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迟迟不肯落下来。风像刀子一样坚硬,在空中比画来比画去,出门的人不得不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严实,无论武装得多么齐整人们也不愿轻易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冉富有刚吃完一碗热乎饭就披件大衣,提起鞭杆一头扎进寒风中。“赶羊嵝——赶羊喽”,冉富有走一路喊一路,招呼的虽是别人,自家炕头上的孩子们却在父亲的吆喝声中全部一骨碌翻起身来。小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穿衣裳,胳膊腿在衣服里见空就钻,结果在棉裤里塞进一只胳膊和一条腿,看看不对哇一声哭了,春兰扯过弟弟,三下两下帮弟弟穿上衣裳。
为了改善家里的情况,好多人家从青山深处买了羊来育肥,冬闲时备下的草料不够羊只过冬,只得赶出家门放牧。单为几只羊“拴”住一个人实在不合算,有羊的人家自动联合起来雇人放,或者按羊只多少排“值日”,你三天我五天地把农闲日子排得满当当。放羊人可以在别人只有出没有进的闲年闲月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却要牺牲自己待在家里的消闲时间。如果有羊的人自愿消闲两天不想在寒冬腊月里受“羊罪”,又没有闲钱付给羊倌,干脆就把羊全部交给愿意做羊倌的人,通常是在交付前把羊只的种类、大小和肥瘦一一记录清楚,说好期限,到期后羊倌照模照样如数归还主家的羊只。这段时间落下的羔规定好给主家几只,其余的就留给羊倌抵工钱,但是,如果羊倌经营得不好羊越养越少,羊倌也只能自认倒霉,按说好的数目给主家还羊。人说“三年五个羊”,一群羊三五年落的羔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冉富有没有本钱买羊,却一心想在羊身上捞点“出息”,没犹豫就揽下了这样一个羊倌的差事。三五年后,指不定自己也会有一群屙金蛋蛋的羊,没准能在要紧三关的时候帮自己供学生。由于冉富有放羊时尽心尽力,把羊当人看,交付给他的羊经过一段时间放牧后膘分都很足,加上他为人又诚实守信,好多有羊的人愿意把羊交付给他。也有人心甘情愿地给他几个工钱,让他把自己的羊顺路带上。从家门口到干支渠南,四下里钻出的零星几只羊渐渐汇聚成百十号的一大群。冉富有好眼力,能一下子看出羊群中张三李四的羊够不够数,能清晰地比较出李家河湾的草皮子比别的地方厚实多少,能支持这样一群羊消耗几天又不至于让羊跌膘分。
干支渠南那片曾经属于自己现在已化归李扁头名下的土地,四周早已夯起高高大大的土墙,墙里圈着的果树已经把遒劲的枝干伸向清冷的天。据说李扁头夏天和秋天都曾吃到过自己果园里的果子,尝到甜头的李扁头开始遥想十年以后的每一个收获的季节和收获的喜悦,逢人必讲果树和他的“果经”,像个三句话不离老本行的臭皮匠。
赶着羊群路过干支渠南那片地时,冉富有不止一次的偏头看李扁头的果园。果树已经很粗壮,高大的围墙再也遮不住它越长越粗的枝条了,枝条壮实得能经住人了。李扁头请来的剪树工就在树枝上翻上翻下,咔嚓咔嚓把柔软的枝条一刀刀剪掉,碰到剪不断的粗枝还要用手锯来回扯动几下,被剪掉的树枝晒干后就是很好的柴火,做饭烧炕样样都行,不像自家夏天做饭一直用麦草,又不干净又麻烦灶火还容易败,经常让做饭的婆姨忙得手忙脚乱。自家的六亩果树还小,夏天树行里还能套种小麦,冬天树苗经不起冻,为防止树苗冻坏还得挖土掩埋,细细矮矮的一截树苗苗烧火棒棒一样让人不忍心动一剪子。许多种树种得早的农户也已经能够吃上自家果园里的果子,家境宽裕的人家甚至愿意把或黄或红的果子摆到桌面上,大方地提供给客人吃。能得到这种特殊照顾的人往往很自觉,小心地拣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苹果,掰一牙含在嘴里轻轻的蠕动,吃完无论主家如何推让再也不肯动一下桌子上的东西。
李扁头的果园里又有几个人在修剪果树,他们戴着棉手套的手死死抓住树枝,身子和手灵巧地翻动着,树上树下不见李家一个人。李扁头对这些人很放心,自己躲在暖屋子里交结地方上有头脸的人,纷纷飘落的树枝看着叫人心疼,听说这种枝不结果,就像人里头的二流子,虽说长着人的模样却做不来人做的事。这么大冷的天,只有和自己一样的下苦人,为了几个扒家钱不顾死活地浸在雨里水里泥里。想到这儿,冉富有扬起手中的鞭杆,心里愤愤的直想骂娘。
到李扁头家串门的人依然很多。李扁头家里的苹果夏秋两季吃不完,到冬天还有结余,贺寡妇把苹果洗净用盘子盛着搁到茶几上,红的黄的不红不黄却口口香甜的应有尽有,贺寡妇和李扁头对每个来串门的人都很客气,一律把盘子推到他们面前让吃苹果,串门的人却很少动盘子里的苹果。那苹果是李扁头家的一种装饰,像别家佛相前摆的供品,动不得。只有一些不懂事的孩子眼馋这些苹果,偶尔会在李家人的推让声中挑一个沉甸甸的果子攥到手里,会在家里大人半真半假的训斥下把果子吃到肚里。
放假回家的狗娃有了事干,他在一个笔记本上工工整整的记上经常到他家串门的孩子的名字,然后在这孩子名字后面划正字,吃他家一个苹果就在正字上添一笔,像班里民主选举班干部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选举时的正字象征的是荣誉,而狗娃拉下的名单算是黑名单,谁的正字最多,就说明谁吃掉他家的苹果最多,欠下他家的人情也最多,将来不听他话的理由就越少。
贺先金还没来得及上完小学,就开始谋划出门挣钱的事儿了。任凭贺寡妇把不上学就没好出路的道理掰碎了往他嘴里喂,他照样摆出一副宁可就地死掉也不愿再跨进校门一步的架势,贺寡妇和李扁头没招了。不上学的贺先金闲得没事干,成天在村口游来荡去得像个幽灵,李扁头断言说这样下去发展成个二流子没走势。他和贺寡妇商量着要在路口为他置办个摊子让他收收心,再过几年凑合着说一门亲事,娃娃的这一辈子也算交代了。李扁头向来说到做到,当即在村口盖了一爿小房子,在经营项目上很费思量。这贺先金是个心灵手巧的货色,在闲逛的日子里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一些维修摊点。那时村里能广泛维修的东西只有自行车,贺先金没费多大劲就把村里修车的老师傅比了下去。村里许多人家的条件不知是咋整的,忽忽悠悠就好了起来。曾经让李扁头出尽风头的一些电器,比如电视录音机,甚至电冰箱洗衣机在别人家里也落了户,就连李扁头一向认为日子过得最寒酸的冉富有家也有一台电视机。李扁头断定将来不管农村还是城市,家电维修的市场肯定很广阔,与贺寡妇私下里一合计,决定送贺先金去学家电维修。不想贺先金听了万分高兴,李扁头投资给他一笔钱让他去拜师学艺。路口的房子先以租借的方式供给董瘸子,至于董瘸子上什么项目怎样经营,那是董瘸子的事,但是贺先金学满师后,不管董瘸子有什么困难必须立即腾出地方给贺先金。当然,这期间董瘸子是要付给李扁头租金的,不多,双方都觉得挺合适。
家里的代销店归牛娃所有,不管牛娃如何费心经营,代销店的经营总是不很景气,后头牛娃成了亲,媳妇子贺红燕搭手经营了一段也不见起。自从有了孩子,贺红燕再也腾不出手照看代销店,家里老人娃娃的一摊子事就够她喝一壶了。贺红燕曾向牛娃建议,把代销店搬到路口做过路人的生意,并且自家兄弟的修理铺开了以后能相互照应,一向对媳妇言听计从的牛娃这时却犯了犟杆子脾气,说就是没吃没喝也不能到人堆里去丢人现眼。牛娃执意不搬,说非要搬只能搬到深山里,他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
吃过后晌饭,李扁头忙着为剪树工结算工钱,贺红燕在灶房里洗锅刷碗,贺寡妇在炕头哄娃娃睡觉,娃娃没睡着大人就有了瞌睡。牛娃抱着火炉丢了个盹,寒气太重,风呼呼刮个不停,实在懒得动弹,串门子的人还没来,不过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挡不住他们闲散的脚步,这些人串门子就像城里的工作人上班一样准时,风雨无阻。正迷糊间听到有人要买烟,牛娃拎着钥匙去开门,才发现开门根本不需要钥匙,门被人撬了锁。牛娃没声张,他已经习惯了默默承受一切。待客人走了,牛娃发现少了几样不太值钱的副食和几盒高级烟,再就是抽屉里搁的零钱全部不翼而飞。
晚上牛娃悄悄告诉李扁头门锁被撬的事,让父亲拿个主意,已经喝了点酒的李扁头听了暴跳如雷,当着串门人的面大声叫骂着,说这个贼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主意打到我李扁头身上了,要让我捉住非拧断他狗日的气肠子不可。
李扁头家房门被撬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人们一面论说贼娃子无孔不入,一边安顿家里人加紧防范并检查自己家里少了东西没有,完了又笑自己,说贼再不长眼睛也不会走错门,就是正大光明的请贼来,贼恐怕都不愿意来,穷家穷户的没个值钱东西。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村民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总是不离李扁头家闹贼的事,人们按自己的意愿硬把贼描述成一个飞檐走壁的高人,以至于撬锁到了贼手里像吹灯拨蜡一样容易。贼撬锁的本领在村民嘴里被反反复复的印证了,到最后人们脑中模样模糊的贼轻易拧开门锁的情景清晰的定格在人们的记忆中,就像自己曾眼睁睁看到过飞贼行窃的手段一样。
冉富有从不参与这种讨论,闷声不响地听人们发表自己的“高见”,嘱咐家里人平时多注意点,穷家值万金。冉希望只觉得这种撬锁的方法似曾相识,却让自己的怀疑仅仅停留在脑海里,心说自己清楚也就罢了,没必要跟着满世界的人瞎嚷嚷,面对激烈的讨论,冉希望憨憨的一笑了之。
寒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