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李克川每天都在修改自己的学习计划,悬挂在炕头上的中考倒计时上的数字就像抹面光的体重一样嗖嗖地往小变,时间就像一记记重锤一天天敲打着他渐已老辣的心坎。李克川越来越能熬夜,常见他红肿着双眼失神地望着文静女生,他的这个梦中情人简直就是个骄傲的公主,对他这个“小老人”不屑一顾,好像他是个不起眼的娃娃。李克川想这是因为他现在还一无所成,等他有了一定的成就也许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他得通过勤奋走出他的十六岁,刻苦学习的时候李克川就会变得一本正经,这种时候他甚至不太习惯制造笑话了,经常见到他苦着一张蜡黄的脸热急火燎地背书和走路。写满忧虑的白头发在李克川头上猛生疯长,就像在一夜之间吸足养分的杂草,同住的两个同学在李克川的威逼下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拔白头发,可是他的白头发不争气地总不见少。与白头发一起在李克川身上疯长的,还有越来越多的对文静女生的渴望。文静女生却像只知道吃斋念佛的和尚,一味地钻进书本里,全然不顾书外的世界,经常见她把笔杆咬得嘣嘣响,对李克川或直白或隐讳的示爱不屑一顾。碰了一鼻子灰的李克川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学习上,他梦想着到了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这个骄傲的公主终于发现他的价值,才知道她的真爱就是眼前这个被她一遍又一遍忽视和冷落了的长满“银丝”的大龄青年,到时候她一定会为自己当初的不清醒悔恨得捶胸顿足,而他那时候就可以冷眼笑望曾经的公主。这个成绩优异的老复读生却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心思根本没办法放在学习上,睁眼闭眼都是文静女生和气的笑脸,他只能借助大声吼唱一些能够部分表达他深情的流行歌曲才能喊出一点学习时间,他把苦闷喊叫出来才能感到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有一段时间,情歌成了他医治心灵创伤的一剂灵丹妙药,他大声发泄一会儿才能静下心来看一会书。可是效果往往很不理想,他被自己的多情折磨得心浮气躁,他心里装着太多的文静女生,她越不理他他心里的苦水越多。
为李克川拔白头发的同学也忽然感到时间不够用了,再也不愿在李克川头上瞎耽误工夫了,李克川哄劝他们说:“我又不是让你们白白效劳,等我将来总结出成功经验,我会一丝不留地全部传授给你们。再说,哪一回我也没亏待过你们,你们也不拍着腔子想一想,喝酒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我出大头?”两个老实的同学像没听见,照样把手里的书翻得哗哗响。
敬酒不吃,只好给他们上罚酒了,李克川拿出他的杀手锏:“你们俩瞌睡那么重,就不怕我夜里起来把你们的黑头发统统拔掉?我买的那瓶脱毛霜还搁着没用呢,我真担心有一天它会全部落到你们中间某个人头上。”这回,抱着书本不放的同学动了动,狡辩说:“我又没说不给你拔,我时间紧得连书都看不完,连天带夜的学习也不一定能考上学,我家里可没钱供我复读三年五年。”
同样失落的抹面光对李克川拔白头发的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她都会乐呵呵地冲李克川大喊一声:“李克川,要不要我帮你拔白头发?”这次轮到以厚脸皮著称的李克川害羞了,正在他扭捏着不知该怎样回答的时候,提出问题的人又开始自说自话了:“噢,我知道给你拔白头发怎么也轮不到我,我为你拔掉多少白头发也不顶用,治标不治本嘛!”依然是那个经典动作,嘴里咬着小手指仰望着问话对象。
曾经滚圆现在肥瘦适宜的抹面光,在每天晨起以后照样从柳和街西跑到东头的造纸厂,一转身,又跑回柳和中学上课。人们发现这个疯女子一边跑一边神情严肃地念叨着什么,但是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围观的人渐渐失去了兴趣,他们有更紧要的营生要做。抹面光的时间好像多得没处使,还像瘦身前那样忘我的锻炼,直到有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曾经让人觉得神经不大正常的疯女子忽然好看了许多,甚至冒出几分淑女的味道,如果她不再故作疯张的话。抹面光身上的赘肉疯狂跌掉的同时,另一种与她相关的东西却顽强地升上来,那就是她一直徘徊在中游水平的学习成绩。无论哪一种变化都让人忍不住啧啧称奇。有时候抹面光会把自己装扮成有思想的泥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大概是她把自己的问题自行消化掉了,同学不再能轻易听到她奇怪的发问,她的提问现在变成一种探讨和征求,听起来不再那么硬邦邦的,比如面对冉希望时,她会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做朋友行不行?饶是这样,冉希望的回答依然让她更迷惘,他说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我觉得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李克川的住处往西,有一片榆树林,这会儿已经春暖花开、莺飞草长,好学的学生经常结队去榆树林里背书。去的人多了,难免有人跟着趁红火,虽然手里捧着书,心思却根本用不到书本上。真心学习和假装学习的人都会捧着书本在林间来回晃动,榆树林上空氤氲着一层厚重的琅琅书声。树冠下面的空地很快被前来背书的学生占领了,树林明显盛不下这些大孩子们正在茁壮成长的身体了,不时有几个人蹦出林边的田埂,去找一个更舒服的温书场所,使这片林地看上去就像一只装满土豆的纤维袋子。
和往常一样,周亮和冉希望相约到榆树林背书,蛰进林地的人越来越多,静谧的林地忽然被一阵嘈杂的背书声打破了。周亮悄声对冉希望说去外面重新找个地方吧,冉希望应了一声跟在周亮身后往外走。走在前面的周亮忽然转过身朝林地深处大喊一声:“快跑啊——刮黑风了!”周亮刚喊完,刚刚还亮晶晶的天空霎时就黑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黑色风暴卷起漫天的树叶和沙石严厉地抽打着榆树和林里背书的学生娃,刹那间,冉希望已经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周亮了。大家匆忙冲出榆树林,却被风刮得晕头转向,只听得到身后的榆树嘎巴嘎巴折了的声音,活像为他们成功逃脱放响的礼炮。
惊魂未定的学生们纷纷向离榆树林最近的房子跑去,潮水一样涌进李克川的睡屋。李克川正一边听磁带一边学着“天王”的腔调十分抒情地演唱他的忧伤,面对一屋子突如其来的“听众”,老辣的李克川也慌了手脚,嘣的一下跳到火炕上,招呼大家都坐。事实上能有一块站着避避风头的地方已经不错了,屋子里的人客客气气地谦让了一会,却把自己的身子尽量缩进屋里最不显眼的地方,就像凭空占了旁人的地盘心里有愧。最终有几个相熟的同学脱了鞋子跳上炕,还有几个把半拉屁股斜挎在炕沿上,女生们和几个陌生的学生忸怩着站在地中央。屋子里的气氛相当温暖,有音乐声轻轻飘扬,“天王”不管不顾的柔情在大风包裹的小屋里飘荡,一些人已经忍不住地抱怨这冷不丁扰乱生活规律的恶劣天气。屋外的风似乎更猛烈了,骤然而来的黑风把阳光赶跑了,提前降临的夜幕把这间暖融融的小屋子一下子抛进黑暗里。李克川啪的一声拉着灯,灯泡闪了一下旋即又把一屋子人带进更深的黑暗,李克川嘟哝着骂了一句脏话,妈的×,脱了裤子捂X还拿作人哩。昏黑中立刻响起一阵很节制的轻笑。李克川打着打火机看是不是灯泡烧了,立即有人断言肯定是停电了,就算不停电这么大的风也会把电线刮断,李克川举着打火机的手突然间僵在半空没了着落,不过很快他就借着火机微弱的火光找到了半截蜡烛,他的心才稍微镇定了一点。把蜡点着他就后悔得要死,他分明在墙角最里头看到了文静女生红扑扑的脸,他的心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不管李克川平时在别人面前怎样疯言疯语说下流话,他在文静女生面前一直装得很正经,说话文绉绉的像个教书先生。这场黑风却让他在她面前露了原形,他辛辛苦苦留给她的好影响这下全砸了。李克川气呼呼地又扯了一把灯绳,谁知用力过猛,竟把钉在大梁上的开关座扯了下来,屋里相熟和不相熟的同学再一次爆出一片轻笑。文静女生在笑声中越缩越远,李克川在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想象的场景这样真实地摆在他面前,他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在脑子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的甜言蜜语也不知从何说起,他感到现在他最紧要的任务是把自己高大的身体巧妙地隐藏起来,以免让文静女生看到他的丑陋。
好在这场黑风前后持续了大约只有半个小时,然后一直向东刮到更远的地方了,困在屋子里的人终于又回到日落前的清凉和光亮里,冉希望拉着周亮最先跑出自己曾经的睡屋,文静女生也不甘落后。李克川僵在脸上的尴尬终于随着一群走投无路的避难者跳出门外,更因他的心上人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而松弛下来。李克川的心思也跟着文静女生飞到远处,他在他们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知道他又将在接下来的黑夜彻底失眠,他已经领教过无数这样的黑夜,他不知道他在以后的日子里还要经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为此感到羞耻,作为班里资格最老的学生,他失眠习惯的养成居然跟学习无关,他狠狠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像他黑白参半的头发才是他彻夜失眠的元凶,他只能借身体的疼痛缓解另一种更难挨的痛。
随后几天柳和中学甚至整个县里都在交流对黑风的惊惧以及黑风造成的损失的最新消息。县里各个地方都不同程度的遭受了黑风的袭击,黑风所到之处庄稼成片倒伏,部分农户的院墙和房子也遭到摧残,还有人在黑风中丧生,被风刮倒的树木不计其数,柳和中学校园内一棵歪脖子柳树竟被连根拔起。几天后县里统计说,这次飓风给县里带来的直接和间接经济损失多少多少,每个知道结果的学生都为这些平白无故流失的财富叹息不止。
每天李克川都会早早候在下学路上,“碰巧”能等到文静女生路过,李克川总会向她热情地发出“屋里坐一坐”的邀请,她会不咸不淡地和李克川说几句闲话,黑风啦学习啦将来的工作啦等等。这是一个让李克川欣喜的变化,不管她和他说什么,他都会把她的话一字不落的牢记在心,他会把她的话在晚上睡觉前反复琢磨一遍,直到品出一丝别样的味道来。他发现有时候这种味道能取代流行歌曲,甚至比那矫情的忧伤更能抚慰他躁动不安的心,他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辗转一夜,就算第二天他瞌睡得头都抬不起来他也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他的心里也会滚过一丝甜蜜的味道。这样,他才能平静下来“,安心”学习一段时间。他太想得到她更多的鼓励和安慰,他一次又一次地守在她必经的路口,殷勤地向她发出邀请,他不怕遭到她委婉的拒绝,哪怕她说的只是一些表示拒绝的短句,比如滚啊没门啦他也不在乎,他有办法为她嘴里的这些短句补充一点让他兴奋的内容,他空空落落的心也会因此充实一点。
就像李克川曾经经历过的许多心动的放学时刻,这一天李克川照例在回家路上拦住文静女生,要她跟他到屋里坐一坐,害怕她不同意,李克川灵机一动编出一个自己要过生日的借口。如果文静女生是一个善于思考并且记忆力正常的人,她一定记得上个月李克川已经用同样的理由邀请过她一次,可是她饶有兴味地说:“你生日呀,是几岁的生日了?”李克川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说早已忘了自己是哪一年出生,不过每年这一天都要过生日的事却还是记得的。文静女生笑着与他拉开了距离,她说对不起,我没时间。
李克川习惯性地凝望着心上人远去的背影发起了呆。
不远处的学校西拐角也正在上演着一幕内容和性质几乎相同的青涩的恋爱肥皂剧,只不过,男女角色的配置发生了变化。抹面光拦住低头赶路的冉希望,问他打算填报什么学校,说冉希望考中专只有五六成的希望,即便能侥幸考上也分不到一个理想的学校和专业,再说那样就可能把他这个人白瞎了,她建议他选择上高中,说以他的成绩考到县里的重点高中不成问题,如果在高中阶段他能继续保持旺盛的学习热情,将来肯定会有更好的发展和前程。
冉希望苦笑着说:“我还没有考虑好,填报哪种志愿主要看家里大人的意思,以我们家的情况,只有能不能而没有应不应考哪所学校的问题。”出于礼貌,冉希望又问抹面光打算报哪所学校。抹面光表示自己已经决定了,如果冉希望考中专,她就上高中;如果冉希望上高中,她哪怕再复读十年也要考一所像样的中专,大不了学李克川把书往老里念,总之她会远远躲开冉希望,眼不见心不烦。她说着一脸的神气,还故意将胸脯高高挺起,眼睛火辣辣地逼视着冉希望,冉希望急切地说:“你把自己的选择建立在旁人的选择上,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迟早要吃亏哩!”
抹面光生气地朝他的背后跑开,没跑几步就碰到一脸心事垂头丧气的李克川。在情事上有万般不如意的李克川到了抹面光面前,总有一点显而易见的优越,碰到这样的机会他总要想办法奚落一下或许比自己更狼狈的“难兄难弟”,他说:“怎么,又碰钉子了?碰到那么一个木头人,算是苦了我们的‘小仙女’。”“小仙女”仍不住脚地跑着,却不忘丢下一句有气力的话回击李克川,说你才是木头人。越来越少的时间已经容不下他们过多地费口舌了,他们自己心里明白,用在学习上的时间多一点,考到理想学府的砝码就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