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坪的苹果香脆可口，很对人们的胃口，一投放到市场上，就受到了消费者广泛的好评。乡里也信誓旦旦地说，要创出地区品牌，争取让苹果成为青山坪农民增收创效的一个突破口，让青山坪苹果成为地区经济的支柱产业。为确保青山坪群众生活质量的稳步提高，一方面要加大果园经济的投入，抓质量、争产量、促销路，一方面还要引进其他致富项目，争取经济果实的全面开花，实现农业收益的合理转型。种树种得好的人不光农田里长出了金疙瘩，光景过得比别人强，还能获得在乡里的致富表彰大会上披红挂绿的露一次脸的机会。除了向别人讲解致富经验，回家时还可能领到一笔让人眼馋的奖金或奖品。李扁头就曾作为植树劳模出现在乡里的表彰会上，领回了一挂红彤彤的缎被面，之后吐沫星子满天飞地给旁人显耀了许多天，直到人们再也没兴趣听他的唠叨为止。
冉希望家院里的国光树终于缓过了劲，春上就绽开了一树的白花，现在，枣子大的绿蛋子苹果隐藏在树叶间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冉富有满心欢喜地望着这些可能给自己和家里人带来喜悦的果实，在心里热烈期盼着果园里的果树早日挂果。
村上相当一部分人家的果园已经开始盈利，果子成熟了根本不愁卖不出去，果贩子早早就来到村里住下来，生怕其他贩子把自己到手的生意抢了去。果子价钱也绝不是村干部当初作动员时说的一两毛钱，根据品种的不同，一般都能卖到一斤几毛到一块多的价钱。栽树早的农户说起苹果已经头头是道，并且能够准确地辨认出果树的品种，冉富有只能等到果树挂果以后才能叫出个别苹果的名字，没有挂果的果树看起来基本没什么差别，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越来越多的人从前些年插到地里的树苗苗上受益，冉富有成天在心里怨恨自己事事赶不到人前头，眼馋别人一天好过一天的光阴。好在孩子们都很懂事，从不眼红别人，正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老话。冉希望已经能设身处地地为家里大人分担忧愁了；春兰在灶火上也能独当一面，尽管手艺远不如她的母亲，却可以在要紧三关的时候腾出一个全劳力操心农田里的活计；春花照料弟弟再没一句怨言，小儿子不光长得像女子，性格也像，成天待在家里不言传。娃娃们不过多让大人操心，大人才有足够的精力应付过日子的七七八八的营生。
放了几年羊，到期还掉主家的还净落二十几只羊羔，大一点的母羊羔已经能下羔了，冉富有打算留下几个奶羔奶得好的做种羊，其余当年羊羔育肥以后卖掉作家用。现在手头有时竟有些宽绰，愁就愁孩子们的上学，看他们的架势非要念出个所以然来，到时候读书的费用确实够人愁怅的了。自从基本农田里栽了果树，耕地就不够用了。种粮食的确没啥指望，每年产下的粮食刨掉吃粮能卖的也就一点点，粮食的收入还不够农田的水费和肥料钱。好在家里养了羊，羊造下的粪能当化肥使，地里的庄稼不会因缺少化肥长不成。庄稼也争气，年年高产，冉富有成了村里有名的种粮把式，原来光阴比冉家过得滋润的人家，在每季作物下来时不禁要暗暗为他伸大拇指。
放暑假回来的孩子们暂时把冉富有从羊身上解放出来，两个女儿赶着羊在荒田和林带里放，大儿子的任务是拔草，二十几只羊不停嘴地吃，靠人挑草远远供不够。要想让羊长膘还得搭点细料，家里头年秋上打下的苞谷对付得了一冬对付不了一年，得划算好一年四季的支配，能用活草代替细料尽可能地多拔些活草，自己田里的拔完再拔别人家的。拔草喂羊成了放假的儿女们最艰苦的劳动，每个娃娃都有硬任务。短短一个暑期，冉希望的面皮明显见黑了，春兰笑说哥哥再能长出几根胡子，就能上电视扮演包公了。春花在饭桌上不止一次地提醒父母院里的苹果又大了一点，母亲装作没听见，父亲搁下碗筷到院里拣大的摘了一把，公平地分给几个孩子。春兰把自己的一份藏起来，说等口渴了再吃。春花吃一半藏一半，冉希望把自己的一份全部给了弟弟，弟弟没有多想就接了过来，说等过年的时候这些绿蛋蛋就会捂熟，到时人人有份。冉富有一边和蔼地注视着儿女支配已经明确属于自己的果子，一边不失时机的作了交代，说吃完这些苹果再不许动树上的，要是树上的苹果少了，谁动手摘了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树上的苹果密密麻麻多得数不清，冉希望看得眼皮都疼，也看不出哪儿曾摘过一只，想父亲只不过是拿大话吓唬人。隔几天风吹下来几只国光蛋子，冉希望捡起来给了弟弟，晚上父亲便说树上的苹果少了，冉希望才知道父亲的话并非虚言。
离家不远的常流水要修一座拦水坝，防止洪水冲下来祸害青山坪。工程上需要人手，家里暂时没什么要紧的活计，几个孩子完全可以支撑，冉富有夫妻双双扑到工地上挣工钱。春兰春花一早就吆着羊群去放，林带的草皮已被羊啃秃，姐妹早就探视好干支渠坝草皮很厚，决定去干支渠坝放。干支渠坝紧靠李扁头家的果园，水嫩水嫩的青草遍地都是，羊群一见就低下头再不肯动弹。姐妹一人一头挡定羊群，放心地哼起了学校里学来的新歌。中午一过，春兰看到有几只羊突然倒在地上没来由地抽搐起来，一时吓得慌了神，嘱咐春花小心看护好羊群，自己连滚带爬的向常流水跑。不断有羊跌倒抽搐，站着吃草的羊倒成了少数。先跌倒的羊相继口吐白沫，在草地上缩成一团，缓多大工夫也站不起来，除了放声大哭，春花再没别的办法。很快，哭累的春花就像跌倒的羊也栽倒在厚实的草皮上，她越哭越响亮了。哭声中远远地飞来一高一矮两个人，春花哭得更欢了。冉富有一口断定羊中了毒，并很快在草丛中找到了拌过白药的苞谷粒，春兰满脸怒容地说肯定是李扁头干的好事。父亲的脸色阴了阴，随后吩咐女儿把羊赶出草地，自己又一路小跑去请村里的秦兽医。
父亲和秦兽医忙活了一下午，还是有三只羊没能救得住，在羊没正式断气前抹了脖子，说是血出利索了看不出是死羊，照样能卖到活羊的价钱。母亲回家后，一面烫洗羊下水一面大声发牢骚，说李扁头欺人太甚，折了三只羊和医药费，拦水坝工程上挣的钱也算是白瞎了，总得想办法让李扁头把自家的损失补一补，不然就冤枉得没处说。几个孩子听了母亲的话，在心里同仇敌忾地怨恨起李扁头，父亲宽宏地说不能随便和别人结仇，仇会越结越深，越让自己心上不安稳，而且现在也于事无补。父亲甚至还苦着脸幽了一默，说李扁头不下毒，自家无论如何舍不得吃几顿羊杂碎，李扁头是变着法子让自家改善生活呢。冉希望觉得父亲说地有一定的道理，但他心里明白从此以后他会恨李扁头更多一点。
不等母亲寻李扁头讨点便宜，李扁头却自个儿送上门来。李扁头不住声的对父亲说着抱歉的话，说自己本想在果园四周下点药吓唬吓唬放羊的娃娃，让他们不敢赶着羊群靠近果园，不然有些放羊娃娃实在不自觉，逮空子翻墙做贼。谁想药下上根本不管事，翻墙的照样翻墙，做贼的照样做贼，最后反倒祸害了冉家兄弟的羊，自己的老脸羞得没处搁。李扁头表示他知道冉家日子过得紧巴，一下子折掉几个羊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愿意出钱按市场价买下几只毒死的羊，就是担心天太热一时吃不完搁不住，所以决定买两个大点的给苹果贩子吃，另外一只卖给羊贩子算了；并说出了这样的事搁谁心里都不好受，扒扯光阴日子谁都不容易，事情既然出了能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父亲说好老哥哩，你是把药下在自己果园边，又不是下到我的羊圈里，我的损失让你承担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母亲在旁边朝父亲直挤眼睛，父亲好像根本没看见，只顾按自己的思路和李扁头客气地谦让着。见父亲话说得坚决，李扁头也摆出一副不管不顾地蛮横劲儿，他朝身后跟来两个同来的年轻人使使眼色，吩咐他们拣大点的两只羊扛走，搁下一叠钱头也不回朝门外走。
能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忙，作为红乐村大能人的李扁头也成天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包围着。走出冉家院门，公路上立刻蹦过来两个脸皮皱巴巴的中年男人，隔着老远就冲李扁头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脸上和身上都有精心装扮过的痕迹，到李扁头跟前先“啪”地一声打着打火机，才发现还没来得及递给李扁头一根纸烟，急忙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忙不迭地抽出一根给李扁头。李扁头看也不看递过来的烟，只草草看了一眼来人，觉得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来人干枣似的一张脸皱皱巴巴，却刮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胡碴儿，显然是为了出门办事收拾过了。那人穿一身半新半旧的出门衣裳，鞋子是那种出自主家妇之手的千层底，鞋面很新，但经过一路奔跑上面已经沾满了尘土。不等李扁头发问，那人就自报了家门，一边说话一边局促得直搓手。那人说：“我是青山顶上周家营的周堂，李主任是大忙人，恐怕早不记得我了。我现在住在青山坪营头村，你村上的李书伟是我的隔山兄弟，再者呢，我俩小时候还一起玩过。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可能还冒犯过你老哥，你老哥大人大量多担待些。”
李扁头不耐烦地说：“啰嗦个毬，有啥事？”
叫周堂的男人赶紧刹住话头，忸怩着向李扁头说了自己的来意。周堂说自己的显货儿子寻下了门亲事，亲家在彩礼上口张得大得吓人，并且不肯再松动一点，向亲戚和庄邻张嘴借了些还没凑够，把人难为得不行。在这个紧要关头就寻到李主任家门上，请李主任看在乡亲和亲戚的面上先借点钱救个急，秋上卖了苞谷就能还上，没一点麻达。如果李主任不放心，可以让同来的挑担做保人，到时还不上账，挑担的十亩经济果林就交给李主任处置。
李扁头拈了拈已经在下巴上崛起的山羊胡子说：“谁都知道我李书元是个菩萨心肠，最经不住别人死磨硬缠地求，何况又是老熟人，不帮忙也说不过去。不过，借钱总得有个手续，红口白牙地说不清楚。丑话可得说到前头，我给人借钱向来是二分利，利息直接从本金里扣，我一大家子人总得吃咧喝咧，我不这样做不成哩！”
周堂连声说：“能成、能成，李主任肯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咋能在利息上跟你算计呢？”
周堂在利息上算计不算计，村里人不敢妄加推断，但熟悉李扁头的人们知道，李扁头再也不像多年前那么随随便便把钱借给别人使唤，借给别人的钱生出的利息他是每分必争，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李扁头理财的本事人人皆知，算盘珠子一拨，哗啦哗啦的钞票就涌到自己口袋。后来人们发现李扁头的利息高得吓人，钱还的稍微迟钝一点，利息就可能比本金还多。怪不得有借过李扁头的钱的人说自己是在给李扁头拉长工，一年苦到头挣的钱还不够给李扁头还账，李扁头的经济账算得可精哩。这笔经济账人人都会算，人人都清楚其中的利害，可遇到事的时候又忍不住向李扁头张嘴，借还是不借还得看李扁头的脸色。借钱的人总免不了给李扁头赔着笑，生怕一句话不留神说漏嘴把“财神”给得罪了，到手的“买卖”飞了车。李扁头这些年靠给人放高利贷攒了一笔钱，人变得更洋气了，经常把找他借钱的人拿捏得晕头转向，可这些人还得时刻惦记着他的好。人们好像心甘情愿的要贴些利息给李扁头，李扁头却并不领情，照样在找他贷款的人面前拿腔作势。人活在世上的麻烦事太多了，婚丧嫁娶，吃穿住用行，子女上学跑工作，凡是用钱的地方麻烦似乎从没间断过。在青山坪，人们在遇到麻烦时，想到的第一个“活菩萨”就是李扁头，人们对这个“活菩萨”又爱又恨，偏偏又离不开。
不管周堂如何火烧眉毛地急着用钱，李扁头依旧一板一眼地按自己的路数做好借贷手续。李扁头故意不一次把钱拿出来，而是作出尽心尽力为人办事的难为样子，先从身上摸出一点，又叫牛娃凑了一点，最后又从已经师满回来开了店的贺先金的修理店里“借”了一点，周堂在李扁头草拟的借款协议上按了手印，拿着钱千恩万谢地出了李家大门。
家里住的几个外地果贩子早就嚷着要喝场酒，见李扁头买了两只全羊回来，借机把你管肉我管酒和西瓜的话说了几遍。李扁头满脸堆笑地说：“成么！肉是现成的，媳妇子已经在灶上拾掇开了。酒就交给牛娃操办，孬的我可从不沾嘴。破西瓜蛋子我一会出去要几个，就不用你破费了。”外地来的果贩子一般住在村里大户人家，去县城太麻烦，贩子看中李家院落大，而且管待得好，贩子来了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走前伙食要另算，并且还会给住家一笔可观的“代办费”。村里大多数人家的果园还没形成规模，树上的苹果舍不得留下吃，摘了换现钱使，东家一筐西家一筐凑一车货很吃力。没苹果可卖的人家不甘心闲着，在果园里套种了地膜西瓜，青山坪的西瓜和苹果一样走俏，销路很好。
狗娃已经在想象的肉香中沉醉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到灶房扒下两只羊的腰子扔到灶火里烧，腰子在火苗上欢快地哼起了歌。吃完烧腰子，狗娃决定找一块没人看守的西瓜地练练靶子。几天前他从一个小孩手里抢来的一把弹弓一直没闲着，成绩好的时候可以一口气打破二三十个西瓜。狗娃觉得很奇怪，有的西瓜明明被他打中了却不破，石子一下被弹出老远，没办法，只能再补上一弹弓。
狗娃干得正起劲，忽然看到远处一个人提着半截棒匆匆赶来，狗娃恨恨地瞪了一眼遍地的西瓜转身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