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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从欧洲到美国(3)

请允许我把话扯远一点。我的祖籍是山东。据家谱所载,是燕王扫北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而来的。有一说是同时迁来弟兄两人。但弟兄俩在路上干了一架,从此兄弟分家。到了山东地界后,一个在城东落了户,一个去城北扎了根。这样同一县里就有了两个邓庄。我是城东邓庄人,我们庄人都是一个祖宗的后代,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和城北邓庄则素无来往,是否有同族关系,本族人意见都不一致,倒是不认这门亲的多。不过近年台湾邓丽君小姐歌声传入大陆后情况有所改变。因为有情报说,邓小姐也是山东我县人氏。我们村是肯定没有这一户人家的,邓小姐若真是出身本县,就定是城北那个邓庄。有人觉得这光荣不能归他村独享,这个同宗还是认了好。

我村风水虽没造化出歌星,据说却出了位有钱的美国公民,按辈分我要叫他叔叔。

这位叔叔(我绝不是因为人家成了美国人就冒认洋亲,有家谱为证。)虽说出了五服,但他家和我家走得较近,小时候和他常在一块玩。他父母去世得早,由哥哥当家。他哥哥想由他这儿改变一下门风。就竭尽全力供他念书,在一段时间内,他和我称得上我村仅有的两大知识分子。因为我念完了四年初级小学。而还升了初中。他一升中学,就进城住校,我参加了八路军,从此就很少见面了。1943年冬天,我们的队伍住在我村附近,我乘机回家探亲,碰上他放假回来娶媳妇。我去祝贺了一番。那一年他大概是十五、六岁。此后部队南下,我和家人失去联系,当然也就再也没见过他,全国解放后我回家探亲,见到他的哥哥,问到他的情况。他哥哥叹了口气,悄悄告诉我说:“日本投降后,县城为中央军所占,城乡交通就全断了,全国解放前整个中学往南方撤退,他随着去了台湾。他媳妇就在结婚时和他过了5天日子,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他。我女人已去世了,几个孩子就靠这个小婶给带看,她要再走了,这个家可怎么维持呢?”我认为这问题很可笑,便说:“解放台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还能等多久吗?”

从此我再没回过家乡,也就再没打听过这一家人的事。

文化大革命之后,家乡有人来北京办事,顺便来看我,说起家乡新闻。他们讲跑到台湾去的叔叔来信了,原来他早已离开台湾去美国了。现在很有钱,当了大资本家了。他想回来探亲,来信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叫他家里人给他去封信。他侄子问这信咋写法,公社干部研究好久,到现在还没回信呢!我问为什么没回信,现在开放改革,欢迎海外侨胞回来观光探亲。他们说不这么简单,他问家里有什么人?主要是问他女人还在不在。他女子以前倒是在的,二十多年一直没改嫁也没离婚,把几个侄子全拉扯大了。到文化革命时可过不下去了,从城市里来了一伙串连的红卫兵,说这村里隐藏着一个台湾国民党反革命家属,走资派一直包庇着她,要再不揪出来斗倒斗臭,那就连包庇她的人一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本家的人给她送了信,那女人连夜跑了,后来从外地来了封信宣布和邓家断绝一切关系。现在这信怎么写法呢,照实写影响不好,对外边人说这些,搞不好还要犯错误,不照直写,万一他真回来了,发现说的都不是实话就更不好。所以到现在还拖着。但是总拖着也不行,现在开放搞活,农村发展生产,也想引进外资,听说他很有钱,把财神爷放跑了也不合政策不是?

闲话说完,他们就走了,过了一年又有人来时,告诉我他侄子回了信,照直把真情告诉了叔叔,从此这人就再也没回过信。估计他收到信知道女人已离家,便不回来,大家很为放走这么个财神爷而遗憾。

1987年冬天,忽然我村支部书记和那位叔叔的亲侄儿一起半夜到我家来了,说是叔叔从美国回来了,今天到北京,他们来接他不知住在哪个饭店。问我可和他有过联系。我说我从没和他有过联系,根本不知道他回来的事。他们就要到一些饭店去询问,我说北京这么多饭店,如果没一点线索,怎能问到呢。我劝他们先住一夜,第二天一早买火车票去。他们听了我的话,不久就从山东写了信来,说是他们到家叔叔已经自己来到了,希望我回家乡去和他相会,还说这次回来带来不少钱。要在家乡作些投资,现在决定先为每个侄子修个养鱼池,以后还想买套房子,希望我去给他作作参谋。我工作走不开,只好谢绝了。

过了一个月,他回美国,路经北京时来电话约我见面。多年不见,为了给他选择礼品,我们夫妻还真费了点心思,后来选定一件景泰兰花瓶,心想他既是有钱的人,居住条件总会不错,送陈设品还算合用。

按他说的地址,我在招待所见到了他,一见面立刻都互相认了出来。他显得很疲惫,但还是很兴奋。穿得很朴素,行李也很简单。我问他为什么从第一次来信后过了这么久才回来,是不是因为那个婶婶走的事?他苦笑一下说:“那没什么,这次找着她了,我们谈了好久,她已经又结婚了,这样更好,我在台湾也已经又结过婚,两个孩子也都大了,不然也很难安排。”

问他何时到的美国?他说,他到台湾先服了几年兵役,退伍以后,就到一个建筑单位去当炊事员。那个公司承包了沙特阿拉伯的工程,他随着去了沙特阿拉伯。那里工程完了,他想回台湾也还是没办法,就设法去了美国。在那仍然当他的厨师,收入还不错,这次回来就为侄子们投资修建了两个鱼塘。还给他们留了点钱,多年没来,也请全村族里人喝了几顿。大家都很高兴。第二天他就要走,我们一起吃过饭就告别了。走前我把花瓶送他,他却说什么也不要。我见他态度坚决,只好作罢。我问他在美国的住址,以后若去美国,好去看他和没见面的婶子。他说他正要搬家,等住定了再写信告诉我。但给我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我去美国,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他。

这次到美国不久,我就打电话找他,接电话的是个中国妇人,我还以为是没见过的婶婶呢。说过几句话才知道,对方是个中国餐馆的女老板,她说这个人早已不在我这里做工了,不过有时还到我这儿来借宿。你留下电话号码好了,他来了我叫他回你电话。我问他家中电话号码,对方说他在美国没有安家。我只好把电话挂上了。心中颇为疑惑。是不是女老板听错名字,他在美国这么久,而且据说发了财,怎会没有个家呢?

到麻省后,我又请郑清茂帮我打了一个电话。清茂一看电话号码说,看来这地方距此不远,是一个电话局。电话仍是女老板接的,她说那位叔叔还没来过,我又把清茂和愁予的号码告诉了她,请她转告那位叔叔。13日下午4时我在愁予的系里讲演,中午才动身。早晨小陆就开车来接我到附近另一个大学区去玩玩。她刚用很便宜的价钱从同学手中买来部二手车,车还很新,不过她的驾驶技术还不大行,为此特请了一位中国同事来帮忙。她们先拉我到一个著名女校去参观,这里比起麻省大学,似乎要更清静规正些,建筑也更带古典味。街上几家商店,大多更带文化气息,因为在一家古董店我流连了过多时间,出来时已到了中饭时间。小陆一定要请我吃饭,她那同事又坚持请我吃中餐。这里没有中国餐馆,所以又拉我到数十里外另一个较大的镇上去。找到了一家颇不错的中国料理。菜做得很好,可是我心中有事,一是惦着这位叔叔的电话,一是看到这个镇与清茂家方向刚好相反。怕耽搁时间太多,误了下午讲课,结果饭菜滋味都没吃出来,真辜负了小陆和朋友一片好心,匆匆吃完,赶回清茂家时,果然他们已经坐在车内等我。清茂说:“4点钟讲课,我们绝不能迟到,现在真要争分夺秒,动作快些。”我从这个车门出来就钻进另一个车门,还没来得及和小陆告别,车就箭一般开了出去。

车子上了公路,平稳前进了,清茂才不慌不忙地说:“你那位本家叔叔来电话了,说晚上再往愁予处打电话。”我问他:“弄清楚他住在什么地方了吗?”清茂慢吞吞地说:“就是刚才你们吃饭的那个镇上。”过一会儿我们还要从这个镇处经过,不过来不及去找他了,我问他:“那镇上有几家中国料理?”他说:“大概只那一家。”我半天没说出话来,我想他就在我刚才吃饭的那个店里,怎么会就没见到呢?

这晚在愁予家,他果然来了电话。我很为与他失这交臂而遗憾,因为不能再见面了,所以电话谈了很长。我问他为什么来美国这么久没把家搬来?他才告诉我:“去年以前,他在美国一直是非法居留。”不仅没能把家搬来,十多年来也没到台湾探过亲,只在几年前他太太以旅游名义到美国看过他一次。在美国他没有自己租房子,从来是给哪家干活就住在哪家店里,或是几个同样的流浪汉合租一间屋大家伙住。他不接收我送的花瓶,原因就是他根本没有摆花瓶的地方。说到这里他停一会儿,勉强笑了一声又接着说:“我想你回去之后,是没必要把这些与家乡人道及的,离家这么久,家乡人都传说我发财了,对我有好多期望,我不愿让家里人失望。”我问他:“这样你能负担得了吗?是不是太苦了你?”他说:“那倒不至于,在美国挣钱还是容易,十多年我确实积蓄下了十几万美元,这点钱在美国不算什么,拿回去就很顶用。”我问:“你不还要养活台湾的家人吗?”他说现在那边不用花费太多了,两个孩子都已工作,他太太对他在家乡的作法也很谅解。美国纪念建国二百周年,实行大赦,去年起他已有了长期居留权,所以才敢回大陆去探亲,目前正办理入籍手续。他不会英语,美国政府限期他学会英语,才准办理。为此他正在加劲补英语,等英语考及格,入了美国籍后许多事都好办了,工钱也会增加的。再干几年,再积点钱,就不打算在美国住了,大陆物价便宜。他想在家乡买所房子,和老伴回去养老。有十万美元就可度个舒服的晚年,这个目标不难达到。

我问他,在美国这么多年,怎么英语还不及格?他说:“非法居留打工的,哪有时间去学英语呀,何况成年累月都在后厨房干活,偶而休息两天,只是在唐人街上转,也用不着英语,现在临阵磨枪,为了安心念书才租了间房子自己住,所以好久没上那家餐馆去,错过了我们见面的机会。”

放下电话,心中很不是滋味。家乡人都把他当成腰缠万贯的美国财主,为此有的人对他带有更多的羡慕和索取心愿,当然,按他所有确也可以算个美金万元户了,以我家乡标准,倒也该列入财主队中去。不过人们若都能听到昨晚那几个青年说的话,知道点非法移民在美国受的苛刻待遇,心情该会有点不同吧。

十一

茂夫妇开车把我送到耶鲁大学城时,已是下午四时左右,直接把我送到了愁予的教学楼。把我交给愁予,他们先行去愁予家了。因为我们出发晚了一点,这时学生们早已到齐,坐在课室等着了。我匆匆喝了杯水,就上了讲台。讲课总共也就用了个把钟头,我在耶鲁的正式工作做完了,剩下来的完全是我的自由时间,我就轻轻松松到了愁予家。

我曾并非开玩笑地说过,愁予夫妻是典型的郎才女貌夫唱妇随派。愁予在台湾是锋头极健的名诗人。每次回台湾,他在街上一走,不一会儿身后就跟上一群崇拜者,当然大多是青年女性,特别是女大学生们。而梅芬在台湾是红极一时的歌星,其崇拜者绝不比愁予少。最近我看台湾报纸报道,台北一个新的大剧院落成典礼,就请的是愁予夫妇打炮,愁予朗诵他的诗,梅芬表演她的歌,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而他们在美国度的却是清静超脱的学者生涯。有些朋友谈论起来,觉得愁予在美国是受了委屈了,很为他有所不平。到这里后我见到的是愁予教书得志,梅芬治家有方,两人生活得恩爱温馨,其乐融融。朋友们到此很少不被他们的幸福气氛所感染。

愁予尽管掌了大学教席,仍然是一派诗人性情。他势情豪迈,仍保有一片天真,就我所知,凡有国内朋友到纽约来,只要时间来得及,他总要请到耶鲁来玩,只要来,还必定他自己开车去接。纽约距耶鲁也是好几百里地呢,他从未有过难色,而他到国内来时,却是处处为朋友着想,尽量少给人添麻烦。在这点上他和另一位在美国的朋友有共同处,但他和那位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人家那位是除去办公事,别的一律不干或少干,尤其是旅游,几乎毫无兴趣。而愁予则是对任何事都充满兴趣。他爱旅游,又不想麻烦别人,结果就常常作出出人意料的事来。有次他来北京,本来说好我帮他联系去某个地方的,我还没联系好,他人忽然不见了,向酒店查问,人家说他已退了房子,打听几个熟识的朋友处,谁也没见他。弄得我好担心。过了两天,他来电话说他自己买了张火车票到那地方去了。在那边住了几天小店,挤了几天公共汽车,谁也没麻烦,玩得挺好……我说:“老弟,别忘了你是美国护照哇!”他说:“什么护照也没关系,在中国我的长相,我的语言,我的感情作派才是真正的护照!血浓于水,懂吗?”

愁予是河北唐山人,小时在北京上过学,北京话说得很有韵味。没有台湾国语腔,甚至比大陆那些以港台国语为时髦,故意装作大舌头,把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大陆歌星们也讲得像话。在台湾用这种“京片子”口音朗诵自己的诗,是招人赞羡的。可是他说“北京话也有短处,要当政治领袖,当大官,北京话可欠点威风,要用四川话说‘我们中圭啊’这多有气派!用北京话一说‘我们中国哇’就没劲了不是!”

第二天起他就开车拉着我四处游逛。我们去看了一个港口小镇,那是当初殖民时期欧洲移民最初在美国登陆的地点之一。我们参观另一个小镇时,看到小广场上拉着彩旗,人头攒动。高高的台上有几个乐手,穿着老式的破燕尾服,戴着高筒礼帽吹奏管乐。他叫我猜这是干什么的,我说八成是马戏团,我由此还想起了美国一篇小说《马戏团来到镇上》所描写过的情形。他笑而不答,只是领着我往人群中冲去。走近了一看,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个汽车展销会。美国产、外国产的汽车摆满了广场,其中有豪华昂贵带冰箱电视的,也有普及廉价型的,真是琳琅满目。打听了一下情况,据说这里最走俏的是南韩车和日本车,若追求豪华,几种欧洲车也叫座,比起来还就是美国车销的差。我说:“看来美国也有个崇洋媚外的风气。”愁予说:“日本车南韩车就是又便宜又好用,有什么办法呢。美国在这方面的竞争力越来越不行。虽然有人主张保护主义,看来一时很难奏效。”

梅芬也是凌云大师的信徒。他家里也挂了不少风铃之类驱邪的吉祥物,蒙秋鸿好意还传授了我几种卦法,所以到这里后我已能认出几种方位的意义了。愁予认为世界上尚有许多事物是还未被人类理解的,不要轻易否定它。在这里我和张洁的女儿唐棣通了话,原来我们冰心妈妈的母校卫斯理距此不远,她正在那里上学。但索尔兹伯里来电话说下一天他就从西部赶回来陪我去他家乡。我只好放弃去参观这所女校的打算,约唐棣和我在机场见。第二天,愁予夫妻开车拉我到机场,在那里大家会合,一直奔康涅狄格索尔兹伯里镇去了。

十二

1988年10月16日,索尔兹伯里夫妇把我从康涅狄格送到了纽约。

车子开到索在纽约的公寓夏洛蒂先下了车,和她告过别,索继续前进,开到一个汽车修理店(不能叫厂,因为它太小,相当于我们的自行车修理铺,汽车体积比自行车大,这铺面也就大点),索把车交给店主兼修理工,叫他去检修擦洗,我们又叫了部出租车去侨报。

的士沿着河边走,就是这条河在纽约分开又合拢,造出个曼哈顿岛。从而又造出那座大家都熟悉的桥,凡是以纽约为背景的电影,一开头准要拍它。不论艺术片、功夫片、侦探片、广告片,甚至“儿童不宜”的片中连作爱都选择在这桥上。恰好走在这桥旁时,索和司机发生了争执。我虽听不懂,但看得出那司机的表情和我国出租车司机耍刁时表情相似。估计要敲我们的竹杠,索争了两句,就点头不耐烦地连说“OK,OK!”然后冲我作了个鬼脸,下车后索掏出钱给了他,头也不回就领我进了《华侨日报》的大门,小声对我说:“NO GOOD”又摇摇头。证明我的猜测正确。索虽然仍有些悻悻然,我却暗地有点高兴,改变了我对有些事的看法。有次张洁的母亲病重,张扶她在路边拦了几辆的士都没停,后来她急中生智,掏出几张美钞举在头上摇晃,马上就有的士靠了过来,我对此事就很反感。有时从外地回来,若是半夜下飞机,总是得多付一倍钱才要得到车。我对此类事也不痛快。现在看到美国司机也是这样,知道这一套原来是从外国引进的,我就想开了,既然有的名歌星连说中国话说法都要从港台引进,非咬着舌头把四声尖团弄说错不算新潮,的士司机从国外引进点新手法,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呢?

索把我领过侨报办公楼。把我交给王渝,就告别了,约好和我明年春天在北京再见面。

侨报设在距“孔子大厦”不远的一条小街上,是座四层或五层的小楼,楼下一层是旅行社,闹不清是什么旅行社,总之是一家中资或是和中国有关系的企业。它的广告上有中文说明,专门承办去中国大陆旅游的业务,二楼是侨报的编辑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们到时,王渝和另一位女士正在研究是否还等我,因为有我上次飞机报错时间和航班的例证,她怀疑这次我又报错了时间。

王渝请我先住到她家去,这样就可以把不用的行李,存放到报社四楼一间住室内。这间屋虽不大,却很住过几位名人,国内受单独邀请来访的一些作家到纽约后多半在这里住几天,一是便于和这里的华人文化界朋友交往,而更重要的是这里对国内来的朋友免收房费,目前住的是一位国内某报的记者。侨报和国内有些报刊,建立了协作关系,每年请一两位国内同行到美国来实习。侨报也是我这次来美讲学的赞助人之一,我虽是应几个大学所邀,但侨报热心提供了往返机票,才促成此行。

行李放好后,王渝就领我直奔地铁站。到中央车站下了车,又换上一列地上的火车,再继续前进,用去於梨华处的同样手续,减去一半时间,才能到王渝住的高级住宅区。这是一片围在绿化地中间的楼房。虽比起於梨华的山间别墅还有段差距,但在纽约这地方能有这么片静土,也就不易了。我估计这是王渝外子老夏买的,他是联合国职员,收入可观,不然在中资系统的王渝绝买不起这样的房。

晚上王渝下厨为我们做饭,吃饭时我表示感谢,老夏就趁机提出,要我去联合国作一次演讲,这个场合提出的要求是无法推托的,但我提了个条件,只谈文学,不谈政治。我认为联合国是个政治机构,估计它的成员对政治兴趣比文学大,而我是最怕讲政治的。谁知老夏一听欣然答应,他说我若不提出来,他还想向我建议少谈政治呢。联合国当然是个政治机构,但他们普通工作人员可并不是政治家,上班时间听各国政治家演讲,那是职业上的需要,业余时间他们才不想再听那些东西。我接受了邀请,何时去讲等他通知。

第二天吃过早饭,仍随王渝乘地铁去侨报。和侨报的负责人商量我这两天的活动日程。18日当天,侨报对我采访,中午请我吃便饭。19日,由L陪我上街游览和买东西。

L和我是熟朋友,他原来是北京一家报纸的理论编辑,写评论文章很有点名气,前几年他太太到美国来住娘家,得了病,便没再回北京,他请假来美探亲,也从此留了下来,他不愿呆在丈人家吃闲饭,况且这也不符合美国习惯,总要找个工作挣钱,但英语还听不大懂,又不会占卜烹饪,能干什么呢?学中文的,只能找与中文有关的事作,便应聘到侨报,不过不是作编辑,而是作校对。宰牛刀用来杀鸡,当然轻而易举。每天上午来几个小时,把大样上的错字,标点改改,一天的工作便作完了。轻闲倒也是轻闲的,几年前我来纽约时,觉得他多少有点寂寞感,这次好多了,有人告诉我现在他也替报纸写点社论之类文章,只是不署他的名字,他自己跟我说,除去报社的工作,他还在筹办个公司并与人合办个华文刊物。精神上和物质上看来都比我上次来时强。

采访就在侨报的三楼进行。无非谈点国内文学界的近况和我这次来美的活动情形,因为是熟朋友,谈得很顺利,没一会儿工夫就完成任务了。距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回到二楼编辑室翻看近日报纸,二楼这间屋,是侨报主要办公室,一间大屋,横竖放了足有一二十张办公桌,从主编到校对全部人马“汉八郎当”全挤在这里。这样,只要来一个客人,就是全体的客人,谁碰上谁就接待,绝不会使客人受冷落。因为侨报几任老总对文学交流都热心,许多次国内作家来美都是他们提供的旅费。这编辑室就成了中国作家必到的地方。作家来得多了总会有点趣闻。趣闻之一是有天几个编辑在闲谈:“大陆女作家作品虽写得很好,但长相似乎都平常,不像台湾女作家里几位出名的漂亮……”正说之间突然推门走进两位靓女,明眸皓齿,乌发红颜,风度优雅,光彩照人,一时四座皆惊。两位小姐笑嘻嘻地问道:“这里是侨报编辑室吗?”大家抢着答应。二位就递过两张名片来,接过一看,上边与:“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王小鹰,程乃珊。”众人看了赶紧招呼,从此再不敢说大陆女作家缺少靓女。

这个编辑室确实是个结识朋友、扩大交往的好地方。这次在纽约,我在这里坐过两次,两次加一起约有三小时,就遇见了几个有趣的朋友。这天我为了等吃饭,坐在那闲看报,翻看间忽听耳边有个声音很耳熟,抬头一看,乃是大名鼎鼎的C先生也,C原来在中央某学院当教师,“文化大革命”后期,他有一张反对“四人帮”的大字报很被大家传诵了一阵,是个有思想有作为的壮士,不知应美国哪个部门之约来进行文化交流,也不知为什么他延期未回。反正有好几年没见到了,不料在此碰见,见他衣冠不整,形容狼狈,我怕认错人,就问身边一位小姐,这是不是他?小姐说是的,他近来也在这里临时打工,正说着,他回头也看见了我,欢呼一声走了进来,我也很高兴,寒喧后便问他为何如此狼狈?他说倒霉透了,上午在街上去了趟公共场所的洗手间,跟着又进去一个黑人,黑人进了门就把厕所门反锁上了,向他伸出手来说:“朋友,我口渴得很,有钱拿出点来给我买杯啤酒。”C可能没完全听懂,也可能想发扬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传统,也可能就是舍不得钱,总之拒绝了他的要求,这位黑哥儿们全不顾华人和他一样在这里都是少数民族,也不懂少数民族应当团结起来为共同的利益斗争的道理,三拳两脚把他逼到屋角,一手卡住他脖子,一手在他身上乱翻,终于从内衣口袋里翻出一二百美元来,不见钱则已,见了钱这位黑朋友反倒火更大了,摇着钱冲他发表了一通演讲;教导他为人必须诚实。说完把钱全放进兜里,腾出手来,用中国红卫兵触人灵魂办法触了一通他的躯体,以致弄成这么个模样。我听后安慰了他几句。他说:“这个鬼地方,我不想呆了,我不久就要回国去!”

他走之后,我仍看报纸,这时屋里很静,就听见王渝跟一个男士在谈话,声音虽低,但谈得很热烈,那男士嘁嘁嚓嚓,表情诚挚,样子像是对侨报有所求。王渝女士,仍是那副忠厚笑脸。连连点头,好像是表示同情。再看那位男士的穿戴,上身一件松松垮垮的旧夹克,脚下拖着双已看不清颜色的破皮鞋,样子好像也刚被黑人兄弟打劫过的,估计这又是个侨报找工打的流浪者。为怕人家难堪,我赶紧低下头再去看报。过一会儿那位同胞问了王渝一句什么,便朝我走了过来,热情地伸出手说:“唔,原来你是邓先生,久仰久仰,我叫谢天乐……”说着送过一张名片,我一看上边写着“全美江西同乡会会长,什么公司董事长……”光头衔有好几排。这时王渝过来为我介绍,才知道他是台湾鼎鼎大名的作家、记者谢青。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听朋友说过,这谢青发了财,没心思写作品了,怎么也和刚才那位C兄一样,一副狼狈相呢?出于写作人的职业习惯,我便拐着弯问他:“你们刚才好像在谈点重要的事,是不是叫我给打断了?”他说:“没什么,一点小事,我有个旅馆不想要了,现在每年净收益有几万美元,我卖给别人也是卖,这个便宜不如叫自己人得去,所以我劝他们买下来。”我说:“这么好的产业为什么你自己不要了?”他说:“挣钱净腻了,我经营烦了,我的钱已经够用到死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留出些闲时间来写东西好不好!我以前写作很有热情,可是靠写作混不饱肚子呀,这才改行去作生意。谁知狗运亨通,作了几年地产发了财了。作生意是为赚钱,有了钱还作生意干什么?留点时间给自己用用不好吗?”我们谈熟了,我就问他:“在美国你也算个富翁了,怎么还这身打扮?”他说:“入乡随俗吗,参加上层社会社交活动,我比谁穿得都讲究。咱们绝不能在白种人面前丢身份,可这是上唐人街来呀,这样老乡们才把我当自己人是不是?而且这样我走在华人区、黑人区都安全无恙,在美国这么多年我没像C先生那样遭过抢劫。他看我这样不像有钱的!”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我现住在王渝家,但我觉得太麻烦她,准备一两天就搬出来,到一个年轻朋友家去住几天。”他马上说:“到我旅馆去。到那里我管你吃住交通,别的自己解决。我没工夫陪你,但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虽很感动。但还是谢绝了,因为凭我那一句半英语,我还不太想完全自由活动。

十三

不料当天晚上,我还是从王渝家搬出来了。

不是我作了什么讨厌事叫王渝给轰出来的。也不是他们那里不方便或不热情,只因王渝是名人,住在她家目标很大,别人太容易找到我。我只想在纽约休息几天,随便玩玩,不愿再忙于应酬这想法也是由于一个朋友的来访引起的。

18日侨报对我采访完。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受谢青启发,我想一个人到附近的孔子大厦周围去转转。这一带是唐人的势力范围,商店招牌上全是方块中文,店员多半为炎黄子孙,虽然有些只会说广东话,总比同纯的外国佬打交道方便,有人在美国呆了一辈子,一句英语没学会,作买作卖,娶妻生子,什么也没耽误,就是因为有这唐人街存在。当然,任何好事也有他的负面,前些年中国在这里办了个展览会,有几位唐人街的老华侨看了后就非常扫兴,因为会上只预备了英语和汉语普通话解说员,没有广东话解说员。这几位两样话都听不懂。至于文字说明,那更没用,能看懂文字说明也就听得懂英语或普通话了。近几年随着从台湾来的移民增多,唐人街上普通话开始普及起来了,虽然满口都是“好好玩”、“好好看”之类,总比听广东话又方便点。我正动身去唐人街,一位编辑小姐急冲冲跑来告诉我说:“邓先生,X女士来找你已经上楼了。”

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待了这位朋友,并马上也就下定决心,尽快从王渝家搬出来,对外宣布我已离开纽约到西部去了。

不是我对人冷淡,实在有难言之苦。以前,我是个爱帮人讲友情的人。常常自不量力,结果事情没办成,反而把朋友得罪了。这样我就总结了一条教训,自己办不到的事不要轻易应承。但我这人天生不会对朋友说不字,尽管给自己定了这条纪律,可事到临头,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明知办不到的事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还是弄得自己和朋友都不满意,为防止类似错误,只好改为预防为主的政策,估计来者有所求,而又是自己办不到的事,就连面也别见。这天来的这个朋友我估计就属于这一类,后来证明果然不错。

这是位女士,说出名字来人们大多都知道,她在五六十年代写的小说颇有读者。她那时写的电影至今国内还常放映。据我所知反右派也好,反别的什么也好,都没怎么碰到她,“文化大革命”大家都有份了,她也算不上吃苦最严重的,与我那九死一生的遭遇比实在是算不上什么。近十近来在一个省里当专业作家,日子也过得不错。当然,发表的作品没以前那么轰动了,但这总算不到受迫害的帐上去。可不知这么一来,这位小姐借个机会跑到美国来不肯再回去了。不回去容易,可要在美国混得像个样就难了。她已是接近花甲的年龄,会的英语单词比我多点有限,凑合着坐飞机能不上错就不错,靠它谋生连门也没有。用中文写东西换稿费吧,美国的中文报纸就那两家,文艺版面很小,不能光供你发表,中文期刊当时还没创办,只能向香港和台湾投稿,可港台发表外来作品总得有点选择,反映大陆生活吗?她离开大陆已好几年,远不如仍在大陆的作家写得更了解当前的实际情况,更有现实性,反映美国生活吗?在美国住了二三十年的中国作家还是以写在美国的中国人为主呢,靠这条路挣饭吃显然没门。这样一来二去,照《红楼梦》的说法是“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了”。原来向她约稿的朋友也不敢再向她要稿。人家本是出于同情,想约她一篇安慰安慰,她却只要有人来约,一送就是几十篇,弄得人哭笑不得,进退两难,发吧,发不了,退稿,又得罪她。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我采取的“回避法”。可我这次没能回避开,就陪她坐了一个多小时。她提出的一些困难,我很同情,但绝非我能帮忙解决的。我只能劝她好自为之而已。

这位朋友的忙我没帮上,却引起我一些感想。改革开放以后,有的朋友愿到海外去发展自己,我一向持同情态度。我以为这是个人有权选择,别人无权也无力干涉的事。到了外边自然要按外边的规则参加竞争,因而也不必以中国的习惯对在国外的人作种种挑剔。只要不作有损国家利益民族尊严的事,在事业上又确实混得比国内好,尽可听其自然。再退一步,哪怕只是经济生活比国内优越,个人心情也舒畅,别人也不必说三道四。可有的人在外边混得像烧糊了的家雀,再挣扎也难得到在国内时的工作条件和社会地位,却仍然硬撑着在那里当二等公民,对这样的朋友,除了表示“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爱莫能助,好自为之”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像这位女士这样还肯找老朋友谈心,述述苦闷,甚至还流露出对祖国的怀念和向往,还是不错的了,有人连这点也作不到。我碰到过一位大有名气的歌手,出国后既没找到职业,也没进学校学习,几乎是靠当地华侨接济生活,却向国内刊物投寄他的“国外来信”,报道自己国外成就和计划,似乎活得满浪漫,很惬意;还有的明明一直在当待业移民,见到国内来的熟人,仍招摇吹嘘,自鸣得意,碰到这样的大佬,那就一句话也没得说了,若说就只有引用姜昆在电视节目里说的那句话:“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第二天L领着我逛纽约。纽约我以前来过两次,但都没去华尔街的证券交易所和国际贸易中心,这次我们就先上这个地方去。刚解放时我参观过上海的“证券交易所”,印象是一片嘈杂繁乱,后来在电视上看过美国这个交易所的镜头,觉得比上海那个更杂乱,到现场一看,才知道这是误会。这里比上海那个大了不知多少倍,繁忙过之,但并不嘈杂。无数个电视屏幕下有无数个小柜台似的营业台,尽管营业厅人头攒动,经纪人跑进跑出,电话不停,传票乱飞,可坐在参观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参观台如同戏院的包厢,每个包厢中都有电话,电话用英、法、德、日等数种语言报告股市行情。我选择日文按纽听了一会儿,结果一句也听不懂,便不再冒充斯文,和L去电影馆看介绍交易所情况的电影去,电影是英语说明,L的英语还没到可以翻译的水平,也还是只看了个大概齐。倒是在展览厅看得更明白些,因为最醒目的地方,展览着中国金融机构来此访问和开展证券业务的材料。那上边写着中文。我从这里才知道我国也在开展证券业务,很为我国改革开放的步伐高兴。但除去买公债外我还没和任何有价证券打过交道,所以兴趣不大,便催着L带我去国贸大厦。

国贸大厦是纽约最高的建筑之一,在国内曾看过一个材料说在里边生活和工作都不大容易,去高层办事的人乘电梯和乘公共汽车一样,要换几次梯才能到达。我为此作了充分的准备,到那里一看,情况并不像说的那么可怕,来开洋荤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哪国人都有。多半都是要到最高层去的,美国人并不傻,为了给人留个好印象,专门预备了一路电梯,只换一次就可以直达100屋的屋顶了,该怎么说怎么说,这100屋真叫高。往下边一望,整个纽约,连同新泽西州全收在眼底了。以前爬山也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但那时看到的是周围更多的山地或田野。从这么高的地方看到脚下满是高楼大厦,汽车行人,是第一次,我曾在东京新大谷和香港的合和大厦屋顶往下看过,虽也有趣,但没有这里的奇异感受。大楼当然是美国工人阶级建造的。我觉得美国的工人阶级确实很伟大,比起日本和香港,这里还有个好处,就是没把这绝顶弄成高级餐厅,以广招财源,而只是在100屋中心开了个廉价快餐馆,专为来参观屋顶的人提供方便。叫人觉得美国人虽然也要赚钱,却赚得比较大方。

鸟瞰了纽约,吃了顿标准的美式快餐,参观项目就算完成,剩下点时间便到唐人街闲逛,本想给家人买点东西,看了一圈,什么也没买成。原因虽多,其根本还在于钱少。而和香港比起来,美国物价又贵,1985年我在旧金山买了一串风铃和一个旅行袋,自以为很便宜,到香港一看,同样的价钱在香港可以买一套大小四个旅行袋和六串风铃。美国似乎有两样东西是比较便宜的,一是金饰物,一是西洋参。金饰物咱暂时还买不起,西洋参国内已能种植,据说质量一点不比西洋产的差,西洋参买来只能当药吃,并不挂在身上,是否洋货只有自己肚子里有数,既不必在别人面前显摆,那就不要再花外汇了。

这晚上我从王渝家搬了出来,住到青年朋友小金家去了。

十四

小金就是我头一天到纽约时在又方家碰到的那个青年,应该说他是我孩子的朋友或是我朋友的孩子,他父亲既是个老干部,又是位建筑工程师,顺便还是明式家具研究专家,这个儿子是搞摄影的,对文学也很有兴趣,还有个女儿是学经济的,这兄妹俩前些年先后来了纽约,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我都不清楚,只知两人在美国混得很不错,比那些名家还要强些,而两人之中女儿又比儿子强,挣钱也比她哥哥多,就在纽约的高级住宅区买了套公寓。除自己住也免费供哥哥使用,房子靠近中央公园的北端,是纽约两种地区的交界处,再往北走一个街口,就到了有名的黑人区哈莱姆。哈莱姆几个字在纽约人心目中是贫穷、肮脏、暴力、犯罪等等可怖景象的代名词。就在我来的前一天,警察发现这里有人在公开贩毒,前去搜捕,几位黑哥儿们就把警察宰了然后一哄而散,至今没有破案。不过住在这附近的人也并不都担心受怕,这里的黑朋友自有他们的规矩,虽然哈莱姆区和小金的公寓只隔一条街,但只要这边的人不越雷池一步,到这边来捣乱的,所以站在小屋的公寓门口,如同站在阴阳界上,往南看是高雅富庶,干净的街道,色彩鲜明,造型美观的楼房和绿树成荫,草地成片的中央公园,街上行人昂首阔步,衣冠鲜洁;园中游人花团锦族,欢声笑语。偶尔有一辆供游玩用的旧式马车挂着五彩缤纷的车篷走过,车上便洒出串串笑声。往北看,成排成片被遗弃的危楼,门窗钉着木板,墙上画得乱七八糟。街上静悄悄,但在屋角檐下偏僻处,总有三两个形迹可疑,衣衫褴褛的人在走动,看去确实有些阴森可怖。我因为好奇,有一天晚上,我拉着小金去探了次险,我们钻到一家南美移民开的铺子去吃意大利面条,整个店里除去一个胖店主外,就我们俩客人,正在等面条的时候,进来个20来岁的黑人青年,背着个麻袋,进来后从麻袋里掏出一件什么电器用品和两把塑料梳子,先问我们要不要,小金装作不懂英语,说“NO ENGLISH”。他又到店主面前去兜售,谁知那店主也说“NO-ENGLISH”。这小伙子就有点火了,冲我们包括店主骂了半天,见我们毫无反应这才悻悻地把门一摔走了,他骂的什么我听不懂,但有两句话却听懂了。他说:“这里不是古巴,不是高丽,这是美国,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他把我们当成朝鲜人了。于是我们赶快吃,赶快走,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他不再回来,替朝鲜人挨骂可以,若再替朝鲜人挨顿打就不合算了。

我到小金家第一个晚上,是过得非常愉快的。他听说我这天来,为我约了一班青年朋友来助兴,这些青年都是近些年才从大陆到美国的,有的已从大学毕业,有的还在边打工边上学。但都是些认真弄学问,搞事业的青年,他们似乎和那些在美国连蒙带混地中国来客保持着距离。他们这些人自己成了一个不定期也不定形的小沙龙,过一阵就凑在一起谈谈心,家乡、美国、事业、文学、艺术都谈,当然也谈恋爱。这天大家无拘无束谈得很晚,他们向我打听国内一些情况,我也向他们了解在美国的生活情况。看起来他们都生活得很好,以学法律毕业,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收入最高,有个女孩子每年收入已达8万美元左右。以小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活得最舒服,小金在这里仍弄他的摄影,找了个经纪人,专门为人拍广告摄影。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在家写他的小说,既有生意,又有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人是近年从大陆来美的人中比较成功的一批,也是比较不爱招摇的一批,他们踏踏实实地干事业挣美元,不大过问与己无关的闲事,但都很关心祖国,对国内许多重大事件,他们不仅了解,而且有自己的看法。既为我们的成就高兴,也对一些缺点很有意见,有些意见是出于隔膜和误解,有的意见很有道理。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出于爱国之心。所以即使是误解,一经解释马上也就可以谈通。结束时我们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虽说我躲到这里来是为了逃避应酬,结果应酬也还是一天不空。

所谓应酬,其核心就是吃饭,吃饭不是目的,借吃饭的机会朋友们谈谈心。而且据我的观察,纽约尽管很大,各种餐馆都有,真论到吃,不论是中餐、西餐、阿拉伯烧烤、东南亚料理,都比不上香港或欧洲。到联合国演讲那天,老夏说好演讲完请我去吃日本料理,我本来就对纽约的日本料理持疑问态度,恰好演讲完天下大雨,我坚持改为在联合国大厦内吃便餐,想不到这倒是我来美国之后在餐厅里吃得最好的一顿美式自助午餐。联合国大厦内有数不清的餐厅,有对外营业的。有专为工作人员服务的。工作人员餐厅也有好几个,老厦和我去的是距他工作楼层最近的一个。餐厅面积很大,售货点也较多,座位宽敞,品种齐全,虽然就餐的人很多,但秩序井然,没有外边餐厅的忙乱拥挤,饭菜的味道也好。据老夏说工作人员凭证件就餐,享受优待,比外边便宜得多。此外,几次和纽约华人文化界的朋友聚会,就都是在中国餐馆。对于海外中国餐馆的烹调,我没多少可说的,中国人在外创业很艰难,能把中国的饮食文化介绍到异邦去,并站稳脚跟,这就很不容易。我感兴趣的是海外中国餐馆的内部装饰,想来最先在外边经营餐馆业的华人,多是小商人小业主层次的华人,心里怀念祖籍乡土,又便于营业上的招徕,就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地把餐馆装点得有些中国情调。他们心中向往的最好情调,大约是婚礼寿堂,庙会道场之类喜庆热闹的场面。所以自香港起,所有的中国餐馆都是大红大紫,画龙描凤,财神寿星,花灯红烛。飞扬浮躁而又俗不可耐。这些远离故土的人把他的店房打扮成这样,完全可以理解。虽然给当地洋人造成个误解,以为中国人的艺术趣味就是这个德行,总还是动机善良,其情可悯吧,奇怪的是近年来,改革开放之后,国内一些老字号饭馆,为了招徕外国观光客,把原来地道中国装修竞相改成这种唐人街式样了,这倒好,在文化上也来了个出口转内销,我有时真想为这被误解了的中国文化一哭。

在纽约我正赶上纽约的华人到日本领事馆前示威游行,要求日本赔偿二次大战时对中国劳工欠下的债务。声势很大,许多美国人也自动参加表示支持。在联合国那天,吃饭时碰到个熟人,他街道二次大战时我曾被日本弄去作过劳工,一见到我,就拉住我谈此事,要我们国内的战争受害者也参加这个行动,共同向日本索赔。听后我说,我很为他们的爱国热情感动,从感情上说,日本不仅欠我的体力劳动的报酬,而且更欠我精神摧残的债务。但我是国家公务员,一切要和国家保持一致,从大局出发,听从组织决定,我们政府既声明过放弃日本战争赔款,在没公布新的政策前,不能自作主张,我只能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国内的有关人士,研究后再作答复。他听了后表示理解,但对我的态度也不无遗憾,为此我也只能表示遗憾。这件事谈完,马上又接到了一位朋友通知,说於梨华夫妇来了,纽约的几个文化界朋友,有个小集会,唐德刚、夏志清几位教授和几个我认识的作家都参加,约我也去一聚。我当然欣然前往,在那里就又认识了位研究科学的华人专家,一见如故,他就又约我第二天参加由他作东的一个小集会,地点选在距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月宫楼。除我之外他还请了一对美国夫妻,因为这对美国夫妻在中国住过,对中国很有感情。我们在一块谈得很投机,当晚就又弄到很晚,半夜回到小金家,梨华来了电话,她说:“你躲到哪里去了,纽约领事馆打电话来找我要人呢,你赶快给领事馆打电话去。”我又打电话去领事馆,对方告诉我领事找我有急事,要我明天一早到领事馆去面谈。

领事馆设在纽约最西端,距有名的红灯区42街不远。这倒是很好找。我去得早,到那里时人家还没上班。但领事先生已经在等我了。他告诉我,从国内给我打来一封电报,请他转交给我。我接过电报马上看了一遍,原来是责成我在此打听件事,有位从中国出去的执不同政见者,在美国办了份政治刊物,他办他的就是了,这本不值得注意。费解的是中国作协有位职位很高的人物,不仅在上边发表了两篇文章,并且宣布担任该刊的顾问。此人也是我的朋友,目前正在美国讲学,作协方面想请我就近去看看他,问一下此事的内情,弄清楚这是否意味着他在政治观点上有什么变化,领事等我看完,就问我打算怎么去办?是否要他给予什么帮助?我说我已买了去西部的机票,明日就要去洛杉矶,此人正在东部巡回讲学,我怕是没有可能见到他了,唯一的办法是我到西部后先弄清他的地点,然后通个电话,我请领事替我回个电报给作家协会。谢了领事先生的一片热情,就信步到街上去闲逛。这天是星期天,一大早42街就沿街摆满了地摊,作小买卖的有美国人,有阿拉伯人,也有中国人,我见到两位同胞摆摊卖他们自己的画。看样是正式在美术学院学过的。画了些美国风光和中国风光画,标价都不算高,并没看见有人买,据说现在在美国的中国画家生意最好,价钱最高的是画首都机场壁画的那位。当初他的《泼水节》在首都机场刚露面时,因为有女人半裸的画面,有人怕毒害了我们的人民,说什么也不许这画与群众见面,用苫布很遮盖了一阵子,到底这画可不可以存在是很热烈争论了一阵子的。现在好了,画家已到了美国,既挣美国人的钱,又可以用画毒害他们的统治阶级,劳动人民觉悟高,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一天我充分享受个人自由,逛了临时形成的跳蚤市场,看了一群印度人穿着民族服装在街边演奏。在朝鲜人开的商店买了点送给孩子的礼物。然后到中国餐厅饮了顿广东午茶,下午就回到小金家休息。小金有任务出差了,我和侨报朋友联系好。第二天一早,一个朋友开车把我送到新泽西州机场,我一个人又开始了横跨美国东西部的旅行。在洛杉矶终于打听到那位作家朋友的地址,但因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朋友们帮我安排的日程很满,而且还要和一定老友叙旧,便没来得及和他联系。后来到了三藩市,往在天津老乡赵伯溪家,才打了个电话找到这位作家朋友,问了他在那份杂志上作顾问的事。他听后说他还不知道出版了那本刊物,他要找到那本刊物看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来电话也很好,他也正有事托我回去传达,他说,再有几个月他也要回国了,希望在他回国前能再分他一套房子……

在三蕃市朋友家住了几天,这朋友是个戏迷,他太太是位很不错的程派票友,这几天就把附近几个爱好京剧的朋友全请了来,在他家办起一个票房。有位朋友原是位美军飞行员,中国话只能说上海话,他却迷上了裘派花脸,学习很认真。但腔调实在说不上悦耳,唱完后我问他,为什么爱上了京剧?他说中国人么,总得有点中国生活情趣,他在美国生活了多年,已不可能再回中国生活,只有到这样的中国文化氛围中,才能宣泄点怀乡之情,不管唱得好坏,一唱这个调调,就记起自己还是中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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