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喽。”乡村菜贩子朱建平吵架似的叫卖声一响起来,村里大人娃娃总要撵出门,只可惜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趁红火,愿意“上钩”做顾客的人寥寥可数,多数人家的经济水平还没有达到顿顿吃新鲜蔬菜的水平,有的人家甚至一年也难得买一回菜。谁都看得出来,李扁头的这个女婿享受的是倒插门待遇,他家里的所有财产,除过基本农田是国家分配的,其余东西大多来源于外父家,他沟子底下的这辆摩动三轮车又是外父最近为他添置的新式武器,就连他贩菜的本钱也是外父划拨给他的专款,难怪庄前屋后的邻居不无眼红地说他跌到福窝里了。这个穷家薄业的穷汉现在洪福齐天了,李扁头已经把他打磨成一个不种田的干部,他从一个穷小子一下子就变成青山坪冉冉升起的富裕星。他做是的村里最轻巧的营生,赚的是没有技术含量既干净又省事的松活钱,他的日子像开足马力的机器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气派,他的身上早没了父母遗传给他的穷酸气,他甚至有机会以一个“老板”的身份体面地下过几次馆子,他嘴里叼的烟一律是带金圈圈的过滤嘴,他跟人说话的口气也不再像过去那么软绵绵乏塌塌了。贩菜的主意也是外父李扁头经过再三思谋敲定的,谁知道青山坪乡亲还舍不得花大价钱买活菜吃,他们常年都吃腌菜,再不就是靠自家菜园子里的韭菜土豆过日月,有时他跑来颠去的还赚不够三轮的耗油钱,叔父正茂老汉就曾建议他把这耗油的包卖掉,换两活钱挡一阵是一阵,庄田里的花费有时逼煎得人恨不得跳河,哪有闲钱供养这不当吃不当穿的铁疙瘩。现在,走街串巷的各种小贩多了,那些换大米换挂面卖菜的小贩们多数都套着驴车走村串巷,个别人甚至骑自行车,只有他使用的是最新式的摩托三轮车,他用这么先进的武器咋还尽做赔本买卖呢?每回他一走上村街,张嘴吼一嗓子“卖菜喽”,总会看到农户家的院门纷纷打开,人们争相挤出门缝看他的三轮车和洋相,却很少有人过来买一把鲜菜,一些小屁孩甚至跟着他的三轮跑出老长一段路,并在三轮扬起的尘土里怪腔怪调地学他喊:“卖菜喽!”
朱建平太了解在青山坪卖菜的行情了,这一趟他赌气似的装了满满一车菜,韭菜萝卜茄子黄瓜蒜苗辣椒土豆豆角西红柿应有尽有。他今天叫得格外响亮,生意却寡淡得正像他预料的那样,转了半天一车菜还原封不动地压在车上,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今天的目的不是卖菜而是撂挑子,他实在不想再卖菜了,他的目的地就是外父那阔气的宅院,他就是要让外父看一看他给自家女婿谋下的好营生,指望这营生能过好光阴简直扯鸡巴淡哩。要想让女儿女婿过上好日月,还得投资别的容易来钱的项目。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外父那颗装满诡计的扁脑袋要是再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他就接受叔父的建议把车卖了好交水费电费,再不成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务营,庄稼汉一样过日子,咋就鬼迷了心窍非要做这卖菜的生意呢?
当这辆装满诱人的鲜菜的三轮车经过红乐村最豪华的宅门时,朱建平动用全身的力气喊完最后一声招揽生意的叫卖,突然就熄了火吊儿郎当的坐在“电驴”上等外父出门来和他研究卖菜的行情。谁知道他怪腔怪调的叫喊没能喊出红乐的大红人,竟惹得外父院里的狗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庄前屋后的狗们也像害了传染病一样纷纷跟着这条纯种狼狗以自己最嘹亮的喉咙没头没脑地狂叫起来。整个红乐村很快淹没在一片不明就里的狗叫声里。只见大红人李扁头的宝贝女婿孤独地坐在他的新式武器上,一条腿高高地翘起搭在车把上,一边抽烟一边咳嗽。
过了很久,才见李扁头家的院门开了一条细缝,先挤出来一颗肉乎乎的小脑袋,那是李扁头的二孙子,贺先金的亲骨肉。紧接着,院门呼啦一下全打开,李扁头打着哈欠扒拉着眼屎出现在还没散去的邻居和朱建平的视野里。“咋了,咋了?”他推开挡在眼前的人们问,院里的纯种狼狗又多此一举地狂叫了两声。李扁头终于看清了围在人群当中一脸委屈的女婿和他满车鲜得滴水的蔬菜,他马上换上一副笑脸说:“到门跟前咋不进屋?”菜贩子女婿在闻名青山坪的大红人李扁头面前毕竟少点底气,他小声小气地说:“菜还没卖出一根哩,愁怅得我不知咋办呢!哪有闲心串门子?”李扁头转身合上院门,对着还在狂叫的狗说:“好狗不咬上门亲,瞎眼东西!就这点事,瞧你那点出息!”后一句话是说给女婿听的。
让朱建平大惑不解的是,一件在他看来十分棘手甚至根本不可能办成的事,到外父手里简直轻巧得像在路上捡起一块石子那么容易。李扁头带他到村口的饭馆里说说笑笑就把大半车菜卸给饭馆,边上其他店铺大大小小的老板们也都跑过来称菜,就连和李扁头有过疙瘩的董瘸子也支使婆姨来称了5斤西红柿3斤黄瓜。满满一车让朱建平头疼的菜不足半个钟头就被人抢购一空,后头慌慌张张跑来的一个即将为儿女操办婚事的事主竟然没挨上,还笑着埋怨李主任没把菜给他留下,李扁头当时就为他预订了一车办事用的菜蔬。做完这一切,李扁头潇洒地背起手回家去了,直把女婿看得目瞪口呆,蓄谋好了的一腔怨气,瞬间变成了对外父感激涕零的溜沟子话。他撵上自己的外父,低头垂眉地听外父的教诲,李扁头借机给自己的女婿上了一堂政治课,他总结说:“万事开头难,你只管磨下面皮做你的生意,卖菜是凭自己的力气和脑筋养活家里老小,不丢丑。丑的是光阴过不到人前头让人戳着脊梁骨说坏话。现在摊子已经支起来了,就是有千难万险也得做下去,眼看青山坪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只要把住这一行,脑子放活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不然的话,旁人会连我一起笑话了哩。”
朱建平在外父面前不住地点头,他甚至为外父描述的光辉前景所感染,在心里为自己轻易打退堂鼓狠狠羞愧了一下。如果说以前朱建平对外父李扁头的治家能力还有点怀疑,甚至对红遍青山坪的阔外父和自己的亲叔老子联手导演了一场婚姻闹剧,变相把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傻女子强行塞给他,实质上是用堂妹做换头亲的往事还有几分不满意的话,现在他对外父的手腕真的服气了,在服气之外还多了一点不明不白的敬畏和爱戴。外父对所有子女表面上不冷不热,可他在实心实意地为儿女铺设前程,而且经他铺设的前程很快就现出了丰厚的效益,这一点让人不能不服。外父家大业大,青山坪人都在眼红他的家势,言语间经常要流露出有钱好办事的意思,可他现在看到的是另一层更有说服力的意思,外父在把家方面确实有他过人的才能。作为他的女婿,他似乎也开始尝到一点甜头,就连他那不务正业的叔老子也经常向人积极宣传自己是李扁头亲家的身份。
猫蛋本质上还是一个女人,在朱建平三十来年的光棍生涯里曾无数次听人说过吹灭灯天下女人都一样的闲话,他甚至一度把自己的择偶标准降低到“揭开尾巴只要是个母的就行”的高度,他的家境实在不允许他在婚事上有太多的想象。直到有一天,他的亲叔老子到底不负兄长的嘱托,为他寻下一门好亲事,不用揭开尾巴他也知道,对方是个“母的”,能够担负起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任务,他知道叔老子为他寻下的是一个生育工具而非人生伴侣,可是他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虽然他身强力壮。在婚后的最初一段日子里,他也确实有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他的日子一下子从地狱上升到天堂,他过上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富足日月,外父还在一步一步为他后世的光景出谋划策,甚至为他规划起老年以后的远景。可是上过几天学读过几本闲书的他总觉得他的婚姻生活美中不足,猫蛋就会为他煮一锅半生不熟的“饭”,要是那疙瘩半生不熟的粮食能算作饭的话。平常猫蛋总是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见到他就咿咿唔唔的连说带比画,他咋也弄不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才发现他在他的婚姻生活中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词——交流。他甚至开始怀疑在他和她之间究竟有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共同语言,更别说那种让城里婚姻男女挂在嘴上的“感情”,这个让他扯心的生活内容被他在富足生活的包裹中遗忘了,他莫名其妙地怨恨起自己的婚姻,怨恨起造就这一场婚姻误会中的当事者们,对他的外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有俩钱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拴到金钱的磨盘上当驴使?!现在,他要取消这些没有来头的怨恨了,他发现即使有一个强有力的有钱人作他的后盾他也不是一个过日月的好手,他需要过上富足美满的好光景,他更需要一个行之有效的谋生手段,他对艰难日月有着既深刻又沉重近似灾难性的记忆。
结婚四五年来,这个着急慌忙拼凑起来的家庭虽有种种不如意,却一直过着富足得近乎美满的清闲日子。要不是猫蛋突然有了身孕,外父李扁头突发奇想让他们贩菜为还没出世的娃娃置点家当,这样的舒展得让旁人眼红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到什么时候。他对外父投机取巧的思想本质上是抵触的,再怎么说一个庄稼人总应该好好务营庄稼才是正主意,咋能成天惦记着别人口袋里的钱做他们的生意?做生意赚了钱还好说,万一生意做砸了还得赔进本钱,那里面担着风险哩,咋能拿辛苦钱往水坑里砸?眼下,他的这种落后思想已经被外父彻底改造过来了,他曾经卖不动的鲜菜经外父一点拨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抢手货,他只要每天按时到东门市场进货就能等来百儿八十的利润,他发现钱生钱比凭苦力赚钱轻巧得多,他对外父赚钱的本事的佩服已经转移到对他为人的热爱。他的心情大大改变了,有时他甚至愿意和自己的婆姨调调情,他用自己粗粝的手指在猫蛋骄傲地隆起来的肚皮上“丈量”娃娃的尺寸,猫蛋在这样的时刻会露出一种让他心动甚至神醉的甜笑,他忽然又被一种神奇的幸福打中了。
同样是攀了高枝的朱正茂老汉,运气似乎没有侄儿那么好,亲家李扁头从来没打算把他放到一个“级别”上对待。女婿贺先金似乎也不正经把他当外父对待,虽然见了他的面总是笑呵呵地姨爹长姨爹短,若要牵扯到钱的事他立马虎着脸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越来越发现,指靠女婿来改变一家人的光阴简直就是说梦话哩。女婿已经是青山坪数得着的好人家,哪怕是从他牙缝里抠下一丝半拉的银钱也够外父一家人的吃喝了,可是他硬着心肠不管外父家老小的死活。女儿倒是时常惦记着家里的难处,会在当爹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接济一下娘家,无奈这些“善款”都成了老伴药罐里经年不散的草药汤上的雾气,连一分也落不到他的口袋里。侄儿朱建平的腰身也眼见着鼓了起来,时常也会接济他一把鲜菜,可这哪里能抵得上他从他口袋里扒去的政府救济啊!真是怪事,侄儿朱建平享受到的救济款比他这个全乡最赫赫有名的破落户还多,那是从他嘴里夺去的吃食,他觉得这一定是他的亲家搭通村干部做下的龌龊事,他心里的苦多得说不出口。
现在,为了给二女儿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他又得出门向别人举借。邻居们的光阴虽然一年比一年好,但他们太了解他的为人了,向他们绝对借不出一分钱。俗话说家有肥亲不算穷,自家的亲戚多是穷得叮当响的倒灶户,再说他们有钱也不会借给他,这些年为了耍钱他早把他们哄骗怕了。思前想后,能借出钱的只有红乐村一老一小两个为富不仁的“亲戚”了,没办法,他还得厚着老脸去求他们。老汉往口袋里揣进半包纸烟,上路了。
完全出乎老汉的预料,他的亲家竟满口答应要帮忙。贺先金也答应支援他一部分,但要求置办嫁妆时朱淑英得跟上,过完事收了礼钱就得还给他以便维持店里的生意,老汉也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