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班上最老实的男生和女生居然也处上了对象,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游戏,他们的“处”正像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小心培育的少年情爱的梦想之花一样,随时随刻都有破碎的危险。对象的说法不过是好事的同学硬硬扣给他们的帽子,他们自己并不这样看待,只不过是自己和对方比别人走得更近一些罢了,他们白白担负着对象的名义却没有任何与之相配的实质内容,他们实质上是学习生活中结成的学习搭档,他们愿意在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中寻找一点新鲜体验,而不在乎旁人能压倒城墙的舌头。
高二学期末分科前,绝大部分渣子学生都表示要到文科班里混完自己的高中时代,不想把自己埋没在烦琐的理化公式里,却又担心严厉的周老师让他们过不安生。论起文理成绩,冉希望自己在文理两科的成绩半斤八两不分上下,但他在文科上的兴趣更多一点,更重要的是,一向器重自己的周老师要代文科班。冉希望不打算就分科的事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只会务营庄稼,对学生的事连最起码的常识也不具备。有消息说文科就像一个底大头小的梯形,越往上走道路越狭窄,发展的余地也越小,换句更实在的话,文科大学生的就业机会和门路不多,前程不如理科大学生美气。但是冉希望以为文科是一个更广阔的知识海洋,与光明的前程相比,他更渴望到广阔的知识海洋里去翱翔,比如精妙玄思的哲学,比如广袤无垠的史学,比如博大精深的文学。权衡再三,冉希望终于鼓足勇气向周老师报了名。刘娟选择的是理科,她曾苦口婆心地动员他报理科并对他的理科成绩给予最充分的肯定。
作为“对象”,刘娟很少掺和冉希望的事,她不是不想管他的事,通过接触她感到他是一个有主见和思想的人,他想怎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们在一起多数时候都是在讨论学习,他们相互监督和鼓励,他们只是在成长过程中找到了一个谈得来的异性朋友,这种关系说到底就是超出一般同学关系的友谊,而不是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对象。冉希望有时想,刘娟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与结婚过日子无关。有一次在做完游戏时,他们的手指没防着碰到了一起,冉希望立刻脸红脖子粗就像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但是他又渴望能接触更多一些,以便彻底读懂女人这本书。可惜他有贼心没贼胆,就是手指头刘娟也不会让他享受多久,不等他回过神刘娟就已经抽回手。
从公厕回来的路上,冉希望看见刘娟走在前头,他大步流星地撵到她身后,猛然被她沟蛋子上的一坨湿惊得再迈不开一步。那坨湿让他瞬间变成一个白痴,脑子里空荡荡的没一点思路。片刻空白之后又是一片异彩纷呈的杂念,那坨湿是如何落到刘娟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的?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被男厕隔壁的女厕里哗哗的流水搞得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曾听到几个男同学放肆地讨论女生尿尿的那个部件的位置,有说靠前有说偏后有说居中的,到底哪一种说法更准确?他不知道,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有了变化,心想坏事了。他赶紧跑步超过她,竟忘了提醒自己的对象维护好她的形象,结果刘娟带着一坨不该有的湿进了教室。
高中学习已经过去大半了,冉希望竟忘了当初想通过学好转学县重点的雄心,柳中初中部的一个女生因在县里的运动会上取得了好名次,被县重点破格选拔了去的事让他重又记起转学的誓言,班里也有两个成绩不赖的同学先后走后门进了县重点。自己家里没后门可走,也没有多余的钱打通关节,转学基本没指望了,很可能会成为一种羞愧的记忆留在脑子里。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他已经习惯了柳中的学习生活,转不转学关系不大。再说现在转到县重点也没多少意思,他不相信县重点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周老师一再强调,柳中任何一个学习踏实的学生只要能抓住最后的时机冲刺一下,都有可能考上大学。
不久迎来一次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冉希望意外地获得了二等奖,县重点终于向他微笑着敞开了大门。县重点高三文科应届班的语文老师代表学校来找冉希望谈话时,他被这梦幻一样的事实惊呆了,他眼泪汪汪地看着这个慈祥的男老师不住地点头。县重点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由他们办理一切转学手续,考虑到冉希望的家庭情况可以减免部分学杂费。
冉希望要转学的消息很快在班里引起轩然大波,同学们各个兴奋得张牙舞爪,大家热烈地传说进入县重点考大学就等于锁到保险柜里了,他们为自己的同学感到由衷的高兴。周亮和其他要好的同学嚷着要为冉希望开一场送别会,刘娟躲在没人处偷偷抹眼泪,像是受了别人的欺负似的。周老师苦着脸说不管到了什么样的教学环境里,只要能充分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都有可能出成绩。冉希望看得出周老师对自己的转学很失望,他想只要周老师说几句挽留的话,他还可以重新考虑自己的去留。可是周老师始终没有流露这层意思,只是交代他到新学校里要继续保持旺盛的学习劲头,一定要戒骄戒躁。说完这些话周老师就失神地望着远处,再也不愿搭理他的这个最得意的弟子。冉希望心里竟有那么一点歉疚,觉得自己愧对恩师了,但他毕竟向往更高更好的学堂啊,周老师,实在对不起,他硬着心肠在心里说。
全家上下对这个意外的事件无比欢喜,冉富有也跟着别人认为儿子的学业已经锁在保险柜里了,但他又对能不能负担得起城里学校的花费犯起了愁。冉希望的高中程度在家族历史上已经是最高的学问了,这让一心供学生的冉富有心里享受,现在,自己不用多花一分钱,儿子就能到县里最好的学校念书,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供学生光辉的前景。如果依样画葫芦,把剩下的几个娃娃也供出模和样,简直就等于是他把冉家的历史改写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功绩啊!只要自己的学生娃能出息,他的脸上也光彩些,毕竟这些娃娃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女儿春兰已经先于长子考到省里的护士学校,家里已经铁定有了一个吃公粮的读书人,冉希望的学习要比春兰好一点,他有信心为家里多培养几个吃公粮的人,他感到这是一样比有钱还光彩的事。
暑假里,冉希望主动接过父亲手里的鞭杆,吆喝着羊群到村子后面的乱坟岗放牧。通常在走之前他会拎一本书在手里,一边照看羊群一边看书,羊群在刚出门时还能乖乖吃几嘴草,等到了乱坟岗就近晌午了,日头毒得再不敢毒了,羊群隔一会就挤在一起喘着粗气不再动弹。这时候是一天中最难挨的时候,这些笨拙的生灵相互挤在身体造就的阴凉里集体绝食,冉希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轰开它们,同时忙里偷闲地看几眼书,尽管他知道在阳光下看书对眼睛不好,可是他得挤出一点个人的时间,尽可能多的学点文化。现在,他感到眼睛越来越生涩,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即使是相熟的人迎面走来也没办法一眼认出来。
这一天冉希望照常赶着羊群到乱坟岗放,他手里捧的是一本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字典》。到了乱坟岗,羊群呼啦一下又挤在一起不肯吃草,他跑过去轰开它们,他还没来得及学几个字羊群又挤到一起了。他丢开手里的字典直接跳进羊堆里,使劲往开搡这些不听话的牲畜,忽然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自己这里连跑带跳地走过来,等那人走近了,他才认出是久不见面的周亮,他立刻窘得缩在羊堆里不肯出来,活像他就是一只怕热的羊。过了好久,他才问了周亮一声:“你咋来了?”
周亮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听说你升了官了,我们来看望你来啦!”说话间就见刘娟、梁爽一脸灿烂、相跟着从坡底冒出来,冉希望不得不跳出羊堆和她们打招呼。周亮说他们几个商量好要为冉希望的“高升”祝贺一下,特意来约冉希望集体骑车到邻县搞一次夏游。冉希望难为地扭头指了指身后的羊群说:“还要放羊哩,怕没时间。”这时乱坟岗上的四个人都看到塬坡底下冒出两颗笑嘻嘻的小脑袋,他们说:“哥,你有事就忙去吧,羊有我们两个照看呢。”周亮一脸得色,两个女同学的眉眼也笑开了。
从青山坪到邻县要绕道东平镇,走七十华里的坡路。周亮和冉希望各骑一辆车,后座上驮着各自的对象。周亮车上的两个人都有点胖,车子骑得相当吃力,两个人时不时停下来换“司机”,最终被跑在前面的冉希望落下好长一段路。路过一段山水桥时,周亮他们远得不见影了,刘娟建议停下等一等后面的人。冉希望自嘲地笑着说:“我们这破地方穷得兔子不拉屎,路烂杆成这样也没钱修,让你们遭罪了,我敢肯定你们再不会来受罪啦。”刘娟接过话茬说:“才不呢,不走的路都要走三遍,最起码你结婚的时候我们肯定还得来。”
禁区,绝对的禁区!冉希望想乘机耍笑刘娟一下,看看她对自己究竟有没有那层意思,他说:“没想那么远,哪个姑娘愿意嫁到这地方?要是我以后考不上大学,找对象寻到你们家你可能都会轰我出门的吧?”刘娟轻轻地在冉希望干瘦的背上捣了一拳说:“不要脸,谁说过要和你找对象?哎——我以后结婚时你去不去?”冉希望听见自己的心很不美气地摇晃了一下,有一点淡淡的疼从心底荡开。但他还是镇静地说:“我看不到那么远的世事,一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两个人突然没了说辞,都绞着手向黄土弥漫的公路上张望,周亮终于气喘吁吁地撵了上来,一边擦汗一边抱怨天气,梁爽在他那和自己旗鼓相当的腰身上重重捣了一拳,说:“咋能怨天呢?还不是你愿意吃成个猪样,又肥又笨又没力气,人家冉希望咋就骑得那么轻快呢?”周亮不服气地顶嘴道:“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刘娟是什么身材,你再看看你的这身肉,把你俩搁到跷跷板上保证刘娟三天三夜下不来。”四个人都笑出了声,平地里忽然腾起一股凉丝丝的风,大家都跳下车伏在桥栏上望着被山洪洗刷过的沟底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周亮才像突然醒悟似的说:“不能光图凉快,还得赶路,不然天黑前就没法赶回来啦。”
重新跨上车的周亮像是突然来了精神,憋足劲努力和冉希望并肩骑,四个人趁机说起明年的高考和上学的事。大家一致认为冉希望是最有把握考上大学的,并且断言他会越来越牛气,最后大家众口一词地警告冉希望,要是到了县重点就不理柳中的朋友,他们会把他当成敌人坚决消灭。冉希望一遍又一遍地保证自己不是那号人,刘娟还是不放心,她眼里含着泪要冉希望发誓,他竟真的当着他们的面发了誓。
到邻县草草转了一圈,周亮和梁爽终于因为“政见”不同闹起了矛盾,梁爽执意要马上回去,周亮把头抬得高高的甚至不愿再看他的对象一眼。冉希望和刘娟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却没办法平息他们心中的怒火,梁爽撇下她的朋友们坐班车先回去了,轻装减负的周亮车子踩得飞快。至此,一场热气腾腾的远足画上了一个不完美的句号。冉希望皱着眉头想,这样的出行实在没有意义,刘娟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周亮在风中大声吼唱一首流行歌曲借此表达他此刻的烦恼。
之后多得没有尽头的家务活让冉希望连同他的妹妹弟弟变成一个个没有思想只会干活的“机器人”。村里村外却滋生出许多无事可做的闲汉,他们的庄稼地即使长成草湖他们也无动于衷,他们渴望一劳永逸的收益,庄稼地里的收成他们正经看不上眼哩。
县中的老师严格履行自己的诺言,开学前来信通知冉希望,转学手续已经办妥,要他尽快就到县中报到上课。入学后冉希望才知道,像他这样被县中挖来的乡下中学的学生很多,初中高中的都有不少,他们在县中的“老居民”眼里是一群神秘人物,县中的学生像老熟人一样围着他们问长问短,并且热心地把县中的情况介绍给他们。传说上一届高考是有史以来最难考的一届,乡下中学统统剃了光头,赫赫有名的县中也仅有几十个人考上,而且成功的多为复读生。为此,校方为把升学率搞上去,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到乡下中学挖苗子,冉希望他们正是因此才进了县中。
冉希望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环境,班上一下又插进来四五个复读生,同学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冉希望感觉压力在无限增大,他不知道乡中学第一名搁到县中能占什么位置,更何况还有插班的复读生,他担心他连中等也排不上,他没有选择,只能埋头苦学。
冉希望独坐最后一排的一张课桌,每天不管上课下课他都伏在桌子上演算习题,对班里频繁走动的人群视而不见。忽一日,一个声音怯怯地问他:“往里坐一坐行不行?”他抬头的瞬间就被一种美丽打中了,面前的人竟是先他一年考到县中的杨冬梅,她的辫子已经换成一头齐耳短发,嘴角的酒窝更见几分可爱。他听见自己说:“你的头发……”
不久冉希望的眼睛就模糊得看不清黑板了,他决定用少吃东西的方式饿出来一副眼镜,他早已在商场里选中了一副样子不很中看价钱却十分公道的眼镜。在这期间他经常饿得头昏眼花,黑板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见,杨冬梅偶尔发一下善心把眼镜借给他用一下,但是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感到自己的学习一落千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