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我,他们的公司,也就是北京的那家信息报,正在搞内部集资,准备做一笔买卖。他分到了份额,想帮我赚点钱。他说:“这点钱我在别人那里肯定也找得到,但赚头就是别人的了,我就是想帮老板赚点钱。”我说:“外面骗子打堆,你最好不要做这样的事,还是踏踏实实的好。”他说:“老板你看,如今谁是踏踏实实成功的呢?”又说:“我如果没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我也不会到老板这里来揽这个事吧!”我问他是什么生意,他说:“那是公司的商业秘密。”我听他说“商业秘密”几个字,忍不住笑了,说:“回去商量一下。”又说:“以后不要叫老板,老师就是老师。”
回去把这件事忘了。晚上睡下了,张一鹏打电话来问,说:“要搞就是这两天,机会真的难得。我怎么会拿老板的钱开玩笑?”我说:“再商量一下。”就挂了机。赵平平在蒙眬中惊醒了,坐起来说:“哪个老板的钱?有什么机会?”我说:“睡吧,睡吧,都是扯谈的事。”她说:“到底是什么钱?有什么机会?”我笑了说:“平时叫都叫不醒,要赶着去上课了还说,再睡五分钟,再睡五分钟,一听钱耳朵就比针尖还尖些,精神也上来了,简直是神经。”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她。她说:“你把这个学生的电话告诉我。”就把号码存到了手机里。熄灯睡下后又摸到手机,找到了个号码,微光中看了看我,又收起来说:“算了,明天再说。”如此反复几次。我说:“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精神?神经。”她说:“我不是神经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精神?”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有点诡异。赵平平跟她妈说着什么,看我过来了,马上就转到另一话题。见我奇怪地望着她,就推我说:“让我们女人说几句女人的话行不行?”过几天我见了张一鹏,忽然记起了那件事,就问:“我们家的给你打电话没有?”他说:“打了。”我说:“真的打了?”他说:“打了……两万。”伸出两个指头:“两万。”我说:“能够保本就是好事,实在亏了,你跟我说,别跟她说。”他答应了,说:“老板的钱我不会拿去冒风险的,老板娘的钱就更不会了。”我看他说得那么有把握,安心了点,说:“牛皮会吹破的啊!”
过了一段时间,张一鹏到教研室来找我,说:“老板……老师,省经视台想请您去搞个讲座。”我有点意外说:“请我?讲什么?”他说:“当然是文化方面,有讲课费的,三千。”我说:“那好啊,哪方面的文化?最好由我来定个题目,我想讲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他说:“题目那边定好了,想请您讲讲绿豆文化。”我笑了说:“绿豆有什么文化?那芝麻呢?还有红豆黄豆青豆呢?”他说:“绿豆跟它们还是不同吧,绿豆养生呢。”我说:“这个我可不会讲,我没研究过绿豆。”他说:“一定请老师出山啊!古今中外关于绿豆有那么多描述,收拢收拢就可以讲一堂好课了。”我犹豫了一下,想着绿豆也不是个什么坏东西,还有三千块钱,就说:“那我去找找资料,看能不能讲。”他马上说:“我帮着老师到古书里去找找,再上网找找。”
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心里有点别扭,现在什么都是文化,茶文化还说得过去,竹文化有点牵强,绿豆文化就太矫情了。我在院资料室翻找了两天,连《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都翻到了,没有找到几条支撑材料。心里觉得这个讲座怕是搞不成,这几条材料怎么支撑一种文化?
这时张一鹏给我送来了一叠材料,我翻看了一下说:“我都没找到,你怎么找到的?”他说:“请公司的人找的,要知道我们是信息公司。”我说:“那我还得一条条核实,可不能闹出笑话。”看到有些材料是现在的人写的,其中好几条来自一本叫《病是吃出来的,也能吃回去》的书,又说:“有些人说的话,我就不讲了,没权威性,更没文化。”
准备了一个星期,把绿豆往文化上生拉硬扯,写出一篇六千字的稿子,要张一鹏拿给经视台的人看。张一鹏翻看一下说:“写得太好了,把绿豆的文化品味写出来了。”把电子稿发到经视台去了。
去经视台讲了,领了三千块钱。钱是张一鹏在回家路上给我的。我说:“他们怎么不要我签个收?”他说:“没要你签你就别签。”我有点怀疑这钱是他们公司给的,那我今天的讲座不就有点广告的意味吗?给绿豆做广告?怎么可能?我心里惴惴的,没有问,真问出一个结果,反而难堪。过几天讲座播出来,院里好些老师都看到了,调侃我说:“从此绿豆文化硬是一种文化了,绿豆文化这个命名的专利权就硬是聂教授的了。”我有点心虚说:“是他们硬要我去讲的。”幸而没人追问“他们”到底是谁。
过了两个月,我跟赵平平去逛超市,忽然想起绿豆,就跑过去看了一下,发现绿豆已经涨到十一块钱一斤,大吃一惊,我写那个稿子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一下,还是四块多呢,难道是因为我的讲座推上来的?那一段时间我跟任何人都不敢提“绿豆”两个字,心里惭愧得很。
又过了两个月,赵平平说:“打给你那个学生的钱打回来了。”我说:“亏了没有?”她说:“赚了。”我说:“赚了多少?”她说:“百分之七八十。”我想,那不是赚了一万多吗?哪有这么容易赚的钱?下次见到张一鹏,我说:“你给老师家属的钱是不是真赚来的?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这个胖子充不得。”他说:“不是赚来的,我想充也充不起来呢。”吞吞吐吐一会又说:“老板,其实老板娘另外还给了我一些钱,我这次连利润一起打给她了。”我吃惊说:“那她还另外给了你多少?”他说:“老板娘不让我说的。”我说:“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告诉她。”他说:“十万。”我心里飞快算了一下,十二万,百分之七八十,那就将近十万块钱了。我的天啊,我两三年的工资!我说:“做什么生意能这么赚钱呢?”我马上想到了绿豆,生怕从他口里说了出来,又说:“这风险其实是很大的,下次可不敢再冒险!”
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到超市去看绿豆的价格,想着恐怕涨到十五块钱一斤了吧!一看吓了一跳,只有五块钱一斤。仔细一想,跌才是对的,钱到我口袋里来了,那货就到市场上去了,怎么会不跌呢?那段时间我最怕别人讲“绿豆”两个字,自己想想都会心跳,感到羞愧。难怪有人说,没有良心吃饱饭。有次有个同事说:“你那个绿豆现在又跌回来了。”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啊!”马上意识到这个话说得太蠢,又说:“我讲了什么跟它的价格没有关系,我只得了一点讲课费。”他望着我微微地笑,这样的笑让我心里发虚。唉,别人也不傻,看得清其中的关系。我挣扎着笑一笑说:“我是不是被电视台的人利用了?”这话还是不对,事情不对,怎么说都不对。看着赵平平整天高兴得要飞天,我发脾气说:“爽爽爽,你爽什么?有那么爽吗?”她吃惊地望着我,说:“哪来这么好的精神?怕是真的有神经吧?”
那几天学院组织教工党员为贫困学生捐款。我把这事给赵平平说了,又说:“要不我们也给学生捐点,反正是河里漂来的钱。”她研究地望着我,好一会说:“我知道张一鹏会告诉你的,他怎么忍得住?”我说:“你假想漂过来的钱没那么多,就想通了。”她说:“钱到了我的手里,你知道的,就缝到肉里面去了,拿出来肯定是要动手术。再说钱也不是我一个人赚的,我哪有那么多本钱?大部分是我妈妈的。我的学区房还差一大截呢!”
这让我想起早几个星期,赵平平叫我过去看电视,正在播麓城教育局长的谈话。今年麓城有三万多小学生毕业。其中两万多是微机派位分配中学,而另外五千多是直升。局长说:“现在要做到绝对公平,那也是困难的。”赵平平说:“我问你,将来我们安安可以划到直升的圈子里去吗?”我说:“那不敢保证。”她说:“那安安只有参加微机派位的命?你能接受这个事实吗?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要逃脱这个命运,就要在五大名校边买一套带入学指标的学区房。这关系到安安一辈子的前途和幸福,不是开玩笑的事!”我觉得这个事真还是个事,到哪里去筹钱呢?我没办法。赵平平说:“这件事那没办法也得有办法。我自己没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说没办法,那也就算了。”我说:“说不定我们安安就抽到一个好签呢。”她说:“那五千有来头的人把好学校的坑都给蹲了,还能剩下几个坑给平头老百姓家的子女蹲?这个梦我是不敢做的。计算机它认识人,你相信吗?它会认识你聂致远吗?”这让我觉得麓城教育局实在是太可耻了,竟公开依据不同的家庭背景,把这么小的孩子分成了不同的等级。赵平平说:“实在买不起学区房,那也要准备一笔钱,过两年安安上小学了,让她去读社会上的那几个培训学校,天价啊!读了那几个学校,就有可能通过那几大名校的考试特招进去。你想通过正常的学习考进去,那是不可能的。学校考的偏题怪题,只有在培训学校才学得到,不然谁会去读?那么贵!培训学校的老师说自己会押题,年年押中,你说他们是神仙吗?”我说:“那些名校真的有这么可鄙吗?”她说:“那你说呢?难道你还想把头埋在沙中不看真实的世界?”
想到这些,我犹豫了一会说:“那还是应该捐一点。”赵平平说:“你想捐多少?”我说:“拿个五分之一怎么样?”我没有直接说两万。她身子倏地往后一缩说:“怕真的有神经吧!”又说:“你先去问书记、院长捐了多少,他们捐了三万,你就捐两万,否则你就是不讲政治。你要记得你自己是谁。”想一想这真的是个问题,他们捐五百,我捐两万,我不是把他们搁火上烤吗?我打电话问院党委组织委员,捐款名单是不是要公布?他说,当然要公布。我说:“那我捐四百吧。”赵平平都知道要讲政治,我不能不讲,不然我就真的是“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