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九月二十五日,学生送来一只大雁,言夜误入其家中,不吃不喝,不鸣不飞。众人皆不知其如何,又一时无以名之。或曰天鹅,或曰仙鹤——色灰杂红,喙长三寸盈余,颈长尾短,翼侧染有黑纹,足大如鸡,爪形似雀。吾观其肃立墙隅,眼亮如星,似有戒心,又似默想……
吾随借古之笔意,酣然咏怀作一篇赋,因作完后得一梦,辛弃疾从宋朝的书卷中飘然而至,对我言:此孤鸿也,心怀奇志。随命名曰“安鸿赋”。
紧束双翼兮肃然立,禁闭长喙兮久不鸣,吾不知兮汝之不飞?汝之不语兮以何?
——生于茫茫之沧海,巢于冥冥之丛林,蝶绕花香,云缠鸟语。水碧如翡翠,山秀似苍林。与天鹅同溪逐波追虾,和仙鹤共岚奇峰翠峦。白鹭、黄鹤居我之左,子规、紫燕伴我于右。开门则桂树成林,合窗则祥光萦梁,朝起与金龙同辉,暮宴和月桂共饮。翔白云之巅,巢丽枝之旁;当歌时百鸟相应,欲舞兮百花斗艳。
冰雪皓皓,寒风飕飕,北国冬来兮我当归。恶云盘盘,浊雨纷纷,南乡亲泪兮已失散。误入茅屋兮不相识,傲立井壁兮无言语。食绝崖之翠叶,吞清泉之游鱼;悲南国之乐遥而不闻,思兄弟之义离而难聚。泣湿足下土,愁杀别后亲。一夜梦魂难飞,两处孤独不沉。食我之不食,不如以死;言汝之欲言,不如以闭。既不得归途,兼失左右;则不必食俗,再污前后。
思君之孤苦兮柳子凄然,见君之不幸兮吾泪纷飞。遥念知己兮今共明月,欲呼不应兮风咋不兴。绿荫下,缓步细语;书桌旁,疾口快辨。抚琴则其声绵绵,相视则对波连连。凝眉苦思则一对孤独,笑语欢颜则两只翩然。一时不见兮心不宁,一日不见兮乱猜臆;两日不见兮坐立不是,五日不见兮丢魂失魄。虽不是青梅竹马,但堪称日月天造。
四年一日兮秋风肃杀,挥泪一别兮山南水北。欲相见兮不能,恐传言兮不达。如君之孤独兮苦苦相思,似君之相思兮两处闲愁。如日月之相知兮终不得见,似牛女之相爱兮隔河难望。天意难测兮人不能全,人不能全兮天意难测。即天地之如是,何愁苦独憔悴。欲歌兮歌之,欲舞兮舞之。人心无邪兮便是天意,行路遇崎兮更是正道。
古人曰:天有风云难测,人有祸福旦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如薄纸,求也枉然。
然,乾坤微茫信难觅,金光阔路又谁属?清崖茅草,裹我幼体;浩荡母恩,滋我肌理。崔嵬绝顶之未达,指路明灯以先照;阶梯长廊下与之共月,枕边深梦里与之共语。演讨其伦理,明辨其深蕴。借其之理通乾坤,以其之辨著文章。饮食也觉其味,视听亦染其色。欲以终身相许,愿将肝胆呈递。常悲离骚之路,日咏屈子之诗。天有经纶,地存理因。七尺立命于其间,一腔热血以正气。
奸以奸灭,忠应忠效。忠始而至终,圣也;奸始而至终,罪也;忠始而末奸,逆也;奸始而末忠,义也。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何也?以苦炼诚,以诚全忠。
生逢盛世,务时以劳。力之所至,形必有所变;心之所悟,神必有所通;一心一力,可以医疾病;全心全力,可以挽狂澜。然力者,必健其肌,强其体,方有蓄而无恐乏;从心者,必精于理,通于史,才有策而不失措。柳生承运,从心者也。惜时如命,珍日如金。晨咏《诗》《书》,暮阅《经》《传》;有妍文而觅摘,遇丽句而成诵。恐有所失,不敢怠慢。手披中外之名著,目览古今之阔论。上承孔荀兼名法,慕李杜之诗才,羡韩柳之文采;今博理化之奥妙,再仿鲁迅之笔,效秦牧之丽;图口出成章,求笔至生华。少成而寡言,长达而善辩。我欲所言,石击于死潭;我欲所文,电撕于乌云;情绪之激昂,格调之慷慨;思想之深沉,气象之肃然,乃我文道心志之所愿也。
我有报效之心,暂无酬答之时。今居弊舍,四壁黯然。顶糊破纸,中有破洞。拒燕雀于外,恐寒舍太寂;良心不忍,破洞犹在。其纸悬顶,百衲长衫,飘飘然,与我同月。
陋室生光处,文字其间;灵台凄苦时,壁纸仍然。落草之蓬随风张扬;下放之人心坚如磐。孤鸿不言兮弥天之哀;柳生涕泪兮厚地之悲。汝是向天之物,志当高远;我乃仗义之人,心因拓阔。汝有俯仰天地之能,当知历程艰难;我具运筹古今之才,必受世间辛苦。汝失至交,我思所爱,然你我又何苦惆怅憔悴!
汝闻吾言兮低垂首,低垂首兮目愁凄,目愁凄兮缓步行,缓步行兮似有语,似有语兮终不言,终不言兮突振翅,突振翅兮欲起飞。
擎汝之微体,置于窗外。夜幕重重,星光灿灿。寂寞天外,孤弦袅袅;群星丛中,望眼烁烁;归心如箭,恐迟半步。举翅重数,终难长鸣。何振翅兮久不飞,独徘徊兮步依依?相见不到一日兮相知如故;叙谈不足一语兮倾诉心怀。
吾已知汝兮志酬四海,才有不足兮路仍修远。茫茫云海兮绕叠叠巫山,缕缕细流兮含浩浩东溟。非不逢时兮力所不及,诚不盈怀兮苦伴难随。冯唐持节兮崎岖路头,李广不封兮罄竹难书。汝之与我兮两相难忘,天涯虽遥兮也在心旁。即以如此兮各居一方,始终不懈兮各得其所。终得其所兮会生再缘。
孤雁长鸣兮上九霄,余音袅袅兮影缥缈。抬眼望兮天低星遥,长呼吁兮泪飞雨淋。挥手别兮孤身觅影,吾又失知己兮心如刀绞。
合卷闭目,有余语余:“阑干拍遍,何人会,刘郎才气。”
呜呼!孤雁者,幼安也。猛醒提笔随作《安鸿赋》
1987年10月27日夜
1989年再抄
1992年4月19日再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