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了初二,冉希望发现自己身上有了许多微妙的变化。下身莫名其妙的长出一些毛发一样的东西,上厕所时男同学会相互盯着对方的下身笑,还没长出毛的同学会遭到别人的取笑,说是思想很流氓,发育不正常。嘴唇上的绒毛也逐渐变粗变黑,说话声音也变粗变重,明明是自己在说话却分明感到听的是别人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有见识的同学说这是下巴下那个逐渐隆起的小疙瘩在起作用。
狗娃在新学期开学头天就和别人打了一架,对方鼻血流了一地,狗娃却哈哈笑着说挨了打的同学来了月经。大概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狗娃特别喜欢当着漂亮女生的面揍人。如果该打的架没有女生观战,这个架狗娃不一定愿意打;如果碰到可打不可打的架,碰巧有女生观场,这个架就非打不可、非赢不可了。
不久班主任要同学每人交10元班费,说是用于集体活动,说不希望有人疲疲沓沓地拖全班的后腿,一个老鼠坏了一锅粥。班主任话音一落,狗娃就起身交了钱,后头又陆陆续续有十几个人交了,又有一部分同学请求老师宽限几天周末回家时取来再交。只有冉希望和朱淑英坐在座位上不动弹,朱淑英干脆把头埋在臂弯里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冉希望问老师,不参加集体活动能免了班费吗?
老师气得拍了桌子说放屁,除非你他妈的也不在这班里上课,否则门都没有,真要那样的话,我还可以把学费退给你他妈的。冉希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不敢说一句多余话。课间休息时,狗娃笑话冉希望说:“你家的穷裤裆扯得长的补都补不住,还好,总算有人给你做伴,你他妈的艳福正经不浅呢。”南平气愤不过,说:“李学林你大小也是个班干部,说话怎么这么脏。真让人怀疑你的嘴除了吃饭是不是还有拉屎的功能。”狗娃听了,尽管心里很不痛快,却不便对南平发作,转向冉希望说:“冉希望你他妈的少狗仗人势,老子早晚有一天会收拾你。”
上课铃响了,老师提前夹着教案站在教室门口。
南平抽空问冉希望,要不要替他先把班费垫上,冉希望坚决地表示不用。开学时父母把家里攒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暗暗商量哪一笔花费可以缓两天,先拣紧要地交上,这点钱明显不够用。自己的十块钱班费大大超出了父母的算计,明摆着要让家里大人犯难。冒冒失失跑到家里要钱,只会让父母作难。就算有南平帮自己渡过难关,迟早有一天得还给他,谁也不知道这一天要等多久,况且,自己万万不愿意作为弱者生活在别人的荫庇下。
周六散学散得早,一到下课时间,同学们便把要紧的书本塞进书包,跑回宿舍拿了装干粮的工具,熙熙攘攘地赶往回家的路。父亲几年前买下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自行车现在派上了用场,成了冉希望往返学校和家里的唯一交通工具。在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车子还能凑合着用,而且有点老当益壮的意思,最主要的毛病是千斤丝时常挂不上。冉希望决不会像别的男同学碰到类似的情况朝车轴上撒泡尿,尽管那很方便,且是大多数同学一遍又一遍身体力行的经验。出了校门跨上自行车,冉希望就感到已经骑熟了的自行车有些异样,慌忙跳下车,才发现车胎瘪瘪的没一丝气,仔细一看,气门芯不知被谁拨走了,不断涌出校门的同学打过招呼以后才发现他们的自行车像害了传染病似的全都一个毛病,气门芯不翼而飞。很显然,这是有人蓄意搞破坏,大家纷纷把愤怒写在脸上,却没办法骑着没气的自行车回家,只好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子走,随后相互宽慰说不远处乡政府附近有个自行车维修摊点,花几毛钱换一个气门芯就好了。与追查嫌疑人相比起来,回家才是紧要的事。不管情愿不情愿,大家还是依次推车走向自行车维修摊。摊前早已续起长长一串推自行车的学生,修车师傅手忙脚乱的为大家换气门芯。换好气门芯的人迫不及待地给车胎充了气,跨上车飞快的追赶先前走了的同学。
与修车师傅之间的距离眼见着越来越短,冉希望在心里急促地叫喊着,该我了该我了。先前走了的同学又陆续回来几个,说车胎扎破了存不住气,还得补胎。修车师傅两手一摊,抱歉的对等待换气门芯的同学说存下的气门芯用完了,没办法给后面的人换了,趁天早推车还能赶回去。没有换上气门芯的同学纷纷指责修车师傅说明明还有气门芯,凭啥不给人换?修车师傅说余下的气门芯还有用处,今天都用完了明天到哪儿找这么多的气门芯,没见过谁一顿吃饱一辈子再不饿的那号子事。冉希望苦笑了一下,推车挤出还在和修车师傅磨嘴皮子的队伍,心里认准修车师傅不愿换气门芯的真实理由是,补胎比换气门芯的收入高得多。
路上推车赶路的人很多,大家说说笑笑地也不觉得寂寞,车子不能骑几乎为无聊的行程平添了一份乐趣。不过对冉希望来说,还是苦大于乐。遇到路面不平时,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故意把车胎往石块上碰,而是轻轻地把车子提起来绕过石头,待路面平整时再次放下。父亲买的这辆车子,样子虽不好看却很耐用,是家里很重要的财产,由不得人不小心对待。因为皮实所以笨重,一路骑车下来,冉希望累得不轻,同行的人远远超过了自己,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和逐渐加重的暮色。
十几里坡路,冉希望走了近三个钟头。推开家里的院门时,看到母亲正端着簸箕拣麦子。母亲又少不了一阵唠叨,说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事都不懂,就知道在外面疯,有本事待在外面永世别回来,搅得再的人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上。冉希望一声不吭地到专门盛放工具的抽屉里翻腾起来,换好气门芯,充了气,看明早会不会跑气。要是车胎没烂,就是扛着自行车再多走几个钟头的坡路也不亏。
晨起以后,冉希望满院找自行车找不到,一问才知是父亲骑着下地去了。春花得意地炫耀说自己的图画受到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号作业时给了她满满100分。冉希望拍拍妹妹的脑瓜说,得一次好成绩很容易,难的是永世得好成绩。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吃过早饭母亲问冉希望,开学带的钱花没花完,要没花完把剩下的交回来买点醋吃。冉希望苦笑了一下说,还欠着10块的班费呢,差点没把人难怅死。母亲一脸忧郁地说,那咋整?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正在茁壮成长的儿子,随后又自问自答地说,前头李文茂家前年还落下16块的旧账,冉希望你去要回来交班费,要不来我也没整治。冉希望应了一声,就出门去李文茂家。他对能不能要来帐没有一点把握,长这么大,自己还没有过讨债的经验。
李文茂是最早到青山坪落户的农民,曾经崭新的住房已经现出几分破败样,一排低矮的土墙圈起的一个毛毛糙糙的院落就是李文茂的家,靠近住房的地方空出院门的位置,用树枝编的院门象征性地立在那儿。冉希望轻轻地推开院门,里屋传来老一个妇人惊天动地地咳嗽声,冉希望硬着头皮进去说明了来意,老妇人呻唤说自己的死鬼老汉去东平集卖麸子了,有可能赶在晌午回来,有急用的话就得到旁处生方,不太急就坐着等一等,我老婆子身上一个钢蹦子也没有。冉希望看出这是一个破败的家庭,甚至不如自家,能不能要上账很难说,要不是自己被事情逼得没办法,决不来逼煎这样的人家。如果要不上账,就得承受老师的恶言恶语,那是让人又羞又恼的事,他没办法再在全班同学面前做一个没脸皮的人。而现在只需要这个欠账的人回来把钱还上就能解决问题,没办法,等!老妇人一边和冉希望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边不停地上下打量冉希望,说冉希望长得有气派,好好读书将来能出息个人才哩。冉希望客气地应付着,感觉这一天的日子长得就像没有尽头。
太阳偏西的时候李文茂总算回了家,看到冉希望就没完没了地唠叨自家的光阴如何难过,要不是娃他妈有病早该把冉家的16块钱还掉。冉希望说自己还欠10块钱的班费,交不上学都没法上了,请无论如何凑上10块钱,学校和家里都有了交代。李文茂像是下决心一样解开裤腰带,从里面摸腾老半天摸出一张10块钱的票子说只有10块钱,余下的等手头宽展了送到家里去,并嘱咐冉希望一定告诉家里的大人,让他们放心。
回到家里,母亲说李文茂最喜欢给别人装可怜相,是个十足的癞皮狗,赖下别人的6块钱也富不到哪里去;说自家就是少了60、600块钱也一样过日子,就是要着吃也比那些靠赖别人过日子的人光彩些。完了安顿冉希望把钱拿好别乱花,冉希望飞快地“逃”回学校。吸取上一周的经验教训,一到学校,冉希望就拔下气门芯装到衣兜里,正在为自己的聪明与谨慎暗自得意的时候猛然发现,学校里但凡自行车都不见气门芯。冉希望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是同学们都知道防范了还是贼娃子的行动提前了?正在木木然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他肩上挨了重重地一拳,抬头一看,好朋友南平写满笑意的脸就闪现在眼前了,只见那两扇一向少言的薄薄的嘴唇咕嘟咕嘟冒出一串话来:“别人忙着做这种事情还有一说,你这样做我会感到不舒服的。你把车子撂到我宿舍里再保险不过,何苦犯这么多周折,气放了到时候还得打,打一次气再不费钱也得花一毛钱呢。”冉希望尴尬的朝好友笑了笑,取了车把上的东西和南平一道走向宿舍。新来的同学不断把车子推进车棚,车棚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放气的声音,大家像约好了似的统统把气门芯经营到自己口袋里。
一连几个周,骑车上学的学生再没发生过丢失气门芯的事,但是藏在暗处的那只黑手并没能闲着,时不时地从学生的车子上捋下一样零件,学生的口袋再大也不能把车子囫囵装进口袋。冉希望最终没能拗过南平,把车子交给南平保管,不用像别的同学那样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车子有朝一日会缺胳膊少腿。在这种情势下,冉希望才有心劲和他的朋友一道在学习上下功夫。一次突然的小测验证明了两朋友的功夫没白费,他们全部挤进了班里的前十名,体育委员李学林再一次把倒数第一的好名次牢牢握在手中。
凉爽宜人的秋天很快过去,天气仿佛一夜之间变冷了,想起上一学期的苦寒同学们仍心有余悸。仿佛是为了证明冬天已经来临,入冬不久就下了一场雪。雪把天地染白了,像是为大地盖上了一床厚厚的白毛毯。语文课上老师即兴让同学写一句话来形容雪的大。有人很雅兴,用了“晶莹剔透、玲珑曼妙”的生词,有人却说起了“瑞雪兆丰年”的老话。狗娃的句子造得最直接,受到了老师的夸奖。他说:“下雪了,天冷了,冻得我们班有的同学不敢来上课了。”
这场雪果然大,一下就是好些天,雪还没停班上就有两个同学不来学校了,一个是茂盛村出了名的愣头青王占保,再一个就是朱淑英。冉希望坚信,这两个同学不来上课的真实原因绝不是狗娃说的天冷和怕冻,而是那恼人的班费或其他闹心的事。最起码朱淑英确实是因为交不上班费,又丢不下面子才不来学校。班主任已经多次在班上把还没交上班费的个别同学骂得狗血喷头,话说地相当刻薄,连已经如数交齐班费的冉希望都感到羞愧。班主任在还没下雪时就说过班费交不齐,没法为同学复印学习资料,只怕连眼看就到的元旦联欢会也会耽搁。班里出几个败类还得影响别的同学,这些话说的理直气壮,听的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