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误了农时还是用了劣质地膜的原因,冉富有家的西瓜比别人家的晚熟了好些天。要说早熟两天晚熟两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这里面牵扯到了价格问题,瓜价一天不如一天了,还不知要跌到什么程度,那是在剜冉富有心尖尖上的肉啊!村上和瓜贩子签了合同,早熟的西瓜由村上统一销售给瓜贩子,价钱很不赖,好多人家因此添置了一些家用电器,心里盘算着来年种更多的瓜得更多的钱。村上完成了合同数,剩下的西瓜就得靠村民自己处理,水区和外地的西瓜在这个时节也大量涌来,价格跌得更厉害了。冉家西瓜的慢热更是揪扯着老两口的心,家里的娃娃也被大人的叹气声搞得心慌意乱,一回到家里就尽心尽力帮大人干家务和农活。
望着一地的瓜蛋蛋,冉富有两只握惯了老镢头的手上下搓个不停,一张布满褶皱的老脸愁怅得又青又黑。现在,恶劣的心绪让他干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他甚至自动把抽烟的档次从劣质纸烟改成老旱烟,旱烟卷卷扔了一地。这些天,村上大人娃娃都在说瓜,李书山也成了种瓜劳模,就连一向不问农事的李扁头都给瓜贩子交了两手扶西瓜。据说瓜贩子看了瓤口说明年还要他家的,吊儿郎当就种出“金蛋蛋”的李扁头洋气得天天喝酒吃肉,李家院里的肉香勾起了村里村外的家狗野狗们的馋虫,纷纷挣脱缰绳来争抢骨头,忠诚的守卫着飘荡在李扁头家院里缭绕不断的肉香。
冉家大人的焦虑甚至感染了家里的娃娃。小儿子每天都要来瓜地转一圈,拿自己稚嫩的手比画着看瓜长了没有,西瓜好像成心与人作对,瓷登登的没一点反应。瓜坂上的稗草却长得很疯,拔了一遍又一遍,草还是鼓鼓胀胀的把地膜撑起来,像女人高高耸起的胸脯子,确切地说,像贺寡妇奶过许多孩子的胸脯子。
天黑了,冉富有拖着疲乏的双腿走回家,院里的羊看见他们的主人起劲地叫唤,叫得冉富有心里烦糟糟的,他冷着脸子问子女们是不是偷懒没给羊添草?春花抢先说今天草找得多也添得勤,弟弟已经出去找第三趟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做父亲的强调说,羊不会没来由地乱叫唤,羊叫就是在叫食,肯定是没吃饱。家里只有春花敢跟父亲顶嘴,她说:“照这么说,鸡五更打鸣是饿醒的?狗见了生人就声张是饿得想吃人肉了?”父亲没法解释,只是肯定地说自己在瓜地待得时间长了点,家里的孩子不知道体谅自己心上的苦。羊要是因此跌了膘份,属于谁的责任谁就不要再上学了。
父女间的争吵忽然被院里一阵杂沓沉重的响声打断了,大人娃娃都丢开手里的活计涌到门外,看到一个牵着骡子躬腰塌背的小老汉。母亲见了来人先是一声惊叫,接着用她的娘家话和这个人攀谈起来。母亲精通两种地方话,是家里最早能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人。那人卸掉驮在骡子背上的麻袋,对母亲说:“他的骡子走了一百多里路,现在又乏又饿。”母亲忙抱来一捆青草丢给骡子。
晚饭早已做好,照例是稀饭泡馍,来了客人也得将就,客人因此说这边的生活还远没有甘肃那边好,说他们无论日子有多紧困,在吃食上还是比较讲究的。客人嘴上说够了够了之后,一口气喝掉了三老碗稀饭,肚量大的让主人一家都自觉把胃往小缩。熬稀饭的锅是早早见底了,看来出门找草还没回家的弟弟只能吃几片干粮了,客人却胀得在地上不住地打转转。母亲一再询问娘家人的情况,客人含含糊糊地应付着,不久,就捂着充满食物的肚皮倒在火炕上呼呼睡去。直到第二天早起客人仍像一头贪睡的母猪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春花不耐烦地悄声问母亲这人是家里哪路亲戚,母亲悄悄说是自己一个多年不见的远房表兄,应该称呼他韦家表叔。田里的庄稼太抓挠人心,不等韦家表叔起来,主人冉富有就提把铲子下地了。小学里上学的两个娃娃也胡乱刨了几嘴炒面糊糊去上学,留下女主人照看远路赶来的亲戚和他的骡子。韦家表叔一起身就向主人发号了施令:“这会儿该到饭口了,大妹子给我沏一壶茶,多放点糖,再整几个馍馍吃。”
韦家表叔这趟出远门不是为了走亲戚,而是听说这地方苞谷价高,把家里存的一点余粮拉骡子驮来卖。偏偏这两天青山坪的苞谷价跌了2分,韦家表叔为这2分的差价恨不得愁白头,懊悔自己搁荒了庄田白跑一趟冤枉路。说到日子的艰难,两家人终于有了共同语言,哥长妹短说得热乎。韦家表叔不甘心自己白跑一趟,打算暂时住下来等苞谷价回升,母亲没办法,待在家里像伺候先人一样伺候这位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穷亲戚。
直到冉希望周末回家时,韦家表叔苦苦盼着能涨一点的苞谷价还是没有回升的意思,韦家表叔忽然愁怅得吃不下饭了,胡子拉碴的像大病了一场。
谁也不曾料到,韦家表叔竟待到了麦收季节,苞谷价非但没有涨,听说还可能继续下跌。此时,冉富有却盼到了一次特别的丰收。在别人的西瓜大都已下市,瓜地也犁平打耱好又回了一茬糜子时,冉家的西瓜开始疯长,到瓜熟蒂落的时候,瓜价噌噌噌地回升。瓜贩子磨破嘴皮子踏烂门槛往冉家撵,把一摞定金硬硬塞进冉家主事人的怀里,生怕冉家变卦卖给了别人。孩子们终于尝到了瓜拌炒面的香甜,但他们吃到的西瓜总是卖不上好价钱或者根本卖不出去的歪嘴瓜,好瓜还得卖钱,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韦家表叔在等待中一天天消瘦下去,父母不得不想法改变伙食,害怕落下一个不把亲戚当亲戚的恶名。韦家表叔的身子没一点好转,韦家表叔的骡子却在孩子们的精心操持下茁壮成长,鬃毛油光闪亮,一身的肉疙瘩颤颤悠悠,但骡子的主人却舍不得把牲口贡献出来在农忙时节帮冉家拉拉粮食。
韦家表叔决定打道回府是在一个多月以后,行前母亲连夜烙了厚厚一摞煎饼,还一再客套说自己没有招待好亲戚,不周全的地方请他表叔谅解。韦家表叔决定把苞留下来让冉家人在价钱好点的时候帮他卖掉,他亲自把麻袋里的苞谷上秤称过,并用圆珠笔在自己胳膊上清清楚楚地画上一串数字。母亲又给他拾了一化肥袋子西瓜,韦家表叔心疼自己的骡子执意不要,紧挡慢挡,一袋沉甸甸的西瓜还是结结实实地搭在了骡子背上。老汉牵着他的骡子一颠一颠地走向百里之外的家。
西瓜的收入足够把以前拉下的账还完,冉家两口子当夜就把钱一沓一沓分开包好,赔着笑脸搭上一堆拖延了、抱歉了的好话。无账一身轻,还完账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冉富有决定等秋上卖了余粮,再把几只羊羔卖掉,就能给家里添置几件家具,可能的话再买一头毛驴。孩子们上学的费用也不用四处求人了。这是冉家有史以来最阔绰的一个年份,大人娃娃脸上都挂着难得的笑容。冉富有甚至打算再盘一落院子。
听说乡上为搞活地方经济还有其他大动作,国家对西部地区的扶贫工作也将加大力度。冉富有拿不准将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心里庆幸自己搬迁的路子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