身上。
慕清颜急忙忒上去,耳朵放在他唇边。
“颜颜,爸爸不是……不疼你们,爸爸只想……对清河和你李姨好些,她好不给你和你姐受气……这些年,让你和你姐受委屈了……对不起!”
“爸!”慕清颜撕心裂肺喊了一声。
炕沿边上的那个人流出两行泪永远闭上了眼,手臂也无力地垂了下去,再也听不见女儿的哭喊。
有人上前来,抬着慕父装进棺材。
弟弟慕清河和继母李姨上前,将她拉了起来。
慕清颜眼前一片模糊,只觉人影晃动。她想追出去看看装殓进寿材里的父亲最后一眼,却移动不了脚步。
农村规矩,人老了,要停放三天,然后才能出殡入土下葬。
严谨派保镖中的一人开车跟雇来的厨师去镇子里买菜。其他的他不明白,农村风俗自然跟城里的不一样,其他事他都听李姨的。只要花钱的事,都是他掏钱。没料到岳父竟然就这么去世了,想想前些日子还在一起喝酒吃饭,感叹世事无常。
考虑到要在这里等着岳父入土后才能回去,公司里不能没人坐镇,他派韩正回去了。他是慕家女婿,必须得留下来。
棺材就在院子停放,上边搭个棚子算是灵棚。
家人,尤其是儿女就日夜守护着棺材前的供果和长明灯。要看着不能让猫狗等动物靠近,又要烧纸钱,还不停给长明灯加油,防止被风吹灭。
白天还好过些,到了晚上,尤其是春天的夜,温度零下几度,很冷。
慕清颜穿了一件父亲生前的旧军大衣,套了一条李姨的厚棉裤和厚厚的老北京棉鞋,跪在棺材前烧纸。
李姨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坐垫,“清颜,跪在这上边,免得着凉。”
慕清颜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挪动了一下没了知觉的下身,跪在垫子上。
“李姨,我爸什么病?”爸爸年纪不大,才五十多岁,怎么说没就没了?让她无法接受。
李姨叹气一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李姨,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慕清颜不知哪来的气,父亲都没了,继母还在这里吞吞吐吐的,有什么比父亲去世的事更让人接受不了的。
见慕清颜板起脸,李姨才说道:“你爸有股火。”说着,就哽咽起来,“从你那回来没几天,就吵头疼。还一个劲儿喝闷酒。后来,我再三追问,他才说了实话。谁知道他心眼儿那么小,一丁点儿事都装不住啊!他这一走,我和清河可怎么办呐!”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春寒料峭的夜里传出好远。嗖嗖的夜风刮得灵棚的雨布哗啦啦乱响。
严谨出来想顶替她一会儿,她这么跪着都三个多小时了。听见李姨的哭声,他停住脚步。
“你爸说,亲家母跟他说,让他劝劝你。说人家那个圈子都传开了,说你和大姑爷之间的事。怎么说,小姨子和姐夫在一起都不好。严家是体面人家,有这种传言影响很坏。你爸觉得亲家母说得在理,可他又觉得一直愧对你,你跟他不亲,他实在没办法开口劝你。就这样憋在心里,天天喝闷酒,今天早晨我一眼没看着,就喝了一瓶,下地时摔了一跟头,然后就不行了。”
慕清颜将眼里的泪水咽下去,一字一句问她:“亲家母?就是严谨的后妈?李顺华跟我爸说的?”
李姨点点头,又抹了一把眼泪。
慕清颜没再言语,紧紧咬着唇。
“姐夫,天太冷,你快进屋吧。”慕清河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霸气的严谨眼里蒙上一层杀气。李顺华,好个李顺华,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笔账,先记着,秋后一起算!
再看向慕清河时,他已经恢复正常,朝着他点点头,没有进屋,而是走进灵棚。
“李姨,你们进去暖暖身子,我看着。”
“姐夫,我来。”慕清河说。虽然对大姐夫没什么了解,他们接触也不多,可从爸爸去世到现在,他为自己家做了好多事。帮着张罗人手,出钱买东西,一个大老板,城里人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你们都进屋吧,我想自己在这里跟爸说几句话。”慕清颜开口,还没到一天,她的嗓子就哑了。
“二姐!”慕清河轻喊了一声,带着哭音,“进屋吧,别凉着。”
慕清颜没动,低声吼道:“让你进屋就进屋,老大不小了,磨叽什么?高三了,身体重要,不知道?”
慕清河抹了一把眼泪,掉头进屋了。从小他就知道二姐跟自己不亲近,总是用那种探究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似打量陌生人。今天的二姐却不一样,她开始关心自己,怕自己受凉生病。
慕清河眼泪留得更欢了。
李姨进屋了。
严谨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一张张纸被填进火盆里。
红彤彤的火光映得慕清颜的脸煞白,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夜风一阵阵刮过,还有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平日里独自在房间里都害怕的她,现在竟然什么都不怕了。
看着眼前个棺椁,爸爸就躺在那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离父亲这么近。
父亲临终前最后的那句话让她用二十年筑起的心灵之墙轰然倒塌。原来,都是自己错了。
那个将幼小弟弟抗在肩上骑大马的父亲是爱自己的。
那个将自己过生日的鸡蛋拿过去送给弟弟吃的父亲是爱自己的。
那个将新衣服给弟弟穿上,而她和姐姐什么都没有的父亲是爱自己的。
木讷老实的父亲用他同样笨拙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女儿。
可是,她知道的太晚了,太迟了。
泪水如断了线的主子噼噼啪啪落在火盆里。
三天.老天也似受到慕家人心情的影响,三天都是阴阴的,白天见不着太阳,晚上见不着月亮,白天阴冷,晚间则凉的透骨。
慕清颜倔强地在父亲灵棚里跪了三天三夜。凉意早已经顺着膝盖蔓延至四肢百骸。
第四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村里人就抬着慕父的棺椁上山了。
慕清颜最后在父亲的棺椁前磕了一个响头。在农村,女孩子是不能上墓地的,所以,她没跟下葬,严谨带着七郎和几个保镖还有举着灵幡的清河以及村子里的乡亲们上山了。
墓坑是提前挖好的,下葬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人们就返了回来。
然后,就开饭了,算是早饭。饭菜上桌,孝子磕头。
慕清颜就跟着弟弟慕清河挨个桌磕头,无论桌上的人是老是小,是男是女,这个头都要受的。
三天三夜的守灵,慕清颜已经没了模样。她仍旧穿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厚厚的棉裤,笨拙的棉鞋。脸三天没洗,嘴唇已经干裂,唇上一道道口子浸出血,干涸成血痂。
穿得那么多,她仍然觉得冷。跪在地上磕完头,她咬牙撑起手臂起身。
中午的时候,街坊邻里都散了,剩下家里人。
慕清河要回学校,已经耽误了三天课程,不能再耽搁了。严谨要回去处理公司事务,他说,烧三天的时候再来。
慕清颜不走,她准备烧了头七回去。于是,在家里吃过晚饭,严谨顺便送慕清河回学校,一行人上了车。
夜色暗了下来。夜幕四合,村子上空还飘着炊烟的清香。慕家小院里却弥漫着失去亲人的悲伤。
严谨嘱咐了慕清颜几句要注意身子之的话,坐进车子来担忧地看了她几眼。
慕清颜冲着他眨了眨眼,意思是她知道照顾自己,现在的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想说一句话的力气都被抽走。
父亲的去世让她想了很多,精神支柱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从未有过的排山倒海地疲惫汹涌而来,要把她淹没。
严谨的车子在后,他透过倒车镜看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百味杂陈。突然,那个影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停车!”严谨大喊一声,推开车门就冲了出去,拔腿往回跑。心,在那一瞬间似被紧紧揪住。颜颜,颜颜别吓我。他祈祷,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都行。
慕清颜面部着地,直挺挺趴着,脸和鼻子都磕出伤来。严谨抱着毫无知觉的她跑回院子。
他留下来,还有七郎。其他人都走了。
慕清颜一直高烧不退,身上就跟火炉似的。昏迷中不停地喊着慕清秋的名字。
“姐……对不起!”
“严谨,你走,你走,严谨,求你,求你离我远点儿,求你了……”
她喃喃呓语最多的就是这几句话,不然就是喊着“爸……爸……”
严谨擦着她脸上大串大串簌簌落下的泪珠,清醒的时候,他很少看着她哭。
慕清颜身子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靠在严谨怀里,左手五指无意识紧攥在一起,攥着他的衣襟下摆不撒开。
慕清颜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姐姐,姐姐说她抢了姐夫。她哭,想辩解,可是姐姐不停转身离开了。还有爸爸,爸爸说她不孝顺。多年都不回来看他。还有妈妈。妈妈说她不该喜欢姐夫。在农村,那是伦理不容的事。妈妈还斥责她,你怎么还敢怀孕?
她哭着说,我没喜欢他 ,我是想给姐姐报仇,我不是故意怀孕的。
她梦见孩子,一个粉嘟嘟的小孩嘴里喊着,“妈妈,妈妈,”眼泪不停地流,却不让她抱,喊着“妈妈杀了我,妈妈是坏人。”
慕清颜除了哭,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一切。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她是打算为姐姐报仇的,后来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是她没有料到的。
她想走,离开她们。再也不回来,她不想给亲人增添烦恼,也不想让别人耻笑自己。可是,外甥和外甥女却拉着她的衣角,一个抱着她的腿,大哭出声,肝肠寸断。
她没办法,走不成,不走,这里还容不下她,她跟着哭,抱着两个孩子哭。就这么一直哭着,哭得她胸口憋闷,就要窒息。
就在她以为自己因为窒息要死了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耳边轻缓她的名字,“颜颜——”脸上,也热乎乎的,她强迫自己张开眼,原来,是严谨正在唤着她的名字,帮着她擦眼泪。
梦醒了,可是,梦中纷纷扰扰的情景却那么清晰,跟真的一样。她心还砰砰跳着,头疼欲裂,但是,脑子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她使劲儿吞咽一下倒灌进嘴里的泪水,唤了一声:“姐夫——”
严谨的身子一僵。很快,他回复正常,抿起唇,脸上除了担忧,看不出其他情绪,问道:“做噩梦了?”
清颜点点头,就要爬起来。严谨按住她,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低头一看,像是触电般,收回手。严谨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由着她去,他散开手。
若不是看见她紧握着他衣襟的手,他以为她是清醒的。有哪个昏迷的人会哭,还哭得那么伤心。她的泪水就像一把把利剑,将严谨穿透,心千疮百孔。
慕清颜高烧了一夜,村医来了,也不敢给胡乱用药,只开些退烧的药。
天一亮,他就开车带着她回市里了。说实话,他信不着农村落后的医疗条件。
几个小时的车程,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多。到了观澜别墅的时候,早已经有医生带着一些医疗仪器守候在那里。
她仍然高烧,各种检查做了一遍,最后确定是风寒感冒,伤心过度再加上过于劳累引起的。
大夫给她挂了点滴。直到晚上,两瓶点滴才算滴完。
严谨抱着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喂她喝了一碗粥,慕清颜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