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毫无悬念的落榜了,他的“梦中情人”杨冬梅却如愿以偿考到了县一中。
这一年,青山坪乡中学全县倒数第一的帽子仍没能摘掉,不过升入县里高中的人数比上一届多两个,这为乡中学多少挽回了一点脸面。陪狗娃一起落榜的还有很多人,包括被乡亲普遍认可并看好的冉希望。有这么多人陪自己一块体验失败的滋味,前体育委员不但不觉得羞耻,反而有几分洋洋自得,他觉得即使在学习上自己也不比别人差多少。李扁头却不想像先前说的那样把狗娃撤下来,或者送狗娃到柳和中学去补习,他决定送狗娃到乡中学补习,理由是柳和中学的收费太不公道他负担不起,乡中学离家近便于管教。
学生的考试揪扯着庄户人的心,子女的学业牵扯着父母改天换地愿望的实现。学生娃考好了父母跟着光荣,他们考砸了父母甚至比他们本人更觉得丢人。每年7月的考试总能造就几个庄户人眼里的“星”,他们或是考到县里高中或是考到省内外的中专、大学的天之骄子,他们为自己挣足了面子,同时也为家里大人带来了荣耀和希望,也给乡亲们提供了谝闲传的话题。乡邻在忙完夏收的闲月里总要谝谝谁家的娃娃的学习怎么样,将来可能怎样出息。这一年红乐村有三颗考场上的新星诞生,第一当然就是考到北京的雷中庭,再就是考到县重点的雷中玉和杨冬梅。大家一致认为雷家祖坟埋的是地方,怪不得他家祖坟冒青烟哩,雷家娃娃天生就是状元的命。杨冬梅的出色发挥也让她的父亲跟着火了一把,人们把杨老汉抬举得高高的,杨老汉乐得整日合不拢嘴,说是娃娃的福气来了。
整个夏天人们都在热烈地谈论学生的升学情况,人们尤其为冉家大小子惋惜,10分的差距把冉希望死死挡在中专大门外。父亲要他早点挣钱养家的梦想破碎了。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简直懵了,他感到他的天塌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他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笑话他,他觉得他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家人和朋友,他觉得就是一个陌生人也知道他是一个考场上的失败者,他害怕走在街上被别人指指戳戳地议论,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让他羞得抬不起头。
家里人都很体谅他,知道他没考好试心里难怅,一般不当着他的面说考试的事,连妹妹们再有什么问题也不敢惊动他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尊严,这让他更加难受。他一难受就使劲揪自己的头发,头发被他越揪越长,父亲几次想动手给他剪掉他都没同意。他不是害怕父亲再一次为省几块钱的理发费给他理个“鸡花头”,他实在害怕路口理发的那个长舌妇向他打问从前班上同学的考试和升学情况。有时早上家里人都下地了他还赖在床上,他成了一个没有思想的空壳了,人们再也看不到从前那个事事从心的精干小伙了。但是只要家里有活,他还是会拼上命干,干完了就窝在家里再不愿出门。这期间,杨冬梅来过家里一次,当时他正用干柴棍在地上划拉那道让他丢掉20分的物理题,他不明白他咋就那么笨,明明会算的题他却偏偏算错了,也让他与中专的大门擦肩而过了。看到杨冬梅,他窘得直往墙角缩,杨冬梅大大方方丢下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掉头走了。他受不了了!她曾经那么热烈地希望得到自己的帮助,他甚至对她动过很不好的念头,前提是他比她更优秀,而她已经做得比他更出色,他再没有资格对她有非分之想了。他感到她任何善意的话语都是对他的怜悯,他的自尊心在她的怜悯里崩溃了,他咋就连一个丫头片子都不如。
听父亲的话音,有可能会让他补习一年,但在整个漫长的夏季里,父亲一直没有再为自己说出口的话有所表示,只知道闷头干活。父亲好像已经对他彻底丧失信心了,他可能再也没机会继续自己的学业了,难道他真的要学父亲和土坷垃打一辈子的交道,难道他生就是一个农民的料?不久前得到消息,南平作为特长生被县一中录取,他在心里为自己的朋友高兴,要是自己和南平就此拉开距离,他还会把自己当朋友吗?就算南平愿意把他当朋友,他还有脸再和南平做朋友吗?
知心朋友的心灵总是相通的,这么想了没几天南平就寻到家里来了,冉希望慌慌张张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搬出来招待他的朋友,不想他的朋友并不急于吃东西,而是劈头盖脸地训起他来了。南平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心思太重,遇事想不开,一次失败有什么好怕的,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你现在这样沮丧消沉,哪里还有一点人的样子。这样下去你只有彻底地被社会淘汰,你照着镜子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从街上回来,小哥俩感触较多,特别是发生在朱淑英身上的变化叫他们吃惊不小,现在的朱淑英早不是原先那个面黄肌瘦的吃不上一顿更心饭穿不上一件像样衣裳的穷苦人家的苦命娃娃了。更重要的是,朱淑英身上多了一种味道,这味道当然跟香水和化妆无关,是成熟女人才会有的女人味。小哥俩谁也没有把这一层意思说破,只是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感叹他们的老同学跟以前不一样了。南平从朱淑英身上引开话题,说了一河滩大道理给他的朋友听,冉希望觉得他和南平相处三年听他讲的大道理也没这一会儿工夫说得多。他从来没发现自己的朋友嘴里有这么多的说辞,他不明白南平那小小的脑壳里咋有这么大的容量,一下子装进这么多东西还不露痕迹。最后他听到这张一刻不停的嘴总结说:“你各方面的条件比你的老情人都要优越,你改变现状的机会肯定比朱淑英大得多。有句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我寻思着这意思是说,只要心里有梦想,无论做什么只要肯坚持都有可能做出成就。我现在没办法确定你的“罗马”在哪里,但是我想只要你努力多学点东西,你肯定会到达你的“罗马”。现在,你好好表现,争取再有一次读书的机会。”
冉希望听了有生以来最生动的一堂课,而给他上这堂课的老师竟是自己的好朋友,心里为自己这些天的自暴自弃羞愧得垂下头,对好友的苦口婆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嘴里喃喃地对他的良师益友说“谢谢”。
南平却像没听见,掉头从来路走去。
冉希望回过头时只看到满眼的翠绿,自己的朋友早没了踪影。洋溢在夏季田野里的一片金黄已被另一种生机勃勃的颜色代替,那是套种在麦地里的青豆越长越茂的枝叶,当然还有杂草。路边的树也葱茏出一片醉人的绿意,枝繁叶茂的撑出好大一片阴凉。冉希望到农田干活时搁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一头扎进林带飞跑,除了没考好试害怕见人,就是因为林带里的这阴凉能在炎炎夏日给他一丝凉爽和慰藉。
关于这个夏天的三种颜色将深深烙进冉希望的记忆。
离秋上开学的日子越近,冉家主事人越心慌。像是要弥补给儿子报错志愿的过错,冉富有一门心思地开始为儿子的补习作准备了,大儿子这个榜样一定得树立起来,要是大儿子念不成书,再的娃娃就更不好说了,自己多年费心费意地供学生的计划就会彻底泡汤。冉富有打听到黄河那边的柳和中学的补习班升学率很高,并且得知早年到李家大庄插队的一个关系要好的知青在柳和中学教书,攀上这样的关系可能在收费上有所优惠,也可能会给儿子的学业带来好处,他决定送儿子到柳和补习一年。可是难心事也还不少,首先是住宿和交通不方便,学校没宿舍,学生得租住民房,来回坐车坐船都得花钱;再就是伙食和住宿的花费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家里刚刚松活一点的光景能背受得住背受不住是个问题,关键是离家远了,少了父母的管教,娃娃会不会学坏是最让人揪心的事情。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儿子讲利害关系,甚至让儿子写了一份保证书,儿子写得很精细,一二三四罗列得清清楚楚。他这才勉强满意,往腰身里揣进一把钱,准备去找柳和的熟人为儿子补习走后门。儿子却让他等一等,飞身出了门。嘿,这兔崽子想念书想疯了,捞到机会就高兴得尥蹶子,早干什么去了?
冉希望想到村长家探听一下狗娃的打算,以便决定自己去不去柳和,为了有书念他头一次踏进李扁头的家门,这阵子只要能让他上学什么事他都愿意干。村长家里正在吃饭,听了他的来意,李扁头丢下饭碗说狗娃到青山坪乡中学报到去了,柳和中学的收费太毒了,差一分就得多收十块钱,那样的书狗娃念不起,谁家的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吹来的鬼背来的,更不是贼娃子偷来的,在哪里念都是个念,哪有那么多钱去糟蹋?冉希望听完又一蹦子跳出李家屋门,把李扁头让吃饭的喊声丢在身后。
这个愣货!
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套驴车,冉希望知道这是父亲在为出远门作准备。母亲解释说,今天刚好是柳和集,拉几袋新麦到集上卖了给春兰、春花作学费,并一再嘱咐他到集上看紧点,别让贼娃子钻了空子。
父亲坐在车辕上赶牲口,冉希望在后头照看车上的麦子,想象着柳和中学的模样偷偷笑了。听说柳和是靠城的最大的一个镇,水区的人很刁钻,他们会不会嫌弃自己是山里来的?他们会不会欺生找自己的茬?自己能适应新环境么?但一想到书念成的种种好处,心里就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鼓劲,千难万险也要争取一次读书机会,就是个火坑也得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