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面光还是会在半路上拦住冉希望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李克川的黑色幽默已经演变成了明目张胆的黄色笑话,冉希望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新环境里的新事物。
抹面光忽然变得特别善变,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独自一人呆呆望着远处某个不可捉摸的虚空出神,一会儿冲进人堆里大声地笑闹,甚至不惜牺牲掉自己精心伪装起来的淑女形象,和李克川一唱一和地说几句让人大开胃口的黄色笑话。
在冉希望他们这个超大的班集体里,总共有来自全县各地的八十多个男女学生,其中像李克川那样的“老人家”就有十好几个。要是不念书,这些“老人家”早都儿女成群了,他们也会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为生儿育女操心费意,为家里的光阴愁眉不展。可是他们全都想通过读书求功名,他们已经在寻知路上走了好多年,他们在长学问的同时收获了一大把年纪。他们在班里拧成一股绳,他们在一起特别能谈得来,一有机会就大谈特谈他们应该得到却还没得到的理想生活。这些“老人家”可文可武,都是班里的顶梁柱,学习一个赛一个的好,经常有和老师共同研究题目的机会。私下里,他们也会研究班里的女生,并且盘算起哪个女生和自己合适的事,他们相信自己的“另一半”近在眼前,他们一有机会就和同伴眉飞色舞地交流各自的体会和想法,黄色语言是他们最直接最真情的表达。这样,他们在揣摩出题老师的意图之外,还得花大量时间揣摩自己“另一半”的心思,因此,他们各个看上去精神疲惫面色苍老,就像一个个名副其实的“老人家”。
李克川相中的“另一半”是班里一个小他好几岁的文静小女生,那个女生在班里话少得像个哑巴。他一遍又一遍地对他的同伴豪言壮语,说他一定要把小女生“拿下”,小女生却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至多在路遇的时候对他笑一笑,然后转身就跑。李克川的“拿下”工作迟迟没有进度,但是他决不灰心,跑到柳和街面上买来一大堆装满情啊爱啊的磁带躲在屋子里听,后来也能照猫画虎地唱上几句,屋子里便落满了他雄性十足的忧伤。受了他的感染,其他“老人家”也很快迷恋上市场上流行的情歌,班里的“多情种子”和失恋者几乎全成了出色的校园歌手。抹面光似乎也乐意放开喉咙和“老人家”们一起大声地忧伤一回,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安静,像是在回味自己优美的歌声,也像是在考虑什么让她伤神的重大问题。有时抹面光会被自己的歌声忧伤出一把热泪,一颗颗细小的泪珠会从她圆圆的眼眶里跌落,掉下一颗,又掉下一颗。
抹面光其实是一个相当惜时的人,从不迟到早退旷课,在学习上特别有钻劲,看起来什么都懂,却又像是什么都不懂,随时随刻都有一河滩问题向别人讨教。细一看,胖乎乎的她竟也有几分可爱,要不是因为过分肥胖,她差不多能算一个标致的人。有一段时间,抹面光特别爱哭,稍有不顺心就使劲憋出一脸泪花,孤独地坐在座位上搬弄自己粗壮的手指头。抹面光还很会打扮,冉希望弄不明白她哪里来的那么多衣裳,隔一天就见她换一身。即使穿同一件衣裳,她也会别出心裁地扎条丝巾什么的穿出花样来。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她都会借口“顺路”来冉希望的住处看一下,她没看出什么名堂,倒让冉希望每天看到一个崭新的抹面光。不管在穿着上如何推陈出新,抹面光依然是一个爱哭的女孩。那天早起抹面光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素布衬衫,领口上系着一条碎花领结,和往常一样,她“顺路”来到冉希望的住处。屋里刚睡醒的两个人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周亮讨好似的递上一句恭维话:“嚯,小丫头今天打扮得像个小仙女!”冉希望偏头一看,“小仙女”看起来有点怪模怪样,便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才不呢,大冷天穿这样少,样子怪怪的,咋看咋不对劲!”抹面光立刻用惊天动地的哭声表达自己的不满,周亮赶紧搬出自己最动听的语言来哄她开心。冉希望朝书包里丢进两本书,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事后周亮严厉批评了冉希望,说明摆着抹面光对他有意,就算他对抹面光没一点感觉,哄她高兴一阵事情就圆活了,没必要去伤她的心,这样不近人情总是不好。冉希望掉头说那样会把人家害下的,再说自己也不会哄人。周亮气呼呼地嚷道:“天底下还就你一个人高尚?人家一个小姑娘都舍得下脸对你好,你就不能变通一点点?”眼看哥俩就要因为一个旁人闹别扭,冉希望只得忍让一步,表示以后会适当变通一点。
李克川借上厕所的工夫悄悄对冉希望说:“抹面光现在到了发情期,你只要稍微动点心思就能做成一桩美事。你不看她一天到晚恨不得换三身衣裳,这叫“女为悦己者容”,我不相信你连这个都不懂。”见冉希望只顾低头赶路,没有搭腔的意思,李克川又自嘲地笑笑说:“这样说也不对,谁都看得出你对她没那样的心思,根本谈不上‘悦’的事。这主要是因为你还不知道那件事的好处,等将来尝到甜头你就会知道能找一个对你有情有义的相好,就是把命舍掉也划得来,那个美劲——别提了。”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发言,李克川的右手猛烈地挥动了一下。
冉希望低声嘟哝了一句:“既然抹面光那么好,你咋不把心思用在她身上?”
上课铃响了。
课堂上的李克川像变了个人,端端正正地伏在桌子上读书、写字,再有多强烈的说话欲望,也会及时把酝酿好的笑话咽回肚子里。李克川的平时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老师们就喜欢这种提得起放得下的踏实学生,讲完课会在李克川座位旁站一小会,每到这时李克川就会提笔刷刷刷地把早已烂熟于心的题目再练习一遍,直到老师满意地走开。抹面光那头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她会咬着小拇指向老师提一个低级甚至愚蠢的问题,等老师耐心讲过几遍以后她才会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或者,她会故意在草稿纸上把题目越算越糊涂。有一次不知她向老师提了一个什么问题,老师沉思良久,才说这个问题不是你该考虑的,她的同桌当着老师的面笑得就像得了颤抖病,全班人给笑得一头雾水。
李克川自称是柳和中学初中复读班第一才子,时时处处都想与人争先。为了应付学校举办的历史知识竞赛,李克川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县城所有的书店,买来一大摞历史书籍,又去办公室偷来一份考卷,许多题目的答案还不能确定。为了荣誉,李克川决定“不耻下问”冉希望,这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瘦小的家伙脑袋里的玩意正经不少呢。各种力量的综合作用的结果是,李克川顺利获得了一张二等奖的奖状和一件短袖T恤的奖品。虽说时令已接近冬季,早过了穿T恤的季节,李克川管不了那么多,当天就把奖品武装到身上,还故意把T恤领子高高竖起。李克川为班级和个人争得了荣誉,老师和学生都向他看齐,就连那个一直对李克川躲躲闪闪的文静女生也在路遇时赏了他一句让他热血沸腾的话,“你真棒!”
抹面光决定减肥,作出这个决定无疑是自己找不自在。她得花大量时间和耐心在别人看来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首先是要加大活动量,将身上多余的脂肪“活动”出去,然后是有计划的节食,就是忍痛让自己饿肚子。在那个年代有相当一部分人吃饱肚皮都成问题,有人竟舍得把身上辛苦吃出来的肉“活动”掉,吃出这些肉的粮食不就是白瞎了嘛?听到柳和中学竟出了这样的怪人,学校周围村庄里的好事之徒都赶早起来看热闹。每天早晨,抹面光会在人们的期待中准时从柳和西街头出发,一路蹦蹦跳跳地跑过街上五花八门的店铺和伫立在路旁的男女老少,一直跑到七八里之外的柳和造纸厂,才停下来活动活动胳膊腿。那姿势既像舞蹈又像跳大绳,因此显得不伦不类,人们早已从传闻中知道了“神经病”发神经的路线,早早据守在一段路线上,待目标走近看个仔细,然后回去给别人绘声绘色地讲一遍。事实上,人们每天能捕捉到抹面光晨练的镜头相当琐碎,在抹面光漫长的奔走过程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任何人都无法说得清抹面光晨跑的全部内容,除非这个人敢跟在抹面光后头疯一回。要是人们还沉浸在晚起以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深深遗憾中,那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个“怪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蹦到你面前,把那套杂耍当众重新演示一遍,而且更加清晰逼真。抹面光的同学们相信,他们看到了一个人身上的肉往下掉的情景,抹面光会及时向他们汇报战果,哇,我又减了两斤!如此几个月下来,抹面光变轻巧了,好像也比以前漂亮了一点,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
抹面光在减肥运动中的风头盖过了李克川,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他只得把他的不同观点表达给冉希望。他说:“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抹面光可惜了——”冉希望听得出言外之意,但是他却什么也不说。繁忙的学习和沉重的“苦力”活儿紧紧揪住了抹面光,她没时间去串门子了,冉希望已经很久不见抹面光到屋里做客,周亮倒不适应这种变化了,隔三岔五地领来一个女同学,嘻嘻哈哈地说笑一阵才觉过瘾。
体育课上,男生划成几组踢足球,女生在场外观看。争球时,李克川一把抱起向自己扑过来的冉希望,朝场外扔去,还不忘跑到冉希望跟前丢下一句光面话:“你总跑快些呢么,我撵不上你不就没事了?”冉希望动动腿,有点疼,于是想干脆在地上多坐一阵也无妨。没想到隔了一会儿,李克川又跑过来诡秘地对他说:“抹面光正看着你哭呢。”一抬头,果然看到抹面光正望着这个方向抹眼泪。后来冉希望发现,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抹面光都会冲他待的地方哭,并且越哭越伤心,这让他想起一个笨拙的比喻,葵花总是向阳开。
由李克川发起的新年联谊会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李克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有参加联谊会的男生都得凑一笔份子钱,作为补偿,每人可以带一个女伴。新年照例要放几天假,住校的同学这下有的玩啦,冉希望却不想待在阴冷的出租房里和一大帮既是朋友又是敌人的同学过新年。他会淹没在别的同学优越的生活条件里,他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经常性处于下游状态,低别人一截的滋味太让人难受了。那滋味,就像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无法真正理解粮食的意义,就像不曾受到病痛折磨的人无法身临其境地感受病痛者的绝望,就像不曾恋爱过的人无法体谅一个求而不得的想念的痛苦。换成母亲和天下父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李克川表达这层意思会是另一句话,不养娃娃不知道×疼。
来做冉希望的动员工作的竟是久不光顾茅舍的抹面光,她给他讲了一大堆非去不可的理由,她用她瘦身后重现光彩的眼神逼视着他,她希望执拗的他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个瘦巴巴的山里人居然说:“我要回家。”
她开始用最甜蜜的语言来求他,这个山里人却像冥顽不化的顽石,回答她的依然是那样一句冷冰冰的话,她气疯了,终于憋出一句生硬的脏话,“冉希望,你他妈的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