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性真心,一体清静,不是刻意为之,只因为无一事牵挂心上,全部放下。所谓“得道”,就是得到一个清静心,心即是道。
学僧问雪峰义存禅师:“古涧泉寒时如何?”我内心清静,如人迹不到的山涧,幽静澄彻的寒泉,是什么境界?
雪峰义存答:“瞪目不见底。”那是深不可测,没有边涯的清静禅境。
问:“饮者如何?”饮了古涧寒泉会怎么样?达到这一境界会怎样?
答:“不从口入。”清静的境界不是什么物品,既不可见,更不可说,也不可从口入,只能悟入。
此类问答,就是禅机问答。若非禅门中的学僧,又身临语境,像我们这些俗人,简直不知所云。读此类禅话,若无人指导或辅助读物,根本无法理解,更别说参悟。
学僧又到赵州从谂处参学,把与雪峰义存的问答对从谂说了。
从谂说:“不从口入,不可从鼻孔里入?”从谂认为,雪峰义存把人迹不至的古涧寒泉这一环境,当作清静禅境,已属脱离世间,属“死空”“死寂”,有违禅理。古涧寒泉只是古涧寒泉,没什么不可饮的。
学僧想知道从谂怎么说,就再问:“古涧寒泉时如何?”心如古涧寒泉时,是个什么境界?
从谂答:“苦!”
问:“饮者如何?”
答:“死!”
把禅境的清静,理解为人迹不至的古涧寒泉,错了,当然是苦。自缚于死空死寂,永远不可能明心见性,岂不是死定了。
那学僧又回到雪峰义存处,把赵州从谂的话说了。雪峰义存感叹说:“赵州古佛!”遥望作礼,自此不答话。雪峰义存禅师从此不再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大禅师也有说错话的时候,只不过一是刹那知错,二是虚怀若谷。赵州从谂长寿,活了一百二十八岁。这段禅话时,也已年逾百岁了,所以雪峰尊他为古佛。
禅门的心灵清净,是本体的清净,也就是自性真心,本来面目。尽管车水马龙,世态炎凉,心都不被缠绕污染,任其来去自由。不可理解为环境的清净,一时一事心态的清净。自性清净是禅境,一时一事的心态清净是人为。强求克制,便是刻意住空,即心有牵挂。那“清净”本身,也成污染。正如万物都存在于虚空,虚空清净依然如故。古涧寒泉的清净,不是心性虚空的清净。一切清净,都随缘生灭,只有自性真心的本来清净,才是恒常的。
世出世间,动与静,皆属不二。当年卧轮和尚“能断百思想”,六祖慧能有偈相对,不妨再读。南岳怀让磨砖,也只为破除马祖对“清净”的误解。磨砖声声刺耳,马祖的清净境界马上被打破了。因为马祖那时的清净,是人为的心境,而不是心性本体的清净。
《维摩诘经》说,佛祖弟子舍利弗在树林中宴坐,“宴坐”就是静坐入定,以求清静。维摩诘对舍利弗说,舍利弗!像你这样住在安静的树林里,跏趺而坐,刻意地屏息所有念想,躲避外界的喧闹,不是真正的清静。不于三界显身相意念,自性真心无相无意念,等如虚空,才是真清静。不人为地隐蔽行住坐卧而有清净心,才是真清静。不离佛法,而与凡夫无别,才是真清静。自性真心能含十方世界而无著染,才是真清静。见所有一切而心不随境转,才是真清静。不离烦恼不即烦恼,入涅槃寂静,才是真清静。只有这样,才是佛祖所认可的清静。
维摩诘所说种种清静,说的就是自性真心,能含一切而又一无所染,本体固有的清静。凡人为的,刻意的,都不是真正的本体意义上的清静。
南泉山下来了个和尚,结庵参禅。有人对他说,山上的南泉普愿是个大禅师,你为什么不去参学。那和尚说,别说普愿,就是佛祖,我也不见。
和尚以此显示清净无染,不受外界干扰。南泉普愿就让弟子从谂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来了大德高僧。从谂去后,朝和尚礼拜,和尚只是闭目静坐。从谂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和尚还是纹丝不动。从谂说:“草贼大败。”一把将庵门的草帘扯下来,和尚居然还是没反应,真是清净到家了。
从谂之所以说他“草贼大败”,因为已看出和尚的清净是刻意的。本体清净不在于形式,行住坐卧都不影响清净心。
南泉普愿不放心,第二天带着一壶茶和三只茶杯,和沙弥一起下山拜访那个和尚。进庵后,只见和尚还和昨天一样,不语不动。南泉普愿把茶具往地上一掷,连说:“昨日的,昨日的!”那和尚忍不住问道:“甚么是昨日的?”南泉普愿拍拍沙弥,连说:“赚我来,赚我来。”拂袖而去。
和尚不是明心见性的清净,而是根本不知清净为何物。所以南泉普愿说自己被和尚骗了,白下山一趟。
苏东坡有首叙事禅诗,说的是心有所住,不得清净。从前有一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平时无论吃饭睡觉,都与胡子相安无事。有一天,有人问他,你晚上睡觉时,胡子是放在被子外面,还是放在被子里面?老头从来就没注意过这事,回答不出。这天晚上睡觉时,老头一会儿把胡子放到外面,一会儿把胡子放到里面,怎么放都不舒服。这样一来,折腾了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早起,原来好好的一把胡子,一夜之间,已被揪得一根不剩了。
有则寓言说,百足虫平时爬行,一百只脚配合默契,爬得很好看。有一天,它正在优雅地行走时,有人问它,你有一百只脚,行走时哪只脚先动?它一下子愣住了,想来想去,居然再也不会爬了。
本来虽然有一大把胡子,但是日常已经忘了这把胡子的存在,胡子并不干扰内心的清净。本来虽然有一百只脚,也从来不以百脚为念,一百只脚也丝毫不成累赘。可一旦念念不忘,心有所住,就不得安宁了。
心住于胡子,胡子揪没了,心住于哪只脚先动,一百只脚全僵硬了。
内心世界恒常的清净,是自然而然的清净。作顺其自然来理解,虽然并不十分贴切,意思已很相近了。
唐代南台守安禅师《问道颂》说:
南台静坐一炉香,
终日凝然万虑忘。
不是息心除妄想,
只缘无事可商量。
自性真心,一体清净,不是刻意为之,只因为无一事牵挂心上,全部放下。所谓“得道”,就是得到一个清净心。这心本来就存在,本来就是自己的。所谓得到,只不过是认识到这一点而已。
陶渊明所说“心远地自偏”,便是自性真心的本体清净,而不是环境的清净。环境清净,心未必净。心地清净,身处闹市十字街头,也依然清净。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林,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