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冬梅已经圈定高考目标,冉希望面对重大事件重又迷惘。
杨冬梅信誓旦旦地说,就是舍了命也要考到北京的某所重点大学,她渴望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实践自己的人生理想。冉希望想自己好歹有个学上就行,不管省内省外。无论在哪儿上学,只要肯下功夫,一样可以学来真本事。这一年只要能考上就能搭上分配的末班车,捧到一只据说是砸不烂摔不破的铁饭碗,对一个山里娃来说,已经是狸猫换太子、丑小鸭变天鹅的神话了。当前的升学形势并不乐观,高考是千军万马都来挤的一座独木桥,而各个院校招收的人数太有限,应往届高中毕业生全都瞅准这趟分配的末班车,打算借考试的东风端上公家的铁饭碗。有竞争就一定有压力和意外,也一定会存在风险,到时能如愿的毕竟是少数,据说文科毕业生近几年的平均升学率仅为15%左右。就是说,每七八个考生当中只有一个幸运儿,其他人的学业只能是船匠种的河湾地,风里来雨里去。基于这些原因,冉希望不敢向任何人夸下海口,说自己要考到哪里哪里去,对于这次鱼跃龙门的机会,他只有全力以拼了。坦白地说,以杨冬梅的成绩考个一般院校有一定的把握,但她终究离重点还有些距离。不过冉希望不想把这层意思说破,他担心那样会妨碍她的上进心,他真心实意地盼望着她的每一个心愿都能实现,他但凡有一点办法能帮上她的忙,一定会毫不吝惜的使出来。
从上一个冬天开始,他们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杨冬梅竟然愿意牺牲一点宝贵的时间用来看课外书,理由是文科生不看一点文学书实在说不过去。一旦发现冉希望手里捧上一本新书,她一定要抢过去研究一番,完了就急切的和冉希望交流一下看法,往往,她会为书中某个人物为谋取好前程什么都不顾的行为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的同桌却是另一种见解,他说这个人不对路,人格有缺陷!看到杨冬梅如痴如醉地迷恋文学书,班上一个对杨冬梅有想法的男同学居然恬不知耻地向杨冬梅推销起自己,说他就是一本十分耐读的小说。这个同学很快为他的这句话付出了代价,杨冬梅再也不愿搭理他了,把他和她说话的资格永远没收了。有时在学习之余,他们也会谈一谈前程、理想或未来,却很少涉入禁区。有一次冉希望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李学林好久没来学校了。”杨冬梅脸色红了一红,随后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他再也不会来学校丢人现眼了。”冉希望本想和她多作一些这样的探讨,却又担心她会因此怀疑他的用心,进而把他想得很坏甚至开始讨厌他,像讨厌那个把自己装扮成一本书的同学一样。要是那样,他就真的没办法原谅自己了,他就会用自己的方式好好惩罚自己。
刚刚进入三月,天气就热得像整个大地都要着火了似的,褪去冬装的女同学很快现出几分可爱的少女模样,一些爱臭美的女同学迫不及待地穿起了花花绿绿的裙子,有的人甚至冒着被学校批评的危险在头发和眉毛上动起了心思。无论哪一样,杨冬梅都是走在最前面的人,她就是要让那些不服气她长得漂亮的人看一看,她是多么会打扮自己!每天早晨起来,她都要花上半个钟头来武装自己的脸面,她不觉得这是一件丢丑的事,要是能让她变得更漂亮一点,花多少时间她都愿意。她把脸蛋洗了又洗,直到洗出粉白的腮红为止,然后就给这样一张脸抹上保护色,搽一点恰到好处的雪花膏。再一道工序做起来不难却很花费时间,她把从人情薄上撕下来的红纸轻轻衔在嘴唇上,耐心等待它把美好的光色转移到她因刻苦失去血色的嘴唇上。她还把额前的刘海剪成一道直线,特意留下边上几根,再修成长短不齐的一溜,待整张脸收拾完毕,拿梳子斜斜地梳过去遮住半边春色正好的脸蛋——这样做很显然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不久校园里就出现了几个杨冬梅的复制品。
冉希望感到自己就要被杨冬梅的美丽融化了,他故意和她拉开距离,经常双眼直视前方,狠着心不去看旁边的她,到了非偏头不可的时候,他会闪电一样飞快地侧过脸,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回到原来的状态。他一遍又一遍地责骂自己懦弱,明明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却非要装得像禁欲的和尚,何苦这样不把自己当人看?这样一想心里就会跳出一个愤怒的声音:你有什么资格想这些烂杂事?拿过学习你什么都没有!而她是那么优秀,她有更远大的前程去奔,她应该过上她想要的那种富足而浪漫的生活,而你现在什么也不能给她。平日在生活上,她给予他最大限度的关怀,他咋能安心去伤害一个对自己有恩的姑娘呢?同学间已经有人开始说他和她的闲话,自己要是再胡思乱想,那些说闲话的人更会见风就是雨了,自己是男子汉能背受住,人家一个姑娘家能不能承受得了名誉上的损害?就算能,万一她的学习因此受到影响怎么办?他情愿让自己受到损害,却不愿让她跟着自己受哪怕一点点委屈。
临近大考,每个真心上进的学生都不敢有稍许的懈怠,教室热得像蒸笼,即将奔赴考场的学生们的心情也紧张得快要冒火了,但是,同学们像是比赛静坐似的窝在座位上凝神思考自己的问题。个别受不了炎热折磨的同学拿起书本当扇子,这举动立刻感染了更多的人,教室里很快响起一片哗哗啦啦扇凉的声音。杨冬梅也举起英语课本扇了起来,并且故意加大摇动的幅度,每扇一下,就会有一股好闻的雪花膏香味伴随着一阵令人愉悦的凉风扑面而来。冉希望使劲抽动一下鼻翼,笑嘻嘻地对她说:“借光了。”
“先生,是送光。”杨冬梅纠正道。
冉希望叹了一口气,说天这么热,要是能找到一个凉爽的地方哪怕待上一天也舒坦了。
杨冬梅说这样的地方还真有,要是他想去她马上就可以带他一搭里去。
冉希望忧郁地说好是好,只可惜高考马上就要开始了,书本里的东西还没有掌握牢固,再怎么着也不能搁下学习跑到外面瞎混。
杨冬梅立刻搬出某个老师曾说过的话说:“大考大耍,小考小耍,不考不耍,只要平时基本功扎实,怎么考都不怕。”
冉希望还在犹豫,他的同桌激动得胸脯一起一伏,就像刚刚参加了一场剧烈的体育运动,她的脸也因此变得潮红,冉希望忽然不忍心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两个人争来争去也没能找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们可以一起去那个叫龙须沟的地方消夏,条件是要尽快返回,各自再找一到两个要好的同学。冉希望把分配给自己的名额毫不犹豫地给了南平,杨冬梅忽然变成一个社会活动家,约了他们的老同学学琴和班上另外两个女生。很快,杨冬梅发起的消夏小分队就筹备完毕了,他们决定在龙须沟待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然后杀将回来过他们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完成最后一阶段的冲刺。龙须沟在离县城三四十里的一处山沟里,那是一处还没开发的原始森林,还没通上班车,骑自行车需要两三个小时,男生是想当然的司机,按每辆车捎一人计,就要空出两个女生没车坐,杨冬梅说她可以捎学琴,学琴也表示在必要时她能骑车带一个人。
周六下午出发前,杨冬梅带领几个女生去采购到龙须沟的必需品,是些糕点话梅水果矿泉水方便面之类的零碎,甚至还包括一瓶白酒。杨冬梅一再逼迫同行的同学加点衣服,她的队员们表示不理解,说大热的天光是穿件单衫就把人捂得快要生蛆了,再穿件厚衣裳简直就是自找不自在。杨冬梅没理他们,自顾套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并强迫冉希望找出一件厚衣裳塞进装食品的手提袋。准备就绪,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上路了。
由于不识路,大家只能凭感觉一路往南走,过一阵停下来问当地的农民一次,这样的任务多半会交给杨冬梅,南平说她的形象好,别人不会当着美人的面说瞎话。在离龙须沟还有十多里地的时候,太阳就咕咚一声掉进西山不见了踪影,问路的责任就落到了冉希望肩上,南平笑说这副重任冉希望当之无愧,美色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就丧失了杀伤力,并且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越是靠近龙须沟路越难走,几个人一合计,干脆推着车走。这样,到达目的地的时间被无限延长,每个人都走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糕点和矿泉水已经消耗了一半,天完全黑透时,一伙人总算顺利到达龙须沟。南平打着打火机在一块石崖下找到了一处安身的地方,几个人盘腿坐成一圈。
龙须沟大片的原始森林造就了一片清凉世界,已经有人考虑在这里建立旅游园区,通往龙须沟的山路就是投资者投入的第一笔资金,只可惜资金缺口太大一时难以正常运营,路修了一半就因资金不到位没了下文。龙须沟远离城市和村庄,十分荒凉,但一些住惯了楼房的城里人却喜欢来这里享受自然风光,不过这龙须沟终归是一片没人开垦的处女地,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多,愿意到这里过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从没听说哪个学生娃敢到这里过夜,已经有人后悔这次不辞劳苦的远游了,可现在回家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们只能相互鼓励着等待黎明的到来。山地的气候果然清凉,凉丝丝的山风温柔浸入肌理,让人通体产生一种冷飕飕的战栗,甚至还有一丝惊惧和恐怖。到了后半夜,每个前来纳凉的人都感到他们纳的凉实在太多了,他们让山里清凉的气候冻得瑟瑟发抖,他们挤在一起靠同伴的体温取暖,却依然挡不住寒气的侵袭。深夜里,他们一反常态地全没了睡意,他们的眼睫毛被潮湿的空气淋湿了,听那风从森林头顶掠过的阴森森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狠狠揪住了他们尚显年幼的心灵,为了掩饰胆怯,他们竟然鼓励伙伴讲鬼故事,当一个鬼故事讲完以后他们就使劲往里缩。几个女生已经紧张得相互拉起了手,并且鼓励两个男生也和她们拉起来。南平假意说男女授受不亲,立刻遭到杨冬梅最严厉的批评,理由是大家都是最好的朋友,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大家永远是朋友,是朋友就不该计较男女,再说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封建!杨冬梅和冉希望这时都把自己的厚衣服贡献给别人,大家推来挡去地没人肯穿,最后两件衣服落在了两个城里来的女生身上。寒气依然很重,杨冬梅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白酒,说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了,所有的人都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南平居然又摸出一包烟,两个城里女生也掏出了自己带来的花露水和蚊香,冉希望这才发现他们都是有备而来,心里立即为自己的不宽余懊丧起来,生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窘态,把头深深埋进胸膛。黑暗中,听到伙伴们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却圆睁着眼再也没办法入睡。不知又过了多久,杨冬梅忽然偏头对他说,以后一定记着到北京去看她。冉希望悄声对她说,要是自己考不上大学,能不能走出青山坪都是问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杨冬梅忽然哭开了,他赶紧拿好话哄她,一定去、一定去。