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崇祯十七年以前的东亚海洋,是中国人,确切的说是郑氏家族的天下,跑船的行商,给钱就能得到保护,很信誉,敢搞事的洋鬼子,说打就打,打服为止,很威风。东南沿海的外贸出口经济,也得到了蓬勃发展,福建港口,来来往往尽是各国船只,西方的各类商品源源不断输入中国,西方来的传教士,学者,足迹也遍布了中原各省。这是历史学界上公认的中国对外贸易的黄金期,也是文化上“西学东渐”的第一个高潮期。很繁荣。
但所有的信誉,威风,繁荣,固然来自于郑芝龙家族几十年如一日的海上开拓,但归根结底,还是建立在他背后强大的祖国基础上的——大明。郑芝龙的经济利益,贸易利润,乃至强大的军事力量,背后是大明王朝雄视全球的综合国力,强大的生产能力,牵动世界市场的经济影响力。再翻翻时间表就看到了,荷兰人开始露出獠牙,在台湾岛上大肆推行压榨歧视汉人政策的主要时间段,多是在明朝中央政府灭亡以后的时代。国家强大,关系着每一个国人的尊严,荣辱,从古至今,这都是实在话。就像一句古话所说: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深夜以后,大明这张皮,却真不存了。
明朝中央政府的灭亡,表面看是一个军事问题,对内打不过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对外打不过勃勃兴起的满清王朝,内外交困最终还是亡了。但往深里讲,却是一个经济问题:国家每年军费开支激增,外加贪污腐败,瓤子都烂透了,挣的没有花的多,好比一家公司连年财政亏空一样,破产完蛋是迟早的事。
但许多人也曾奇怪,为什么以中国当时每年吸引世界至少三分之一白银的外贸能力,仍然不能改变国家的财政窘境?原因很简单:明朝政府,自始至终,不过是开了半扇门,面对已经进入航海时代的世界,国家的政治经济体制,和勃勃发展的工商业本身就是脱节的,就以税收来说,国家的主要财政收入,大头还是来自于农业税。工商业占的份额很少,海外贸易占的份额更少,沿海海商每年缴纳的税款,仅仅占每年国家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左右。至于每年“吸泵”一样疯狂涌入的白银,那更是明王朝自食其果了,常年对外贸易,明王朝习惯于严加防范,百般限制,这笔生意不让做,那笔生意不让来,可赚钱的事情谁不想干,到最后你想限制也限制不住,人家赚了钱,又凭什么要交给你?典型如郑芝龙,他做买卖收保护费赚了钱,除去给各级官员送的好处,交给国家的差不多是零头的零头。“脱节”到最后,国家都给“脱”没了。
郑芝龙和他的郑氏海商家族,虽然在此时已经是明朝的“朝廷命官”,福建当地的望族,但说到底,却还是被招安的海寇,他的贸易利润,完全属于他的家族,跟国家之间,完全就是相互利用。这样的关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实在是“脱节”的厉害。
老舍说过,国家这东西,你原先就知道他是个词,可真到没了的时候,你才知道他和你连得是那么紧,就和皮跟肉似的。撕裂皮肉的剧痛,很快的,也降临在郑芝龙家族身上。
1,分崩离析——清军南下时代郑氏家族的分裂
明朝崇祯十七年农历三月十九日夜,走投无路的明朝崇祯帝朱由检,在李自成的农民军攻破北京城的前夜,凄惶惶的爬上位于今天北京市景山公园内的煤山,在一棵歪脖子上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苦命的一生。那挂在白绫上的躯体,沉沉一坠的瞬间,却更像拉响了一根沉默的引线,百孔千疮的明帝国土崩瓦解,战火连天。
这个改朝换代的年头,按照好听的说法,就是“群雄逐鹿”,整个中国地图上的“群雄”着实不少,占了北京的李自成,改国号为“大顺”,俨然一派新朝开国的气象,流窜西南的张献忠,也扯起了“大西王朝”的旗号,大有盘踞西南半壁的派头。雄踞山海关宁远的辽东总兵官吴三桂,虽说地盘兵力有限,却地处明朝辽东防线的核心,手握晚明最强大的陆军“关宁铁骑”。滚滚烟尘中,能逐到那只“鹿”的,又会是谁家?
“逐”了没几天,这几位“群雄”就全变成“群熊”了。一派新朝开国气象的李自成,根子上却还是个土匪,进了北京后依然死性不改,成日骄奢淫逸,手下的那般兵将,也各个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除了成天跑到富户家敲诈勒索,再就是攀富比阔,基本上啥正事不干。结果三月十九日进北京,四月二十九日就被打了出来,然后如丧家犬般被一路追杀。最后在湖北九宫山彻底覆灭。曾与李自成齐名的另一路农民军领袖张献忠,却比李自成更不是玩意,行军打仗就知道奸淫掳掠,到四川建立了政权,还是整日奸淫掳掠,活脱脱的一个土匪政权。而盘踞山海关的吴三桂,更是一“熊”到底,干脆勾结关外清兵入关,给清军做急先锋,一口气席卷了北方半壁。
所以滚滚烟尘中,天下的大势,却很快脉络清晰,在这场改朝换代的“逐鹿”中,胜利者,其实只有“二选一”:一方是和明王朝打了二十五年仗,雄踞北方的满清王朝。一方则是沿长江划江而治,以正统自居的南明王朝。
从军事实力上看,满清着实强大,作为当年明王朝版图内“建州女真部落”起家的他们,而今已坐拥辽东黑土地,手握精锐满洲八旗。当年唯一能与他们抗衡的明朝辽东“关宁铁骑”,此时也在吴三桂的带领下尽数投降,可谓如虎添翼。此时的中原大地,之前早被李自成折腾的七荤八素,以此时满清中国最强大陆军的实力,进入适合大兵团驰骋的中原大地,自然是秋风扫落叶。到崇祯十七年年尾,长江以北的中原各省,已经悉数落入清王朝手中。
但对划江而治的南明王朝,却没这么容易“扫”了。虽然后来的历史资料里,都把1644年看做明王朝的终点,但在当时人看来,明王朝还是亡不了的。北方半壁江山沦陷的事,在历史上发生的不少,先前的东晋,南宋,最差也能落个划江而治,偏安东南。况且比起那时候来,此时的南明王朝,形势好的不能再好。长江以北,还有隶属于南明王朝的“江北四镇”,分别是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左良玉部,是整个南中国的屏障。隶属于南明王朝名下的各路军队,总数近百万。“政治基础”更好,明朝当年迁都北京的时候,在南京留下了一整套机构班子,政府和人员都是现成的,换个皇帝建个政权,以“正统”名义号令天下,都是很方便很容易的。所以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清王朝想统一中国没那么容易,明王朝再不济,偏安还是没问题的。
但对于那时代的仁人志士来说,偏安是绝对不行的,恢复河山才是理想。何况乱世出英雄,国难当头,也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所以但凡是有点理想的,在那年头早期都很激动,比如郑成功。
郑成功那时候只是南京国子监的一个普通学生,但授业的老师,是当时的“泰斗”钱谦益,交往的朋友,也多是以才学气结著称一时的青年名士。国家大变之下,这些热血青年自然容易激动,尤其是号称“小东林”的复社,经常举行各种文化界的聚会,一个个慷慨陈词,骂时局表决心,恨不得明天就提刀杀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这里面的郑成功尤其激动,各种聚会他都参加过,也经常发表许多针砭时弊的言论。后来他返回福建,跟随父亲面见南明隆武帝的时候,隆武帝第一句话就说:你在南京不到一年,到处就传颂你的名声啊。可见,那时候他激动的很有名。
当然他的激动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一直悉心教导他的钱谦益,在赋闲了许多年之后,也因南明开国而得到重用,官至礼部尚书,老师升官,自然也是学生们的机会。那时候郑成功除了很激动的读书,很激动的参加各类聚会外,最重要的,就是很激动的给手握大权的老师钱谦益提各种“合理化建议”,比如他曾建议钱谦益要任用贤才,招募勇将,储备粮草,精练军队,贬斥庸才,以准备收复河山。激动到后来,钱谦益自己都受不了的,批评郑成功“少更事,知之易,行之难。”意思就是说你这小毛孩子懂什么,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哪有这么容易。恩师都泼冷水了,但郑成功更激动,慷慨陈词说“此岂贪禄位,徒事粉饰地邪?”身为学生,面对面说自己老师贪恋权位混日子。这番激动,却也为这对师徒后来的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
当然除了郑成功激动外,远在福建的郑芝龙也很激动,南明弘光政权一建立,就先封了郑芝龙一个伯爵。原先只是朝廷命官,现在却有了世袭爵位,摇身成了贵族。崇祯上吊,山河沦陷,对明朝官民来说是国难,对郑家来说,却更是国难财。手握重兵且财富充足的郑芝龙,自然不会放弃发国难财的机会。他与儿子郑成功之间的最后决裂,却也从此开始。
崇祯上吊早期很激动的郑成功,激动了一段时间后,却渐渐消停了。因为这个以“正统”名义自居,建都南京的南明弘光政权,实在是让人激动不起来。
南明弘光政权,建立于明朝崇祯十七年五月,这个政权的皇帝,是明朝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菘,如果算亲缘的话,他是上吊的崇祯皇帝的堂兄,身份很根正苗红。该政权在南京建国后,被当时大多数志在收复河山的志士们看做再造大明的希望。大批英才皆云集到此。南中国大多数地区的军队也归它调度,说是英杰荟萃,兵强马壮,自是毫不为过。
但是这个政权却毛病多多,首先是皇帝本身就不给力,朱由菘在做藩王的时候就名声在外,吃喝嫖赌的毛病样样不少,登基之后,也是日日花天酒地。南明辖下的军队,看似数目不少,其实水分极大,许多军队缺兵吃空额不少,更一个个各怀鬼胎,比如担负“屏障”作用的江北四镇,担任其中一镇总兵的刘泽清,战前就曾告诫部下,敌人来了别玩命,能跑就跑,不能跑就赶快投降。最致命的却是内部矛盾重重,英才荟萃不假,但掌权的就两种人,投机的和迂腐的,前者如拥立弘光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成日就知道排斥异己,卖官鬻爵。后者如最后慷慨捐躯的史可法,他当时是弘光政权的兵部尚书,有忠心不假,但看问题却着实白痴,比如他在给弘光帝的奏疏里,就坚决主张南明借满清的力量剿灭李自成,说什么清兵入关,是给崇祯皇帝报仇。也正是拜他主张所赐,清王朝可以步步为营,先以“平贼”为名,毫无后顾之忧的扫荡北方李自成。
皇帝不给力,大臣忙着争权夺利,军队各怀鬼胎,就算是钱谦益这样的“泰斗”,也不过是混日子。这样的政权,表面形势一片大好,却其实就像后来希特勒二战时候的那句名言:“只要我在破房子上踢一脚,它就会马上坍塌。”
所以激动的郑成功,渐渐的也不激动了。匡扶社稷精忠报国,理想很美好,可现实很无奈。皇帝指望不上,朝廷指望不上,连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也变得得过且过,越发的指望不上。国危若累卵的局面,还能指望谁?
或者还有一个,那就是父亲郑芝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