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结束以后几家欢喜几家忧的考试结果已成定局，冉希望如愿进入高中课程的学习，长期以来因考试而紧绷的一根神经暂时松弛下来，可是内心里另一种失落的情绪却随着紧凑的高中学习逐渐浮上来。
这次考试又亏了，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共同看法。
他不知道这种亏是如何计算出来的，他只听到周围的熟人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惋惜。在考试结束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村里人把学生和他们的学习挂在嘴上，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他几乎成了村子里的新闻人物，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这一年中考试题的简单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就连周亮也考出了个人罕见的高分，冉希望的考分更是高出青山坪乡中学第一名一大截，他完全有机会考进县里最好的高中，可是他选择了乡下中学，这是人们替他惋惜的根本原因。李书山的大女子学琴以及许多成绩不如冉希望的同村学生考到县里的就有十好几个，他们和另外几个考出的大中专学生一道成了村里又一批“星”，人们在谝闲传过程中甚至忽略了冉希望上的也是高中这件事。村子里许多人认为，高中指的就是县里的两所重点中学，乡下中学即使学的是同样的课程也算不了正宗高中，业务算不上“星”级。纵观整个高中招考过程，没有更大的意外，升入理想学府的学生和家长一起享受成功的喜悦，随着招生工作的结束一切终于风平浪静。
与中考的平静相比，同时进行的另一场中考就显出十二分的硝烟味。柳和中学继续保持中专升学人数全县第一的领先地位，复读班被普遍看好的头两名学生反而意外地被再次挡在中专的大门外，李克川是这两个不幸的人中间比较幸运的一个，在报考时他采用了双保险的策略。当时省内一些中专学校已经引入市场机制，在保证正常招生规模的基础上扩大招生数额，吸收一定数量的委培生和计划内自费生，这些学生将不再实行包分配并且加收一笔高额学费，因此投档线比统招线低得多，学习好的学生一般不会选择这类学校作为自己的志愿，他们只相信更稳妥的旱涝保收的正宗学校的统招计划，虽然这种选择存在一定的风险。考到什么学校其实并不要紧，关键是毕业以后可以分配工作才是他们拼尽气力攀爬独木桥的唯一用心。也许当初李克川就对自己的考试前景作了最充分的估计，也许他仅是在填报志愿时的灵机一动，总之他选择了两者兼顾的策略，事实证明了他的英明，而他的朋友却因为清高葬送了深造的机会，在与中专打完最后一个擦边球后永远地离开了曾经给他无限憧憬，现在依然梦牵魂绕，将来肯定还会无限神往的升学竞技场。抹面光和文静女生她们是这次考试真正的胜利者，她们比她们的大师兄二师兄幸运得多，她们现在最担心的是能不能分到如意的学校和专业，在考场上的失利者们看来，这份担心也是无比幸福的享受。已经有好多人围着她们取经，她们对每一个热心的提问都毫无保留地笑着解答，尽管她们笑得很含蓄，可她们的光芒依然刺伤了昔日同窗明亮的眼睛，这些眼睛的主人会陷在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当中，自己咋就这么笨？自己本来可以和她们一起笑着离开旧学校到新学校报到，大家本来是一样的。
八月里一些“高中”的学生开始陆续收到来自省里和其他地方的大中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这些学生家里会拿出最好的吃食款待为他们挣足面子的大中专学生或准大中专学生。直到八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冉希望还没等来一张表示可以继续读书的通知书，他终于慌了神，担心自己的通知书在邮路上出了什么差错，类似的情况很早就听说过，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无论考到什么学校都应该有一张通知书，没有通知书的学生即使考上最牛气的学校也没用，他们要么排除万难再读一年要么遗憾地告别学生时代，没有中间道路。骑车到柳和中学一问，才知学校的录取工作已经结束，再有几天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教务处明确告诉冉希望，他已被柳中录取，所有被柳中录取的学生一概不发通知书，新生凭学校核发的分数条即可缴费入学。冉希望虚惊一场，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心想柳中居然节俭到这种程度，难怪收费那么低！
开学以后才知道周亮和自己分在一个班，班里女生多男生少，班主任雄心勃勃地说他们是高一1班，所以就要事事争第一，顺数第一拿不上，也要拿到倒数第一，中间的不要。周亮的考分在班上居然排在中上游，班主任是青山考出来的一个年轻男老师，姓周，这个周老师在挑选学生的时候，在两个考分一样名字相似的学生面前犹豫了一下，随后又翻看了两个学生的档案，惊喜地发现冉希望是从青山搬来的，周老师挑兵选将的手坚定地在冉希望的名字后面重重地打了一个对号，而对柳和街上的那个同名男孩就只能忍痛割爱了。后来周老师每每记起这段往事时总免不了要懊悔一番，他以为山区学生老实好管教，而水区学生又油又滑又难拿。
真正上了高中才知道，高中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好，心里有种刻骨的失落，就像杨冬梅曾说过的那样，也就那样。冉希望把这种失落归结为自己错误的选择上，如果当初选择考县重点可能就是另一种景象了，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学习环境和住宿条件都和原来复读时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课程设置和周围的同学都有了新内容，同学间的竞争依然激烈，学习压力依然很大，明明已经结束的初中生活好像在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是又一轮的开始，而初中确实过去了。长这么大，还没有多少机会为自己的人生作选择，仅有的一次就这样不划算，冉希望听见自己心里说，失算了。
文静女生报考的是省师范的幼师专业，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录取的把握相当大，她家里人也在为她的成功录取上下打点，有见过文静女生的同学回来报告说，这个秀气的女生收拾得像个新娘子，有人甚至断定她和李克川将来有可能真的会走到一起。
抹面光如愿考进地区师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她想立刻找个人和她分享成功的喜悦，她跑到她最最想去的地方，她看到她的心上人正和他的伙伴头对头地争论着什么，她激动地大喊一声：“我考上师范啦！”屋里的两个人一起掉过头不相信似的看着她，她多么渴望一只曾让自己梦牵魂绕的男子汉的大手握住自己的手好让她过分汹涌的心绪平静下来，让她渴望爱抚的头颅得到她想得到的爱抚。她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声音：“小仙女你真行啊，你太伟大了！”她为了能握住心上人的手，激动地握住这声音主人的手，她想作一次必要的铺垫，他就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她的小小计谋眼看就要得逞了，她看到他朝自己望了望，她的手忽然就被一团浓厚的热气包裹，她听到他对自己说：“祝贺你。”她的脸立刻被自己幸福的泪水打湿了，她来不及多享受一会这种炫目的幸福，很快就抽出手捂着脸跑开了。周亮说：“你看，成功使一个人达到忘我的境界，她幸福得晕头转向。”另一个声音说：“所以，人们需要困难和不如意，这样才能保持足够清醒的头脑。
李克川终于盼来了一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他把这张比性命还要珍贵的纸片片别在象征荣誉的T恤衫口袋里，他也需要与人分享快乐。不过他的方式比温婉的抹面光更多一份豪爽粗犷的雄风，他在县城就约了一大帮相熟的同学到商都去喝酒，接受李克川邀请的同学多是考场的失利者，也有几个是今年或往年的中考优胜者。酒场气氛相当热烈，李克川一遍又一遍掏出通知书望着几个烫金的大字出神。按照原计划，在商都玩过以后还要到柳中向母校告别，从商都出来李克川就有点醉，当他带领大部队赶到柳和街上支好酒场，习惯性地把手伸进T恤口袋，摸出的只是一片惊慌，他口袋里那个比性命还贵重的东西不见了。李克川带着哭腔求和他一搭里来的同学回忆最后见通知书是在什么地方，有一半人说见他一直在口袋里别着，另一半人表示当时他在酒吧里拿出拿进的可能落在酒吧里了，李克川央求所有同学和他一起回商都寻找失物，他的酒早给吓醒了，但他无法清醒地回忆起东西是丢在路上还是酒吧。那天所有跟李克川在一搭里的同学都听到他一直在有些神经质地反复念叨：“一定要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酒吧年轻的老板狗娃最先死不承认东西落在他那儿，李克川死缠硬磨地说肯定落在包间里了，请他仔细找一找，狗娃说要是他能找到东西，肯定不会白白送给别人，随后开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吃惊的价码。李克川扳着指头算了算，说论辈分他还是狗娃的爷哩，做孙子的心不能太黑。狗娃立刻虎着脸说：“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我就是爷，你那张纸纸子到底还要不要？你痛快说一声。”李克川忙点头如捣蒜承认自己是孙子，表示只要能把东西找回来花多少钱他都愿意。
让胜利冲昏头脑的李克川早已成了同学间广泛流传的笑话，大批同学又匆忙投身到下一轮的学习竞争中，周老师所代的这个班因纪律严明，事事争先很快在同年级树立了威信。高中学习刚刚开始，周老师就严格要求他的学生立刻从初中刻板的学习模式中解放出来，要把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当作高考来对待。和他的小学同桌一样，冉希望忽然在学习上开了窍，就连他一向头疼的外语也突然有了长足的长进，只不过，这一天来得似乎太迟，最应该见效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年或两年了。
周亮越来越频繁地带女生回宿舍，并且不断央求冉希望为他的爱情出谋划策，有时来了兴趣还要他的舍友和他合力推出一份声情并茂的情书，冉希望总会以自己是个生手拒绝参与，周亮再次恳求他讲出如何迷住抹面光的，周亮相信其中一定有深不可测的绝招，不然抹面光就不会那么痴情，冉希望却雷打不动地抱着书本不放。如此一段时间下来，在别人大踏步前进的同时，周亮的学习成绩却急速下滑，已经从班里前十几名跌到听不懂老师讲课的地步了，而他又在这期间得罪了不少刚刚结识的女同学。
抹面光走之前又来过宿舍一次，周亮使出浑身解数搬出一大堆好听话奉承朋友的朋友，冉希望只淡淡地给她交代说要管好自己的通知书。抹面光想要冉希望到车站送送她，冉希望表示地区师范离县城不足百里，犯不着大动干戈把别离搞得悲悲戚戚，最终到车站送抹面光的换成了周亮，周亮愿意把自己装扮成护花使者，哪怕仅仅是滥竽充数的冒充一下。
吵了一夏半秋，很可能还会吵很多个夏天和秋天甚至庄户人所有的闲年忙月，考场上的得失和变故终于随着最后一批高升的学生背着铺盖卷远行的背影暂告一段落。冉希望知道，抹面光、李克川、文静女生他们已经与过去挥手告别了，他们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他们将在家里人为他们铺设的前程里一路走下去，尽管他们仍然会碰到许多始所未料的艰险。他们终归是幸福的，三年或四年以后这些人就会端上让人羡慕的“铁饭碗”。这一段落满忧伤和愁苦的青春岁月即将成为一种或甜蜜或苦涩的记忆。谁也无法一眼望到许多年以后他们会走进怎样的人生，抹面光、李克川、文静女生看不到，学琴、杨冬梅、冉希望也看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只是眼前的课程很重，前进的路仍然遥遥无期。
这既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时又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可以断定的是，下一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必定是下下一个时代的起始，蒙头走进求学道路，一心想跳出农门的农村娃，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越来越坚实的脚板和渗在他们骨子里的坚韧，谁也不能事先告诉他们最终迎接他们的是不是他们最初的梦想和追求。喜欢思考问题的山里娃冉希望在这个秋季里陷入一种更深的迷惘，他不断给自己鼓劲，想要一头闯进另一个时代早早看到自己的未来，可是，他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