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奇记得要拜见柳叔柳梦楷老先生的,可一直没有抽出时间。这天黄昏,他就独自步行到了柳宅。柳子奇没有见过柳老先生的面,先前仅得一幅老先生录《芦沟晓月》的字,极其珍贵,印象很深。柳子奇进了书房,老先生正在练字,头也不抬,就说:“来人莫非柳市长柳子奇先生?”说罢才放下笔,抬起头。柳子奇惊叹,真是凡间神人啊!就说了客套话,并纠正先生的话,说鄙人已经不再是市长了,丢官了。柳老先生说:“可你还是厅长,是管官的官,百官俱怕的官。”柳子奇更是惊叹老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事事通晓的非凡功力了。老先生为柳子奇泡了杯茶。几句寒暄,老先生不谈政治,而是谈养生,谈饮食,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老庄上来了。老先生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不殚而善谋;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云云。柳子奇知道,老先生一口气说了庄子的几则经典,看似避而不谈官场,实则处处不离其核,正所谓形散而神聚啊。就说,是这样,是这样!
柳老先生兴致一来,就开口建议柳子奇多读点老庄,说,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思想,以“道”为世界本源,认为“道”是无限的,是自本自根,无所不在的,强调了事物的自生自化。又说,老庄思想有着朴素辩证法的因素,认为事物是“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的,指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他认为语言和概念是静止的,而他们所表达的对象是变动的,因此语言和概念不能认识“常道”。在为政和处世行事上倡导无为、虚静、淡泊,主张安时、处顺、自得。
柳子奇说:“老先生以为老子和庄子的思想有什么不同吗?”
柳老先生捻了捻花白的胡须,说:“老子的思想核心是‘道’,他认为‘道’是客观自然规律,又是永恒绝对的本体,万物都是从‘道’派生出来的。所有事物都有着矛盾对立的正反两个方面,正反两个方面处于不断地转化之中。老子认为‘道’不可道、不可视、不可名、不可闻、不可博,主张‘塞其兑、闭其门’,在安寂宁静、冥思苦想中直觉万物。而庄子呢,则揭示了不少客观事物所固有的事理物性,哲学家、思想家不断从中获得启迪,政治家、军事家从中寻求为政、行军之道,士大夫们在退隐避世时把它作为精神依托,艺术受它影响,中医被它的理论所笼罩,甚至就连现当代的科学家也从中寻找新的思想。”
柳老先生又说:“纵观历史,从秦汉黄老之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到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无不与老庄之学有着密切的联系啊……”
柳老先生非常健谈,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临别时,柳子奇向老先生讨幅字,柳梦楷没有推辞,起身来到案台前,提笔写道: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甲申年冬柳梦楷涂鸦
柳子奇连声说,好好好!待干了墨迹,小心卷好,千谢万谢,和柳老先生告了别。
晚上,寒气逼人,柳子奇一个人回到将军楼,顿时感到一股热浪袭来。进了客厅,却发现容小翔坐在沙发上翻阅一本画刊,等候他多时了。他感到惊奇,问:“你怎么进来了?”容小翔莞尔一笑,还是那么甜。笑过之后,才说:“我是来给您还钥匙的,您怎么忘了。”说着,从一个精致的小手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柳子奇记起,刚刚搬进将军楼不久,柳子奇私下里给了容小翔一把正门上的钥匙,她一有空,便来拾掇拾掇屋子,帮他洗洗衣服,柳子奇非常喜欢这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他们之间很清纯,但孤男寡女在一起,难免会招惹一些是非。容小翔听到闲言碎语后,来将军楼的次数就少了,有时专门在柳子奇出差时才来将军楼。是夜,容小翔脱掉了鹅黄色的羽绒服外套,里面着一件玫瑰红的高领紧身薄毛衣,娇媚动人,疑是天仙。柳子奇内心为之一动。两人就面对面坐在那里说着话。心理学认为,和美女说话是一件非常惬意美好的事情,尤其对于成熟的男人来说。柳子奇就和容小翔一直聊着,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午夜了,容小翔却没有要离去了的意思。容小翔见柳子奇不理会自己的复杂感情,干脆说:“今夜我把自己留在这里。”柳子奇头脑一热,一股鲜血直往上涌。容小翔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要把自己交给柳子奇。柳子奇惟恐自己失态,说:“一个姑娘家,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不要让世俗给毁了。”容小翔撒娇了,说:“我不嘛。”说着就拥了过来。柳子奇热血澎湃,但意念告诉自己,一定要理智,再理智一些。容小翔拥过来,令柳子奇猝不及防。他感到无法再拒绝了,否则比摧残一个女性更为残酷。于是柳子奇就张开双臂轻轻地拥住她,像一位慈祥的父亲,拥住自己心爱的女儿。
但毕竟,柳子奇和容小翔不是一对父女。
一位哲人说过,一个男人在一个漂亮女性面前,要想克制自己,最好的办法是用心去想另外一个女性,让这个女性来占据你的欲望空间。柳子奇就想到了九月。半个多月前,九月低价转让了自己在日泉的产业,只身去了澳洲。九月办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并且以度假的名义为柳子奇买好了机票。九月最大最美好的奢望,是想让柳子奇跟着自己,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为此她给她的情敌——柳夫人陈晓雅准备了二百万元的支票,却被柳子奇非常友好地谢绝了。从此,他这辈子已经欠下一个女人的情了,并且终身无法补偿。此时此刻,面对温情的容小翔,柳子奇决意不能跨出关键的一步,再多欠一个女人的一份情了。想着怎么又想起了夫人陈晓雅,这位在阳清市公安局技术室任主任的刑警嫁给自己十六年了,柳子奇每每工作变动,总是毫无怨言地随同自己辗转,又要悉心照料女儿柳晶晶。本来,柳子奇履职日泉,她是要跟着一起来的,但因她在阳清的工作需要和柳子奇在日泉的特殊位置,一直没能遂愿,甚至最终决定要调到日泉,做将军楼的女主人的,又因柳子奇的遭遇和工作变动而落空了。在这个问题上,柳子奇欠陈晓雅太多的情,欠女儿柳晶晶太多的情。想到这里,柳子奇将自己紧拥的双臂收了回来,却发现容小翔早已泪流满面了。容小翔在抽泣中告诉他,自己真的很感动,也很幸福,毕竟,他们之间,有了拥抱……
容小翔终于没有能把自己留在将军楼,于是非常满足,也非常伤感地走了。
这天,一长串高级轿车浩浩荡荡开进了日泉市委大院。首先走下车的,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郭战凯,然后依次是新任市委书记王虎林和下派、交流过来的两位副市长。几个人西装革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气宇轩昂。机关里老远眺望的人便想,这下恐怕日泉有生机了。王虎林一向跟省委书记陆鸣一跟得很紧,作为省纪委副书记和临时出任的省委调查组组长,他对解决日泉一系列棘手问题立下了汗马功劳,又顺便摸清了日泉的“家底”,因此省委决定让他担任日泉市委书记是有些道理的,也能在常委们中取得一致意见。柳子奇最后一次以一把手的身份,带领一帮市级领导班子成员,和郭战凯握了手,又和王虎林握了手,表示了欢迎的意思。柳子奇这次与王虎林握手时,突然感到这位新书记年龄虽然比自己大了几岁,手上却很有力,紧紧地和他握住,舍不得分开,给一旁人的感觉像是很亲热,又像是在掰手腕。柳子奇感到自己的手有些乏力,被王虎林握得些微疼痛,自以为不是他的对手,就主动将右手抽了回来。一看,果真多了几道没有血丝的白指印。
宣布了班子,柳子奇及时和王虎林交接了工作,市委在日泉宾馆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欢送盛宴,柳子奇喝了一些酒。这几十杯酒水,预示着自己在日泉的使命的终结,用日泉干部的话说,是“柳子奇时代”结束了,“王虎林时代”到来了,就像老百姓热热闹闹过大年一样,辞旧迎新,欢天喜地,歌舞升平。柳子奇平日是有些酒量的,今天酒喝得不多不少,喝到了恰到好处的境界,喝出了风度,喝出了水平。一个位置显赫的人在这个时候,喝酒能够把握到恰到好处的境界非常不容易,尤其是像柳子奇这种不尽如人意的结局,喝少了,别人以为你思想上不痛快,喝多了,又以为你对党对组织有意见,只有喝得适度,或者偏高一点,才算喝出了一个成熟领导的风度和水平。
下午,柳子奇非常孤独地回到了将军楼。作为日泉最高权力象征的将军楼的主人,柳子奇待在这里,已经是倒计时。于是借着酒性,柳子奇沿院子转了一圈。他有很久没有在院子里瞎转了,平日有机关派来的园林工人在这里植草修枝,浇花灌地,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即便是在晚上,这里月光如银,灯光如线,树木婆娑,满园幽静,一副诗意的婉约与光芒,仍是一处不可多得的人间佳境。而眼下这里,不知是因为季节的寒意,还是自己将要从这里走出去的炎凉,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搭理了,各种植物的藤蔓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枯黄的树叶寂寥地躺在泥土上已经开始腐烂,柳树、桃树、李树、紫薇举起干枯的虬枝,像挥舞着生硬的爪子,一副衰落萧瑟的样子,有些后现代主义的悲凉和无奈。
触景生情,柳子奇的心情有些糟糕,就像隆冬的寒流袭过,有些透凉,就索性进了屋子。空调没有人提前打开预热了,屋里比院子里暖和不了多少。柳子奇干脆进了卧室躺下,希望能够做一个暖融融的梦。
次日,柳子奇向机关要了一辆车,亲自驾驶着,去了一趟城西北三十多公里处的清凉寺。
许多人过去曾向柳子奇说起过,这里道行很深,签还是灵验的,当大官的,发大财的,博士硕士文盲的,都信这些。柳子奇自然不相信,从没有来过这里。这天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他竟然非常想到这里来“普渡众生”一回,看看到底有什么玄机。清凉寺坐落于一个植被茂密的山凹处,四周葱茏,凹地别致,站在入口的制高点上眺望,但见寺内大殿十余楹,院落数十座,各抱地势,神态各异,长廊卧波,俏丽典雅。石径岩梯九曲路,千回百转挂云间,暮鼓晨钟荡山谷,香烟缭绕碧云天——真是神仙地界啊。柳子奇买了门票,沿一处开阔宽大的云梯拾级而下,顿时有了一丝飘渺感,宛若仙境,又恰似神仙下凡,不一会儿便到了佛祖宝殿。
宝殿的堂屋前立有两根巨大的圆木柱子,上书一幅楹联:婆婆教主释迦如来大慈悲父英雄无畏,五浊恶世苦恼众生有情赤子佛性永存。再往里走,是宝殿正殿,中间立了一幅加了底座的释迦牟尼巨副画像,像的两侧又是一幅楹联:经藏贝叶梵音蕴,佛存菩提善念生。山空四大禅机蕴,门净六根佛性生。于是就想楹联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超脱净化的意思,顿时生出崇拜的感慨。想着就拜了拜。
柳子奇在寺庙四处转了转,刚刚从一处大殿走出了门,却被一旁的一个长者唤了过去。长者眉宽目炯,额骨突兀,相貌古怪,仙风道骨,初看如慈祥老人,细看却有几分阴郁,双目具有强烈的洞穿力,似乎看破红尘,又似乎道行到家了。长者请柳子奇抽个签,算上一卦。柳子奇看了看案前的摆设,问:“这签灵么?”长者说:“看来施主是远道而来的,虽说是个大福大贵之人,却有所不知,我们清凉寺的签是很灵验的,周围信者且自不必说,就连许多达官贵人也像施主一样,慕名老远前来。”柳子奇说:“真的吗?”长者没有直接回答,却说:“敢问施主是求财,求官,还是求桃花运?”柳子奇想了想,说:“随便吧。”长者摇了摇竹筒里的一把竹签,就请柳子奇抽了一签。柳子奇依言而行。长者接过来,仔细端详后,口中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施主抽中了中上签。”柳子奇问:“签上怎么说?”长者回答:“签上说——自南自北自东西,欲到天涯谁作梯。遇鼠逢牛三弄笛,好将名姓榜头题。施主请写一个字吧。”柳子奇提笔写下一个“柳”字。长者看后,从案头的纸堆找了半天,抽出一张黄裱纸来,再仔细看看,才说:“施主是官场达贵,但目前遇事不利,需要谨慎从事。”柳子奇问:“此话怎讲?”长者说:“施主请看——河渠傍路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已西,纵有荣华好时节,直须猴犬换金鸡。”柳子奇又问:“此话何意?”长者再说:“佛安行仪,法和合一。施主官场失意,情场得意,这一失一得,都并非好事,正所谓福兮祸兮,福祸相倚。阿弥陀佛,善哉,直说吧——施主姓柳,同‘溜’,非同‘留’,我佛慈悲,是要让施主洗尽铅尘,早日离开是非之地,佛曰:行尘事莫堕迷津,京兆应多礼佛人。施主几历沧桑,前修后继,方可再图鸿志,东山又起,渐入佳境,经天纬地。如此这般,日后便有如海底蛟龙,山中福兽了。”
长者说罢,双掌合一,作揖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柳子奇闻言,赶紧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长者,落荒似的逃离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