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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遍地阳光(3)

可年总是要过的,猪肉和年糕可以少买一些。但是孩子们的新衣新裤呢?现在别家的孩子天天新,可她的孩子是眼巴巴地盼望过年啊。于是,灰灰凑了200元,坐105路公交车进城了。

市场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都是购买年货的人。灰灰从这一摊转到那一摊,发现什么东西都涨价了,而且涨了不少。摊主说,嫌贵?都什么时候了,明天后天还要涨!灰灰想他说得没错,咬咬牙买了3斤猪肉,两条带鱼,还有年糕、面粉和豆制品。数数身上的钱,只剩90多块了。接下来的任务是给孩子们买衣服。她找到便宜的地摊,一打听,她的钱只能买一套冬衣,可3个孩子呢,谁没有都不合适。她想来想去,把钱揣回到内衣口袋,心想回去问问王河南回不回老家,若是回老家,就借他的三轮车蹬蹬,说不定就能挣出买年衣的钱来。

回到了卧牛岙,大鹏告诉她,高丕柳又打电话来了。灰灰一惊,是不是爷爷又出事了?她检讨自己那天一听说家里丢了钱,就扔下爷爷不顾了。于是就把电话打了回去。

“快过年了,微微和征征家还没打扫卫生呢!”高丕柳在那边道。灰灰正烦着呢,心想姐姐们没人搞卫生就找我,我丢了钱又找谁去?于是就回答说,叫钟点工啊。高丕柳说:能叫钟点工,我还和你啰嗦什么!再说钟点工都回家过年去了!灰灰说,我家也要过年,我家的被子还没洗,地板也没擦。高丕柳说,你那个破家,搞不搞卫生有什么区别!快过来,我让微微和征征加倍付你工钱!

对于高丕柳的这种态度,灰灰早已见怪不怪了。对于两位姐姐,灰灰也亲热不起来。姐姐们是天上的云,她灰灰是地上的泥,云和泥永远耽不到一起。灰灰目前最缺的是钱,赚钱就是硬道理。于是就问:加倍工资是多少?高丕柳说,钟点工平日里一小时是10元,我让她们给你20元,你一天干10小时,就能赚200元!灰灰想了想,这钱倒是好赚。就说,我下午就去。

临出门时,朵朵说,妈,我跟你一起去看太公。灰灰说,好吧。娘俩到了郑家湾,才下午3点,灰灰就把朵朵留在爷爷家,自己直奔大姐家去了。

微微给灰灰开了门,就立马坐到电脑前去了,她总是专心至致地在电脑前做学问。大姐是教授,大姐夫是更厉害的教授,微微说他出国讲学去了,春节也不回来。微微太用功了,用功到现在还不想要孩子,灰灰想她这辈子是生不了孩子了。微微为人蛮和善的,只是她确实很忙,她头也不抬地说:灰灰,我在赶写一篇文章,没工夫和你说话,反正你也不是外人,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晚饭随便弄点什么吃就可以了。

灰灰听爷爷和高丕柳说过,微微很了不起,她的许多论文都得了什么什么大奖。微微的论文写得漂亮,可家里实在不够整洁。沙发上扔满了衣服,煤气灶上散落着方便面碎和蛋末,地板大概有一个月没拖了,脚一踩一抬,发出咂咂的声响。灰灰想起高丕柳说过,微微的时间很宝贵,做家务应该是灰灰这种粗人的事。于是灰灰系上围裙卷起袖子,泡上洗洁精,先涮碗筷,再擦地板,接着把脏衣服的领头袖口打上肥皂刷刷,然后扔到洗衣机里让它们转着,又腾出手来去擦玻璃。

微微家住在十五层,灰灰站在她家窗口往下一看,轿车就像一个个火柴盒,人就是立起来的蚱蜢。楼虽高,可灰灰不怕,她一手挽住窗门框,半个身子就探了出去。也许是胜任高危劳动让她忘却了自卑,也许是冒险的劳作让她平庸的生活有了一点刺激,她竟然感觉到罕见的兴奋。她一直干到晚上10点钟,微微家里里外外的玻璃都被擦得纤尘不染。灰灰解下围裙,跟姐姐说她要回郑家湾了。微微总算抬起头,一看屋里焕然一新,她哇了一声,说,灰灰你真行!比任何一个清洁工干得都漂亮,真是一行服一行了。又说,你明天可得再来啊,把我的几床被子都拆洗拆洗,不然这个春节我就没法子过了!

第二天傍晚,当灰灰把大姐家洗净晾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微微终于从电脑前站起身子。灰灰问,你的文章写好了?微微说,写好了。灰灰说,你怎么有这么多的东西好写?肚子不会写空了?微微笑了,说,不会空,越写越充实。灰灰又问,你都写什么呢?微微说,刚刚完成的这篇叫《性侵犯患者的心理疏导》。对“性侵犯”这3个字,灰灰似懂非懂,对“心理疏导”,灰灰更是闻所未闻。微微就细细解释给她听。最后微微说,女孩被性侵犯的后果,绝非只是生理上的,其心理伤害隐匿而惨重,甚至会延及终身。所以,我要告诉这些女孩们,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们要振作起来,快乐起来,去享受别的女孩能够享受的一切。

微微说得很平静,可灰灰的感觉如电闪雷鸣。以至在回郑家湾的路上,她的耳朵里还余音袅袅。大姐知道30年前的那件事吗?那时候大姐二姐都跟着高丕柳住在外面,她们不知道老三间里发生了什么。“那不是你的错”,灰灰觉得微微说得对极了,可是高丕柳为什么这样对她?那么错的是高丕柳了?

灰灰想来想去,还是没想明白。又想,凡事都是说说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微微没经过那一劫,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说的那些道理,郑家湾相信吗?高丕柳相信吗?

农历廿八、廿九两天,灰灰又到二姐家搞卫生。征征刚刚搬进了一幢别墅,三层半,有自家的小院和花园。新房的装修更是让灰灰眼花缭乱。征征带着灰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参观,她指着三楼主卧的抽水马桶说,这个1万5千块钱买的。又指着副卧的那个马桶说,这个1万8……灰灰听得直咋舌,这么多的房间这么多的马桶,还不得二三十万?她不明白二姐为什么要大把大把地往马桶里扔钱。只要把三四个马桶的钱借给她,灰灰就能在卧牛岙造一幢漂亮的二层小楼了。

一会儿,灰灰就觉得在征征家不能一心一意地干活,因为电话铃总是响个不停,接着就是络绎不绝的送礼人,灰灰光顾着给客人开门了。有一位客人看见她们长得像,就问,这是你乡下来的姐姐?征征笑得铃兰花般乱颤,她说,我有这么年轻吗?她是我的妹妹啊。客人一个劲儿恭维说,郑局你真年轻。

征征觉得灰灰碍事了,就说,灰灰你先去顶楼打扫吧。

顶楼有一间贮藏室,灰灰一推开门,就目瞪口呆气都喘不匀了:这哪是什么贮藏室,简直是个小超市啊,里面琳琅满目的,烟、酒、写着外国字的橄榄油,精美的化妆品,崭新的手提包,未曾开封的各色衣服,还有一摞一摞的燕窝和蛤蟆油……一会儿,征征在楼下喊她,灰灰下了楼,发现客人走了,客厅里全是礼品。征征说,把这些搬到顶楼去。灰灰发现桌上有个鼓鼓的信封,征征抓起那个信封,塞进自己的坤包。灰灰有点替征征担心了,她怯怯地说,二姐,这样拿人家的,不会出事吧?二姐说,瞧你这乌鸦嘴!你也太没见过世面了。告诉你,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我心里有数得很!不过你也别在外头瞎嚷嚷!

灰灰这才知道,征征为什么不敢请保姆和钟点工了。

大年三十上午,灰灰才离开土管局长的家。她的怀里揣着微微给的400元。征征没给钱,只给她一张好看的硬纸片儿,那纸片比扑克牌小,却沉甸甸的,上有“银行”字样。灰灰问,这是什么啊?征征说,钱。灰灰说,这怎么是钱呢?征征说,就是钱,你拿着它,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灰灰问,能给孩子买过年衣吗?征征说,地摊上不行,大商场都行。灰灰还是一头雾水。征征的眼里带出了怜悯,说,放心吧这就是钱,而且我给的肯定比微微给得多。

灰灰回到郑家湾,看见朵朵正拿着爷爷的药葫芦玩,朵朵说,我要写一篇作文,就叫《太公的宝葫芦》。灰灰对女儿说,快把葫芦还给爷爷,我们回家。朵朵趴在爷爷的耳朵上说,太公,你把宝葫芦送给我吧。爷爷说,这可不行,宝葫芦可是太公的命根子!

坐车回家的路上,灰灰发现朵朵的腮上有两个浅浅的圆印子,就问是怎么弄的?灰灰说,和爷爷闹着玩,爷爷拿葫芦的玉嘴儿按的。灰灰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也就过去了。

到了温江市,灰灰牵着朵朵直奔最近的一家百货商场。征征给的那张卡到底能不能买东西?她心里还不是太有底。目前最要紧的是给孩子们买年衣。灰灰带着女儿,战战兢兢地上了滚动电梯,找到了买衣服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挑了三套,就把卡递给了身旁的服务员。服务员说,去收银台。灰灰找到了收银台,惴惴不安地递上那张卡,那位穿着蓝色背带裙的收银员把卡在一道缝里拉一下,卡怕痛般地尖叫了一声,一张小票从一个机器口里吐了出来。灰灰还在发呆,收银员瞪了她一眼,说,还不快走?下一个!灰灰不走,她问,钱够了?那收银员说,这卡里有2000元呢,要不再买两套大人服装?灰灰吓了一跳,赶忙拉起朵朵,贼一样地跑了。

第二年的春天说来就来了,橘花开了,山前山后暗香浮动,那香味很浓酽,很缠绵,仿佛推都推不动。

蜜蜂和蝴蝶们忙碌起来了,苍蝇和蚊子们也忙碌起来了。二鹏说屋子太小了,挤得人头上长虱身上生疮,叫嚷着要大鹏一家赶快滚蛋,还公然叫嚣说,再不滚我就把你的东西全偷光!灰灰再也不敢把钞票和存折放在家里,她在内衣里缝了个口袋,把那点财产缝死在袋里,紧紧地压在胸口。

灰灰走到村后那个牛栏旁。牛栏里散发着一种遥远的牛粪味儿,让灰灰觉得亲切。她想起征征的那些洁白锃亮的抽水马桶,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赚到三四个马桶的钱呢?

牛栏里的石块是越堆越高了。两年前,灰灰就开始攒石块了。打地基要石块,砌围墙要石块,石块也要花钱去买实在是太冤了。所以她发现哪里有弃石,就想方设法将它搬回来,存在牛栏里。她也常常上山,寻找适合的石头。这时候灰灰有点贪心,她挑的石头都比较大,灰灰一个人搬不动了,就喊了大鹏,带了竹杠和粗麻绳,把石头捆起来抬下山来。大鹏身体弱,灰灰尽量把绳子往自己身边拉,就这样,大鹏的身体都勾得像虾蛄一样,喘气就像拉风箱。

她正在把石块码得合理一点,朵朵跑到牛栏旁,说征征姨来了,让她赶快回家。灰灰嫁到卧牛岙25年了,征征仅来过一次。她想娘家肯定是出大事了,要不土管局长不会屈尊把轿车停在她寒酸的门口。

征征皱着眉头,挥赶着不识时务的苍蝇,见了灰灰就说,赶快上车,妈让我接你回家。灰灰问,什么事啊?征征说,上车再说。也不让灰灰回家换件衣服,拽着灰灰就往车子里塞。

灰灰还没换过气来呢,车子已射出去老远。轿车就是快,它用不着进城,直接从城外进入高速公路。征征的目光看着前面的道路,留给灰灰的那个侧面很滋润,很动人。征征说,推土机开进郑家湾来了,东边的“九间”、西边的“五间”厢房都推倒了。只有我们的房子没动。灰灰问,为什么?征征说,爷爷疯了!征征说话的神态像极了高丕柳。征征接着又说,爷爷端了把破藤椅坐在院子里,说,“要想推我家的房子,先让推土机从我身上碾过去!”灰灰说,爷爷变卦了?上次不是说得好好的么?征征说,妈和我们又哄又劝,问他为什么,他就是不说。可是我们不能拖整个工程的后腿啊!所以妈让我接你回家。

不到半个小时,小车就下了高速,再沿着奠耳河岸开了十分钟,就到啸箭桥头了。

西邻“五间”的东厢房刚刚被推倒,飞扬的尘土呛得人直咳嗽。废墟上,三三两两的老鼠狼狈逃窜,忽然有人喊,蛇,蛇!只见断壁下面,伸出一个三角形的蛇头来,就有人拿着棍棒去打。蜈蚣、蝎子们也来凑热闹,它们四处乱蹿,很快就钻到断砖残石下面去,空气中散发着它们各自的腥臊味儿。

“老三间”的西墙全裸了,看起来有点寒碜。高大的推土机舞动着巨爪,随时准备扑向爷爷的西厢。灰灰踩着断壁残垣,进了自家大门。相比一览无余的“五间”,自家院子里是太阴暗了,可是这阴暗一点都没有压垮爷爷,老人脸色铁青,双目炯炯,上身笔直,僵坐在那把破藤椅上,那模样颇像温江大广场上那座烈士雕塑。爷爷把托拐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副随时找人拼命的架势。

高丕柳站在一旁,满面愠色。还有施工队的头儿,郑家湾的村干部们都来了,把小小的院子都挤满了。灰灰不知道爷爷是跟自家怄气呢,还是跟外人怄气?于是她分开人群,在爷爷身旁蹲了下来,说:爷爷,你怎么啦?听到灰灰的声音,爷爷紧绷得身体松弛了些,但脸上怒气未消。高丕柳说,你说这一大把年纪的人,说反悔就反悔了,这不是言而无信吗?你让我们怎么向外人交代?好了,你宝贝孙女来了,你有话对她说!

爷爷抬起眼睛,他的脸容苍老而疲惫,像个90岁的老人了。他声音嘶哑地说,这房子我不拆了,坚决不拆了!灰灰说,爷爷,上次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我们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爷爷说,你去看看,开推土机的那人是谁?灰灰说,这跟开推土机的人有什么关系?爷爷说,关系大着呢,你去看看!灰灰站了起来走到了隔壁。橘红色的推土机驾驶台高高在上,驾驶员戴着安全帽,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方方的、胡子拉碴的下巴。

灰灰正想如何才能看清那张让爷爷愤懑的脸。一个监工模样的人过来了,对着驾驶台喊道,老龚你白开着机器轰隆轰隆地烧油哇?你给我熄火!片刻,火熄了,从驾驶台跳下一个人来,和灰灰打了个照面。灰灰一哆嗦,那不是龚卫东吗?他虽然老多了,但模样儿并没有变到哪里去。

灰灰自出嫁以后,就没怎么见过龚卫东。开始龚卫东在外地劳改,后来虽然放回家了,光棍一条的也不怎么着家。有一回灰灰迈进娘家的大门,刚好和出门的龚卫东撞了个满怀,灰灰顿时张皇失措,她连看都没敢看他一眼,一扭头就躲了过去。

灰灰明白爷爷为什么反悔了。在爷爷眼中,这小子高高地坐在驾驶台上,是挑衅来的,是要他们家好看来的。在爷爷看来,他家的厢房别人拆可以,唯有这龚卫东不可以!那么,在爷爷的心里,也认为是龚家这小子戕害了自己的孙女儿?

灰灰硬起头皮,对着正在抽烟的龚卫东说,姓龚的,你走开,让别人来开这机器。

龚卫东问,为什么?灰灰说,不为什么。说完她扭头就走。龚卫东喷出一口烟雾,追着她的后背说,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恨我。灰灰的脚步停了一下,说,就算是吧,我爷爷说了,让你拆屋,他就死在你的推土机下面。龚卫东说,这就是你们没道理了。就算我当年对不住你们,那是因为我年轻,跟在人家的屁股后打打杀杀地觉得好玩。为了这个,我被劳改了10年,政府都认为对我的惩罚够了,你们为什么就总是不够呢?

灰灰的心一阵抽搐,她想,你欠的另一笔债呢?那笔债是随便抹得掉的吗?因为石家的狐臭,灰灰基本上把石家父子排除掉了。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龚卫东了。“杀千刀的你装什么装!”灰灰在心里骂着,泪水就在喉头里打滚,她强咽了下去,慌慌地跑回了自家的“老三间”。

灰灰来到爷爷身边,说,就因为那个坏蛋开推土机吗?爷爷点了点头。灰灰说,对,我们的屋,搁谁推也不能搁姓龚的小子推,当初就是这小子骂我们复辟的呢!爷爷固执地说,就是不让他推。灰灰说,我已经让他们换人了。爷爷,我们不坐在这儿呛灰,进屋去吧!

人老了老了,有时就像幼儿,需要哄,灰灰以为这么一哄,爷爷就乖乖跟她进屋去。高丕柳还在唠叨,她说,越老越颠倒了!简直莫名其妙!灰灰,我们连人带椅把他给抬进屋里去!爷爷举起托杖一拨,说,用不着,条件还没说好呢!

高丕柳问:你还有什么条件啊?爷爷说,那拆迁费,一定得给我!高丕柳说,我打听好了,政府已经把啸箭桥的修理工程列入建设计划了,你还要钱做什么?

爷爷说,我就是要钱,做什么用你管不着。今天当着郑家湾众们乡亲的面,我把这句话说死了:那钱是我的,我要定了,如果不给,我就不走!

村支书和村长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说高丕柳,让她放弃要钱的主意,说老爷子百年之后,那钱还不是你的?高丕柳想想也对,毕竟自己是退休村干部,不能像村妇一样胡搅蛮缠。于是就表态说,以大局为重,我不争那笔钱了。但她心里的气并没有消,人群一散,她就对爷爷说,你就抱着这堆钱睡吧,临死了再拿这钱打金棺材!爷爷说,我倒是想打金棺材,就怕你们扛不动!

高丕柳让灰灰把大门和门闩卸下,把东厢西厢的木窗棂拆掉,把大凡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到后院,说以后装修门脸房时派得上用场;弄完了一切,高丕柳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准备回城去了。闹腾了半天的爷爷累坏了,喊灰灰扶他进屋休息去。高丕柳看着爷爷顽固的背影,看着他后腰上那个妖媚的药葫芦,突然说:前天乐城抓了个老头儿,这个畜生,竟然长期强奸自己的亲孙女儿!

高丕柳说的事实,可听起来有点像指桑骂槐。灰灰回过头来,发现高丕柳脸上,有一种焦躁的、又仿佛幸灾乐祸的东西。像有人往灰灰心口上捅了一刀,她痛楚地哼了一声,觉得身上某一个部位爆裂了。

这天夜里,推土机粗暴地行使着职责,房屋的坍塌声此起彼伏,灰灰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屋里还满是呛鼻的尘烟。灰灰的牙齿又痛上了,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她吃了两粒止痛片,感觉稍稍好了些,但还是睡不着。

她披衣出了房门。爷爷屋里的灯亮着,爷爷睡觉从不闩门,灰灰轻轻一推就进去了。爷爷拥被而坐,他把药葫芦抱在怀里,不住地摩挲着,揉搓着,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它是个活物。灰灰说,爷爷,你又要往里头装新药吗?爷爷拍了拍床沿,让灰灰坐下。爷爷的眼神迷离,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这大门拆了,两边的厢房也拆了,外出的人回家该认不得门了吧?灰灰觉得爷爷有点怪,他们家并没有出国的亲人,也没有在外省、外地工作、读书和做生意的人,爷爷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呢。于是就回答说,这没关系,现在的人消息灵通,要回家,总会先打个电话,家里人会去机场、车站迎接。爷爷又说,如果他不会打电话呢?灰灰笑了,说,爷爷,你都90岁了你都会打电话,我们家还有比你年纪更大的吗?爷爷说,有。灰灰觉得爷爷犯迷糊了,就说,爷爷你今天太累了,睡吧。爷爷说,我不累,我跟你说话。

爷爷转着葫芦嘴儿,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灰灰说,我从小就听你说,人养玉,玉养人,我还会不知道这叫碧玉嘴儿?爷爷说,你知道它原来是什么?灰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爷爷转下那只玉嘴儿,说,这是只戒指啊。我小时候身体弱,怕养不活,家里就特意买了它。

爷爷把碧玉戒指对着灯光,说,灰灰你看看,这里壁还刻着“长命百岁”4个字呢!家里人都叫它“保命戒指”。可当时我太小,戴不了它,你太婆就用一根红头绳穿了,挂在我脖子上。也真怪,有了它以后,我就不生病了。到了我17岁要成亲了,我把它送给了你的童养媳奶奶,她把它用红绒线绕了绕,戴在手指上。我被抓了壮丁离家的那刻,她一路哭一路追,把这个戒指递还给我,说:保命保命,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回家……

爷爷顿了顿,继续说,因为我学过中医,到了部队就当个医疗兵。行伍中戴着戒指不像话,我找了只葫芦装药,把戒指镶在葫芦口上,这葫芦就一直带在我身上。它可真能保命啊,几番子弹像蝗虫般地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几番炮弹就落在我脚旁,多少人倒下去了,我也倒下去了,幸运的我都只受点皮肉伤,我用葫芦里的药敷敷,伤口就好了。

灰灰想起奶奶的坟碑上,好像只刻着“什么氏”几个字,却没有名字。是不是从前的女人都忌讳这个?灰灰问,爷爷,我奶奶有名字吗?爷爷说,有啊,她姓施,小名阿芳。到我家后,我说阿芳太土,就把她改成施芳泽,“粉白黛黑施芳泽”,我还是从屈原的一首诗里找出来的,多美啊。可怜你奶奶空有个好名字,却一辈子也没再施过一次芳泽、过过一天好日子啊!

爷爷说得深奥了,灰灰听不大懂。爷爷举着碧玉戒指,说,没有它,兴许我早就马革裹尸、客死他乡了。70多年了,我一见它就想,这个保命戒指,如果你奶奶留着它,戴着它,她就不会年纪轻轻地丧命,她是把她的命给了我了啊。

世上的事就是怪,有的夫妻活一辈子,也活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奶奶和爷爷成亲不到1个月,这施方泽却永远锲在爷爷的心上。

爷爷疲惫极了,他已经在打盹了,忽然又咕咕哝哝地说,这房子拆成这个样子,你奶奶回家还找得着门吗?

灰灰看了看墙上的钟,都12点了,心想爷爷说梦话了。就说,放心吧爷爷,奶奶回家,我们去啸箭桥接她去,一定把她接回家。说着就站起身子,说,睡吧。她出了西屋的门,顺手把门带上。

灰灰回到披屋,在床上翻了好久的烧饼,才渐渐地进入梦乡。

朦胧中,灰灰听到西屋的房门呀的一声,她不知道是有人进了爷爷的屋,还是爷爷出屋来了?这半夜三更的,爷爷起来干嘛?自从摔断了腿之后,高丕柳在爷爷床边放了个大嘴尿壶,爷爷用不着再到屋外去小便。如果是有人进了爷爷的屋,那可能是小偷了,房子的前半截推倒了,贼进屋可方便了。就在此时,灰灰听得有人敲她西屋的门。灰灰心想,小偷总不至于敲门吧。于是强打起精神问,爷爷吗?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

没有回答。灰灰想不好,爷爷一风烛残年的人,经过拆屋这一风波,可能就折腾出病来。紧接着,她听到一个轻轻的、怪怪的声音:啧,啧,啧啧……

像老鼠在数洋钱,像桃花鱼在咂嘴。灰灰突然毛骨悚然。这种怪声,和30年前清明夜听到的声音,是多么的相似啊。

灰灰想,自己又做噩梦了,30年来,她不知多少次被这样的噩梦惊醒。她像小时候那样拉过被头,把自己的脑袋蒙了起来。一会儿,她觉得气闷,就揭掉了被子。她坐了起来,把床旁的棒槌紧紧地抓在手里。

她屏气敛息,竖起了耳朵听着。竟什么声音也没了。她把电灯拉亮,披衣起床,拔掉铁钉拉开门闩出了房门。她看见爷爷的西屋的门洞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她伸手拉亮了爷爷屋里的电灯,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蝙蝠”,哪里还有爷爷的影子?她想不好,爷爷被人给掳走了!

灰灰踩着满地的残砖碎瓦,跑了出去。

夜凉如水。下弦月弯弯的,在云中穿行。爷爷就在前头,他连托杖也没带,蹒跚着,孑然独行。他的身影忽隐忽现,飘飘悠悠,像一个鬼魂在游荡。

灰灰在后面追着喊,爷爷,你干嘛去啊?小心摔倒!她和爷爷的距离也就四五十米,她的喊声在午夜的郑家湾显得空旷而怪异,可是爷爷竟充耳不闻,反倒越走越快。灰灰弄不清是爷爷在做梦,还是自己在做梦。爷爷在梦里走得飞快一点也不稀奇,灰灰在梦里还能飞呢。眼看着爷爷向啸箭桥上奔去,灰灰想起桥上那空了一截的桥栏杆,想起那断裂的桥板,就三步并作两步向爷爷追去。这时的爷爷已到了桥上,他边走边张开双臂,他的动作庄重而滑稽,似乎要迎接什么,似乎又想阻拦什么。猛地,爷爷的身子一歪,从桥栏的缺口处栽了出去,只听得扑通一声响,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发出鱼鳞般的光芒。

“救命啊!救命啊!”灰灰狂喊着,她觉得自己这时候才彻底醒了过来,“我爷爷掉河里去了!”她一个箭步就到了广明五金厂门前,拼命地砸起门来。夜班的工人闻声出来了,有的拿着竹竿,有的拿着电筒,迅速向啸箭桥跑去。

水面上并没有爷爷。灰灰绝望地放声大哭。这时候,一条影子窜到了啸箭桥上,扑通一声扎到河里去了,几支手电的光一齐追着他。只见他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又沉入水底。再一次上来时,爷爷白发苍苍的脑袋已经被托出了水面。那人用单臂划着水,把爷爷带到了岸边,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昏厥过去的郑余楂老人拖上了岸。救人的人也上岸了,他摸了摸爷爷的口鼻,说,还有气儿。他兜腰拎起老人,放在自己的膝上,拍着爷爷的背让他吐水。灰灰这才看清这人就是龚卫东!

爷爷大口大口地吐着清水,醒了。人们七嘴八舌地问老人为什么半夜出来,爷爷呛了水,咳嗽得很厉害,身子却筛糠般发抖。灰灰说,糟糕,爷爷要冻坏了。龚卫东背起老人,一直把他送到老三间里。灰灰拿出干净的内衣,帮着老人换上,然后把他塞进了被窝里。

爷爷终于平静了下来,可龚卫东还没走的意思。灰灰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人曾经是她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夜又成了她们家的恩人。现在她只想他赶快走人。可是望着他沥水的衣裤,她又拉不下这个脸。她掖着老人的被子,说,爷爷你半夜三更去啸箭桥干什么啊?老人的眼神茫然,他仿佛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又好像醒着,他嘟嘟哝哝地说,接、接你奶奶回家啊,不能让她、掉下河去……龚卫东说,楂爷,你得了梦游症了吧?前天夜里我就看见你在桥上转来转去,当时还以为你丢了东西在找呢……

灰灰烧了两碗红糖姜茶,一碗给爷爷,一碗给龚卫东。两人都喝了。灰灰对龚卫东说,你休息去吧,我爷爷发发汗就没事了。

灰灰和龚卫东一起退出了西屋。龚卫东站在后廊檐下,有什么欲罢不能。这会儿,灰灰竟一点也不怕他了,如果龚卫东想动粗,她随便抓起个什么就可以把他砸个头破血流!

龚卫东站在阴影里,他的牙齿在一闪一闪的。他说:灰灰,你们家是不是误会我了?灰灰不语。龚卫东说,你妈一见我就指桑骂槐,话里有话的好像我怎么了你一样。我和你到底怎么了?

羞愧和悲愤直往上涌,喉头就有点堵堵的。她说,人眼好欺,天眼难瞒,干了那种事的人,断子绝孙!龚卫东说,我都50大几了连老婆也娶不上,我就是断子绝孙了,我断子绝孙好像也解不了你们家的恨,你倒是说清楚啊,我到底干了什么了?灰灰说,还装呢,30年前的那个清明夜……她的心口一阵骤痛,她说不下去了。龚卫东问,30年前?清明夜……这也太久了,让我想想……

30年前的惨景,一股脑儿涌上灰灰的心头。床上的血迹,濡湿的裤衩,空气中的血腥味儿,高丕柳的狂叫和落在她脸上的巴掌……龚卫东拍着脑袋,拍着拍着,恍然大悟地说,对了,那个清明节的上午,我和老五、和平一起帮广明去上坟,广明家有钱,上坟要挑两担吃食呢,回头我们就在他家吃菜喝酒。下午我们打扑克,打到晚上继续吃菜喝酒,我喝得稀里糊涂的……

灰灰抢过话头说,喝得稀里糊涂的就变成畜牲了!龚卫东生气了,他说,你说话怎么就像你妈!从前我年轻不明理,是跟着人冲冲杀杀,斗过你爸你妈。你说的30年前的清明已经在清理“三种人”了,我就是那个晚上被公安带走的,当时我们还在猜拳喝酒,这事儿广明应当也记得,还有和平和老五也应该记得……

灰灰说,你就编吧。龚卫东说,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编什么?我回头找找,找得着逮捕证我拿给你看,上面有日子!

龚卫东走了,灰灰进了西屋插好了闩。她不会去问广明他们的。高丕柳说,那事儿就是个茅坑,越搅越臭。如果明天龚卫东真的拿出了逮捕证,就可以证明他是不是那人了。石家父子基本排除掉了,如果龚卫东再排除了,那么又会是谁呢?难道是外来的人?

郑家湾的围墙都很高,从没听说过有飞贼翻墙进屋的。就算是有强人来过,也应该是打开大门出去的,没有翻墙进来又翻墙出去的理。可高丕柳那个早晨来打门时,大门关得严严的,是爷爷给她开的门啊。

那么,会是蛇?一条可怕的、追得老鼠走投无路的蛇?或者是被老鼠追得走投无路的蛇?它慌不择路地就钻进……?灰灰觉得脑袋使不过来了。

不对,蛇如果从身上滑过,肯定会留下恶心的异味,而那个清明夜里,灰灰既没有闻到五虎兄弟的狐臭,也没有嗅到蛇的腥臊。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大早,高丕柳就来了,她已经知道爷爷落水的事。她一进门就对着西屋嚷嚷道:这一回可不是我造谣了吧,我造谣能把你造到奠耳河里去?

爷爷夜里呛了水,身体有点不得劲,就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起来,也没力气跟高丕柳斗嘴了。灰灰想起昨夜爷爷飘忽的身影,想起他在啸箭桥上古怪的举动,想起“梦游症”三字。也许爷爷真有梦游症。龚卫东说,梦游是病,他们梦游时做了什么自己并不知道。上一回高丕柳说他半夜起来乱跑并没有冤枉他,他正是因为夜里乱跑才摔断了腿!。

高丕柳把爷爷夜里换下来的衣服扔了出去,说,灰灰你缺心眼啊,这么湿的衣服,还不把地板都泡烂了?高丕柳屋里屋外地转了一圈,发现昨天拆下的门窗都好好地码着。她松了一口气,对灰灰说,今天城里要枪毙几个人,其中就有那个强奸孙女的畜牲,你不想去看看?

正说着,广明和跃进踩着满地瓦砾,进屋来了。灰灰立马想起昨夜龚卫东说的话,心就忐忑不安起来。高丕柳的双眼一亮,迎着广明说,稀客呀,什么风把你这大老板吹到我这破屋里来了?广明谦虚地说,我算什么大老板,也就是混饭吃罢。高丕柳说,你的五金厂是越来越红火了,全郑家湾就看着你发财啊!

高丕柳把广明和跃进让到东屋,灰灰也跟进了,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广明道,老书记,郑卫东说,他和你们家有个死结,30年都解不开,他说他不想把这个死结带到棺材里去,让我们把这个给你。广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片,说,这是30年前龚卫东的逮捕证,下面的日期我查了,正好是那年的清明节。而那个清明节,卫东、老五、跃进我们四人一直在一起。那晚,卫东喝醉了在我家睡着了,公安局就是从我家把他带走的。跃进也说,我也记得很清楚,那个清明节夜里,我们都挤在广明的大床上,公安局就是从我们中间把卫东揪出去的。

高丕柳有些尴尬。她不怕龚卫东,30年来,她的漫骂像梆子一样敲得龚卫东脑仁子发疼脑浆发糊,龚卫东那是罪有应得。可是现在,她却不想让广明觉得自己刁蛮。广明是能人,是郑家湾的首富。她不知道龚卫东是怎样跟广明说这个事的,却知道龚卫东拿逮捕证想证明什么。灰灰的心里直打鼓,她害怕会闹出更大的尴尬来。高丕柳很快就笑得灿烂了。她说,广明啊,想当初龚卫东把我们家斗也斗了,批也批了,游街也游了,现在拿个逮捕证给我看,算是有个交代吗?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广明含蓄地笑笑,说,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想,都是乡里乡亲的,能解开心中的死结才好。说着,他把逮捕证放在桌上,还拿了个杯子压好,说,这个你收着,有什么想法找龚卫东,找我们也行。

广明和跃进走后,高丕柳拿着那张逮捕证左看右看,还拿到亮处照照。她说,这逮捕证不会是假的吧?现在可是什么都能造假啊。不过广明和跃进也给他证明,应该不是伪证。广明是个实诚人,从小到现在没听说他撒过谎。再说,他一个大老板,有必要做伪证吗?又自言自语地说,那么说,那件事不是龚卫东干的?

灰灰难过死了,高丕柳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来没考虑过灰灰的感受。这时,高丕柳一把将灰灰拉到一边,拿嘴唇努了努爷爷的西屋,说,你想想,30年前糟蹋你的人,会不会是他?灰灰的脑袋轰的一声,脸色惨白,浑身哆嗦,恨不得一头撞死。高丕柳又说,别人的爷爷会干猪狗不如的事,我们的残渣余孽也可能会!再说他有梦游症,有可能在梦游时干下的!

灰灰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爆炸了,他不相信对她疼爱有加、知书达理的爷爷会干下猪狗不如的事。难道爷爷白天是人,夜里是鬼?不,爷爷虽然患梦游症,但也不可能成了恶魔。爷爷多爱奶奶啊,昨夜他分明是去啸箭桥上去迎接奶奶、保护奶奶的。奶奶啊奶奶,要是活在这个世上的是奶奶而不是爷爷该多好啊,灰灰有好多话不能对别人讲,却愿意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奶奶讲。奶奶叫什么名字来着?施芳泽,芳泽。爷爷亲昵地喊奶奶泽,泽泽?啧啧?像老鼠数洋钱,像桃花鱼咂嘴;天哪,多么熟悉而可怕的声音啊。梦游中的爷爷是不是把她当成当年的奶奶了呢?30年前那个清明夜里,顶着她肚子的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有可能就是药葫芦上的碧玉嘴儿啊。

残渣余孽!灰灰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那毁了她一生的禽兽,宁可是龚卫东,宁可是石家父子,宁可是一条吐着信子呼呼作响的毒蛇;也不能是、不该是、不敢是他的亲爷爷啊。

恶心,仇恨,像一团烈火,把她的身心烧得嗞嗞作响。“老三间”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要回卧牛岙的巫家,她一分钟都不愿在这个阴霾的鬼屋里耽下去了。

高丕柳回城里看执行死刑去了,她对那些极端的故事充满兴趣。灰灰的脑子乱糟糟的,牙齿痛得像钢钻钻着似的。她谁也没告诉,就悄没声息地离开了老屋。她一直走到柳镇,再沿着公路机械地搬动着生硬的双腿。泪水像暴雨后的溪流汹涌澎湃,各色各样的车子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甚至想出个车祸把自己弄得血肉飞溅。可那些车子一点都不想肇事,只是尽力带起灰尘、纸屑,往她那泪水滂沱的脸上撞,有的还毫不客气地粘在她脸上,她不住地用双手去搓,不住地搓,以至把自己的脸都搓肿了。

当晚9点,累极了的灰灰才回到了卧牛岙。远远的,就听见二鹏在屋里高声叫骂:砌屋砌屋,他妈的砌到现在连一个狗窝都没砌起来,我可等不得了,滚!都给我滚到牛栏那边去!灰灰立马回到了现实,她不想死了,她的心咚咚乱跳,不知这二鹏又发哪门子疯。她三脚两步地跑到家门口,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锅碗瓢盆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灰灰正惶恐得不行,一把汤勺砸上她的脑袋,额角顿时就肿了一块。二鹏嘴里还在骂着,我叫你们胡说八道,满嘴喷粪!

希希和朵朵躲在屋角,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望望紧攥着双拳,目光灼灼,好像要冒出火来,突然他跳了起来,抄起一把菜刀,扑上去要找二鹏拼命。大鹏立即将身子插在弟弟和儿子中间,他对二鹏说,求求你别扔了,扔光了我们拿什么吃饭啊;一只手却拽着望望,说孩子啊不能动刀,要出人命的啊。公婆也出来了,邻居也过来了,一伙人好说歹说,才把这事压了下去。

夜里,缩在灰灰和大鹏中间的朵朵总在梦魇,她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哭泣,灯光下,灰灰看见朵朵的腮上几个清晰的指印。她问大鹏怎么回事。大鹏叹了口气,说,晚上我和孩子们都去看露天电影了,二鹏又进我们屋里乱翻,被散场回家的朵朵撞了个正着。朵朵就说二叔做贼,说上回那5000元也是他偷的。二鹏恼羞成怒,骂着“野种”就甩了朵朵两个耳光。我当时还在门口和老河南说话,二鹏已经在发疯般的摔东西了。

灰灰生气地说,这二鹏就是个畜牲,那贼手还敢打人,真是没王法了。又怪大鹏说,家里有电视,你跑外面看什么电影?大鹏说,这破电视,老要拍它才来,来了也混混沌沌的,看也看不清。

灰灰按着自己的腮帮子,咝咝地直抽着气。她说,不砌屋我们活不成了。大鹏怔怔地说,钱呢?夫妻俩叹息着,大鹏这才看到灰灰的脸,说,你的脸怎么也肿了?灰灰无语。大鹏说,牙齿又痛了?灰灰点了点头。大鹏找来止痛片让灰灰吞下,然后关了灯,一起躺下。大鹏说,怪我,都怪我没本事,让孩子们受委屈,也没让你过一天舒心日子。他抚摸妻子的身体,那身子僵僵的,又抚摸妻子的脸,却摸了一手的泪水。大鹏慌了,灰灰自进了巫家,从没这样过。大鹏忙问怎么了?灰灰说,没什么。大鹏又说,别哭了,总归是我窝囊,我对不起你。灰灰想起“大猫残”3个字,心里又是一阵锐痛,心想,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啊。

灰灰觉得自己浑身烫烫的,好像发烧了。开始她总在翻身睡不安稳,后来迷糊了一阵,天就亮了。她牙痛得要命,就起身找止痛药,揽过镜子一照,腮帮子都肿得变形了。这时电话铃响了,灰灰拿起话筒,听到了高丕柳怒不可遏地吼声:灰灰你见鬼啦?屁都不放一个就溜了?告诉你,灰死了,灰透顶了,残渣余孽得了肺炎!灰灰想,得肺炎就得肺炎吧,早死早干净。她牙床肿胀得张不开嘴,只是不经意地哼了一声。高丕柳说,哼什么哼,现在他住进了乐城医院,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单,这一回可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你赶快来医院吧。灰灰终于张开点嘴巴,她拿食指探探,还是塞不进食指头,她的发音因此含含糊糊。她说,你怎么老喊我?可是高丕柳听清楚了,她说,不喊你?还喊我们家的大学教授不成?还喊乐川市的土管局长不成?

“反正我不管了。”灰灰的嘴巴忽然张开了。她听到高丕柳在那一头又叫又骂又跺脚,心里竟有了些许快意。她说,你喊一回别人吧,我没空。高丕柳说,反了你了?你没空?你有什么要紧事?灰灰说,我要打工,要赚钱,要砌新屋。高丕柳气急败坏地说,凭你和大鹏砌新屋?砌鬼屋去吧。灰灰顶嘴道,你才砌鬼屋呢。话一出口了,她吓了一跳,这是她今生今世第一次跟高丕柳顶嘴啊。巫大鹏推了推她说,灰灰你怎么啦?可别气着你妈!灰灰继续对着话筒说,你去叫护工好了,那些外地来打工的,医院的前门后门都有。大鹏忙拿过了话筒,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说,妈,你别着急上火,灰灰这会儿不大舒服,她发烧。待明儿好些了我送她去吧。灰灰抢过话筒嗒的一声搁了,回头瞪着大鹏说,我说你把腰杆子挺直了说话好不好?当年她就说你是猴儿哥,你怎么活了大半辈子都改不了猢孙模样?

大鹏立马就蔫了,垂下的脑瓜上,几根头发样子十分疲软。灰灰就后悔了。大鹏是没本事,是窝囊,可他待她不错,比高丕柳不知好了多少倍了,她不该这么伤他。

电话又响了,高丕柳说,死灰灰,摆臭架子了?如果是我躺倒了决不叫你,现在是残渣余孽要你,老东西离不了你!他不是死攥着拆房补贴款吗?你想他这钱会给谁?你也不必累死累活地打工了,你只要把他的肺炎伺候好了……灰灰冲着话筒嚷道: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苦死累死活该!她摔了电话,忍不住抽泣起来。朵朵被惊醒了,一脸的惶惑。灰灰拍拍她,把她按回了被窝,说,朵朵别怕,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接下来的几天,她带着满身的伤痛到山上扛石头,到城里去联系水泥钢筋。钱远远不够,她想搭个毛坯平屋,能暂时安身就行,以后赚了钱,再把平屋挺上去做成楼房。只是她干什么都集中不了精力。她的心里仿佛塞了一团乱草,这些草带刺的,带钩的,勾得她五脏六腑都血淋淋的。

这一天,她正拉着一车砖头走在路上,迎面看见了“大金牙”。她想起被这个牙医拔掉了两颗大牙,牙疼还是不见好,就想到这人可能是游医骗子。大金牙一见她就先嚷开了:又牙痛了吧?灰灰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治的?白白拔了我两颗大牙,痛却一点也不见好!牙医说,其实你的牙全坏了,得统统拔光才行!灰灰恨恨地说,你就想着赚钱,昧着良心把我的牙全断送掉?牙医道:你怎么说话呢?那你去医院看吧!他们保准又是检查,又是拍片,还要验血,一个牙还没拔呢,几千元就砸进去了!

灰灰犹疑了,心想自己也许冤枉人了。这阵子因为心情不好,就胡乱怀疑一切了。牙医说,你拔不拔?灰灰想,老痛也不是办法,干脆拔光了清净。又想,我才42岁,拔光了往后拿什么吃饭啊!于是就说,让我想想,想好了再找你。

这天晚饭时分,累极了的灰灰回到了家里。大鹏已经把饭做好了,还炒了一大盘他们喜欢的豇豆干。希希和望望馋了,不时地撮一根豇豆干放进嘴里。可朵朵却没放学回家。朵朵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她不会一声不吭就到处乱跑。可这天都快黑了,这朵朵怎么回事呢?

灰灰心神不宁地说,会不会出什么事?这一说,一家人都紧张了,朵朵虽然不是巫家亲生的,但8个月大抱了来,养到今天也就跟亲生的一样了。又念他没爹没娘可怜见的,灰灰疼她倒比两个亲生儿子更甚些。于是全家人都分头寻找,学校里,同学家,小河边,后山上,全找遍了,却不见朵朵影子。

灰灰想,这朵朵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呢?想到这里,手直发抖,连竹竿也拿不稳了,望望接过竹竿,希希到邻居家借了个手电筒,兄弟俩去了河边,灰灰指挥着,这里那里,捞了半天,只捞到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衣服,两块脏兮兮的塑料布,

朵朵肯定出事了!灰灰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就和大鹏去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警察们挺好,问了朵朵的年龄、长相,穿什么衣服,就到处打电话,可也没有什么结果。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了,朵朵还是杳无音讯。灰灰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时候望望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起来的还有望望的一帮同学,他们手里各拿着一大叠打印好的纸,灰灰看到了“寻人启事”的字样。望望说,朵朵可能被人拐带走了。灰灰的心哆嗦了一下,启示上朵朵的照片正朝着她傻笑。望望说,我和同学们分头去贴这寻人启事,老爸你去汽车站,哥你去码头,我去火车站;我们分头找。灰灰这会儿没了主张,她问儿子,我去哪儿?望望说,你就歇着吧,你太累了。大鹏说,还有机场呢?望望说,人贩子不可能坐飞机,机场检查严格,他们不敢。正说着,听到楼下有人在喊:灰灰——灰灰——灰灰猛地站起身子,却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来人却是王河南。王河南说,听说朵朵丢了?——傍晚放学的路上,我看见一个镶着几颗大金牙的男人站在河边和她说话,会不会是……?

望望说,大金牙?妈,就是给你拔牙齿的大金牙?好,这下子目标大了,我让同学们这就把消息发到网上去,让全国的人都帮我们找!

一连三天,灰灰像烧焦了翅膀的飞蛾那样,惨兮兮地满地打转,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眼窝子都陷下去了。大鹏说,你这样要活不成了。灰灰不说话,心想朵朵不回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死了,我也不敢见朵朵的亲爸亲妈。直到第三天傍晚,她听到楼梯的噔噔声,接着听到一声妈!这一声妈犹如天籁,这么动听,这么感人,天哪,她的朵朵竟从天而降!后面站着个黑黑瘦瘦的大盖帽。灰灰一把攥着女儿的手,说,朵朵,你跑哪儿去了?你把妈给吓死了!朵朵瞪着两个受惊的大眼睛,不说话。那个黑瘦警察说,她已经被拐带到福建去了,亏得网络灵通,许多人都知道一个8岁女孩被拐。大金牙在一个火车站上中转时,一个民警就上前盘问,那大金牙扔下孩子就跑了……

一家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民警之后,大家都追着朵朵,问为什么要跟着外人乱跑。朵朵终于开口了,她说:那天放学回家走到小河边,就遇上那个给妈拔牙的大金牙。他说,他找到我的亲伯伯了。大金牙说保险公司赔给我亲爸亲妈好多好多的钱,全叫我伯伯拿走了,他带我找伯伯要钱去。我有点怕,说,等我回家叫上爸妈一起去吧。大金牙说我伯伯就在火车站,去晚了他就跑了,伯伯跑了我就什么也没了。我想,等我把钱拿来了,妈就不要这么苦,我们家也可以砌新屋了。所以我跟他走了。到了火车站,并不见我伯伯。大金牙又说我伯伯上火车跑了,要我跟他一起上火车去追,我又跟他上了火车……

灰灰害怕极了,女儿虽然已经回家,但这三天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会不会摊上和她小时一样的噩运?她急急地抚摸着女儿,从头摸到脚,说,这么多日子,那个大金牙没怎样你吧?朵朵摇着头说,什么叫怎样我呢?灰灰说,就是,就是拉你到没人的地方,或者到什么黑屋子里去……灰灰慌慌地说着,她不知道怎样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朵朵说,不是不是的,他就是拉我着我,一会儿坐汽车,一会儿坐火车,总往人多的地方钻,害得我净吃人家的臭屁!

灰灰笑了,笑得又辛酸,又宽慰。如果大金牙真的怎么了朵朵,她必得拿刀剁了他!她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说,傻女儿啊,你差点被他拐卖了啊!以后可再也不敢跟着陌生人乱跑了啊!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大鹏在拍那台12吋的破电视时,一不小心拍出个高丕柳来。他惊诧极了,忙喊,灰灰快来看,你妈上电视了!正在洗碗的灰灰甩着水淋淋的手,伸过了脑袋。荧屏上,高丕柳义愤填膺地在控诉什么。灰灰还没听清楚,那镜头就切换到医院的病房,画面比开始时模糊多了,但灰灰能看出坐在病床上的衰弱的爷爷。一个护工模样的女人挥动着大拖把,一下一下地朝爷爷的头上打去,打得挺狠。可怜的爷爷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缩,他似乎在喊叫,似乎在求救,但是听不到声音;接着高丕柳又出现了,她的嗓门清晰而高亢:今天一早,我发现我公公浑身是伤,我问护工怎么弄的?她说是我公公自己摔的。我想,摔哪里会摔成这样?我知道病房里有监控录像,就让他们调出来了。大家看看,这是什么服务?我家付了钱,是让你来虐待老人的?

那个狠毒的护工被推到镜头面前。她长得不错,看起来还有几分面善,灰灰觉得仿佛哪里见过似的。采访的话筒伸到她的嘴边,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病人。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忽然把头一扬,说,这个死老头,半夜三更不睡觉,老喊我跟他一起回家,他,他还想猥亵我……接着又是高丕柳气急败坏的模样,她说,放屁!我公公都90岁了,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重症监护的肺炎患者,他猥亵你?你猥亵他还差不多!

灰灰觉得很不是滋味。她的爷爷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田地?而这个模样俊俏的女人怎么就生得一副蛇蝎心肠?大鹏说,灰灰,你看那护工的模样,有几分像你呢!灰灰想了想,觉得大鹏说得不错,怪不得刚才觉得面熟。她说,她像我奶奶。大鹏说,你不是没见过你奶奶吗?灰灰说,爷爷说我像奶奶。大鹏说,那还不是一样?灰灰说,我爷爷又患梦游症了,他可能把那个护工当成从前的奶奶了。

大鹏说,灰灰,你还是去侍候爷爷吧。这样下去,老人家要被折磨死的,你妈也要拖垮的。灰灰说,我就纳闷了,我妈从没给你过好脸色,还骂你拐走了她女儿,你倒对她怪孝顺的。大鹏说,为什么不孝顺?她养了个这么好的女儿,又把这么好的女儿给了我……灰灰说,我有那么好吗?大鹏说,好,天下第一好!

按大鹏过去和现在的条件,能娶到灰灰,当然是心满意足的。可是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大猫残”,还会这样说吗?

第二天中午,那个护工虐待病人的节目又重播了。这一回,灰灰很认真地盯住那监控录像看,寻找所谓的猥亵举动。可是没有,爷爷只是向护工伸着双手,那模样好像在迎接一个人,又像保护一个人。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录像里没有声音,可是灰灰却听见了,他是在喊,泽,泽泽……

灰灰坐不住了。爷爷,她的爷爷!他一心一意思念着奶奶的爷爷啊!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竟然怀疑起爷爷来了。爷爷不会干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他只是太爱奶奶,他在梦中,在梦游中,常把像奶奶模样的人当作奶奶罢了。

那一晚灰灰的牙齿没有痛,她睡得格外安稳。天亮时,大鹏的抚摸把她给弄醒了。大鹏呢喃着说:我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这辈子才娶到你。灰灰不想说话,她只想继续睡觉。大鹏絮絮道,你生得好,又能干,我们结婚时,你还把那第一次、宝贝的第一次给了我……

灰灰一个激灵,醒了。她问,你嘀咕什么?大鹏说,我在说你,又漂亮,又能干,咱们结婚时,你还是货真价实的处女身……

灰灰怕自己听错了,就问,那时你也很年轻,你怎么就知道处女不处女的?大鹏狡猾地朝着她的耳朵里吹了口气,说,别看我笨,这个,我还蛮内行的呢!

血液像潮水一样涨到灰灰的脑门,耳朵里锵锣鼓钵一齐作响,整张床都翻天覆地旋转了起来。

那么,她12岁的那个清明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仅仅是做了个噩梦,还是因为来了初潮?或者是初潮引起的恐惧,和那个噩梦叠合了,再通过高丕柳的暗示和明示,她就成了被人强暴的女孩,成了大猫残?

天哪,30年,整整30年啊,一个旷日持久的噩梦,一个多么可怕而沉重包袱!

也许,是大鹏在安慰她?男人这方面爱自欺欺人。雀雀的老公也这样,有一回他还对跃进说,结婚的第一次,雀雀见红了,绝对是处女!

退一万步说,大猫残就那么可怕吗?比如割破了手指,比如长了个毒疮,比如骨折了,再比如真的让老虎叼了一口,治好了也不就没事了?微微说得对,那不是她的错,她应该和别的女人一样,活得自在,活得有尊严!

灰灰一骨碌翻身起了床,她对大鹏说,今天我就去乐川医院。

那个凶恶的护工被辞退了,高丕柳日夜在医院尽着儿媳的责任。为了不让爷爷半夜起来乱跑,她整宿整宿的不敢睡觉。她已经疲惫不堪,满脸憔悴了。灰灰有些不忍,说,妈,你回家好好睡几个囫囵觉吧,这里都交给我。高丕柳像不认识她似地张大浑浊的老眼,说,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或者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终于学会喊妈了?灰灰想,从记事起,自己真就没喊过妈,小时候高丕柳为这事不知骂她多少次,可她就是不喊。也难怪高丕柳不喜欢她了。

爷爷的体质真不错,在医院和亲人的通力合作下,终于把病魔打败了。爷爷凯旋出院的那天,蓝蓝的天上飘着洁净无比的白云,太阳亮得耀眼。一家人难得的聚在一起,征征驾车,爷爷坐副驾位置,高丕柳、微微和灰灰坐后座。看着微微庄重面美丽的脸,灰灰将身子偎了过去,她问:大姐,你来初潮是几岁?微微不解地说,都过去几十年了,今天怎么想到问这个?灰灰说,就问问呗。微微说,十二三岁吧。灰灰问,来时小肚痛不痛?微微说,不痛。灰灰说,那我为什么挺痛的?微微想了想,说,那几年你都在干粗活,老泡在水里。女孩子来例假,泡了水就肚子疼。灰灰想起那阵子自己都在插秧,没日没夜的泡在水田里。灰灰又问,那么你的第二次是什么时候呢?微微说,一年之后。以后也不是很规范,断断续续,时多时少……灰灰想起自己也是一年后才来第二次的,随后是一个季度,四个月……直到16岁,才正常成一月一次……

车子稳稳地行驶着,奠耳河清且涟漪,两岸的杨柳在风中肆意地飞扬着。远远的,她们看见啸箭桥上搭着脚手架,一帮人在上上下下地忙碌着。征征说,爷爷你看,你住院这些天,啸箭桥都快修好了,你再也不用担心谁会掉进奠耳河里去了。征征又问,你们猜猜这修桥的钱是哪里来的?见没有反应,征征把脑袋一昂,自己回答说,是我给争取来的!

微微说,灰灰,听说你要砌屋了?灰灰说,先砌个小平屋吧,等有钱了再挺成二层楼房。微微说,我刚收到两万元稿费,你先拿去用吧。征征嗨了一声,说,砌什么平屋,一次性到位,我赞助你两万!爷爷扭过头,看着这姐妹仨,笑了。他说,我手头那笔房屋拆迁费,原来打算修啸箭桥的,现在用不上了,你们姐妹仨合计合计,怎么分?微微和征征齐声说,分什么分,给灰灰吧。灰灰说,这钱你们说了不算,得问妈。高丕柳夸张地拍着大腿,说,我这辈子可是第二次听灰灰喊妈了!得得,你们全都做好人,我还做什么恶人?

车子泊定之后,姐妹们搀扶着爷爷慢悠悠地向家里走去。她们看见郑家湾被拆过的房子都在修缮,三间,五间,七间,九间,还有十一间,她们像亲姐妹一样亲密无间,手挽着手,一直向前延伸。当走到熟悉而又陌生了的老家门前,因为没了围墙,没了厢房,更没有乌鸦翅膀般的屋檐,灰灰惊喜地发现,满世界全是明媚灿烂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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